自度并不喜欢“卖老”,那次饭局上计较起称呼来,纯属寻开心。我指的是一位比黄蓓佳还小过几岁的男作家站起身来“敬黄大哥一杯”时,我正经八百地问一声:“你家有这么大年纪的大哥么?”对方猝不及防之下,便转过脸去求援:“黄蓓佳,你们称什么?”玩笑是否开得下去到了紧急关头,显然是有意成全将一个玩笑进行到底,黄蓓佳慢悠悠地回答得分明:“我们都称大叔”。帮忙了,平常并没这么称呼过。忙当然没白帮,看得出大家心底里都称道她对答得很为得宜,应景而合时;再则,对于两个同姓、同乡、同事却并不同辈的人,如此称谓原本合乎通则,没有任何意义上的不得体。我和蓓佳非正式的叔侄关系,就由此而在朋友间“确定”下来。
其实,一直到何镇邦先生吩咐写这篇文字,我对这位侄女的印象肯定还是一鳞半爪、极不完备的。在浮泛的理解上,她似乎是一个相当“标准”的人,知情知理、知人知世,知进知退、知轻知重;这固然可以在临世态度、行为方式上造就一个人的洞明练达、中轨中矩;但大家知道,轮到话说一个人是需要“话柄”的,抓不住“把柄”话就难说。更何况虽然作家也就是人,但仅仅把作家当人来说明显是不够的,要不,怎会折腾出一茬茬“新人类”、“新新人类”来呢?好在上面说的只是印象的一面,是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很不重要的一面;另一方面也许至关重要:她又让人感觉着是一个相当“稚气”的女孩(一下子找不到比“女孩”更适当的字眼,并非有意趋时,抑或以此来倚老卖老),这是真实不虚的,不同于时下通常到处可见的那种做秀。
应命拿黄蓓佳说事一下子说到这层意思,自然也是感时而发。我们似乎进入了一个女孩、男孩充斥文坛的时代,受到关注的作家正在一代又一代地向低龄排列,倚小卖小也成为风行的时尚。与此相映成趣的是,“孩子们”又差不多一律老成之态可掬,一律已然活过几世人生那样,光景都早经把一切看得透透、想得清清、撂得开开。黄蓓佳这里有一种相反的情况:她女儿都到国外就读大学去了,在时鲜的“少儿作家”心目中固然就是“老作家”,连长大成人了的毕飞宇也把她的作品比做自己童年的乳汁,说他“是喝黄蓓佳的奶长大的”。真真假假的玩笑开得不失妙趣,可拥有一辈辈读者的蓓佳,自己却保存了几分“长不大”的稚气,褒有一种孩子般的“兴趣”和童稚式的“好奇心”。这印象自然掺和了读她作品的感受,进入80年代后期跟90年代以来,她的故事和叙事发生了大幅度的调整变换,明显地松动了“唯美”情结,注入了“冷静”色调;到了我一直认为没有得到批评界应有的足够关注的那本《新乱世佳人》以降,更可谓臻于某种圆熟和老到。然而,显隐于文本之中的那种主体的浪漫诗意以及跟她的人物共在的青春情绪却并未消弭,尤其是那种无休无止的青春伤感和无始无终的人生叩问,仍旧容易让人想到“纯情”和“少年”。其文如此,其人亦然,熟识的朋友都会感到这是一个异常“真实”的人,“文如其人”这个靠不住的说法之于她却完全就是这么回事。生活中的黄蓓佳和作品中的黄蓓佳一般烂漫,有些细微之处颇“见精神”。作协的人多有结伙去天南地北采风的机会,若几番与之同行,大体能够觉察其孩提般的执拗。譬若登山,眼见得已累成气喘吁吁,还是不“凌绝顶”不肯罢休;比如临海,同行的男子汉们迟疑却步的当口,她已毫不犹豫地租来潜水衣钻入海底;她在长白山顶危石上兴致勃勃地即兴抒怀的情景、从南海海底回到岸边眉飞色舞地讲述“海底世界”的神态,至今活灵活现在眼前。域外的经验和知识于她至少可谓不乏,甚至很多方面可充得我们的讲解员,可碰上那些未经亲历的物事,总忍不住要去试上一把、看个究竟。职业的癖性常常使我把蓓佳顶真的探究欲跟她的创作联系起来,有时还会想到庞德先生的话:“诗人必须永远好奇。好奇心当然不能造就作家,但是没有好奇心作家就会枯萎。”“好奇心”的失落枯萎了那些作家说不准,我只是以为:黄蓓佳表现出的那种“持久的精力”,那等超乎寻常的产出,对于世界、人生怀抱广泛的“兴趣”是个至关重要的动因。她说过:“没有5千字便觉得这天事情没做完”,依我忖度,实在并非自我苛求,大体有种不能自控的寻求欲、有种无法抑制的释放欲使然。我们看得她一如苦行僧,有时会蹦出“缘何不能悠着点”的念头;而在她,下笔不能自休的日日夜夜里,无疑该是乐在其中的。
在我熟识的作家里,黄蓓佳的“童心未泯”相当稀见。连带而来的是对孩子们的慧敏体察和热切关注。我到作协跟她第一次交道,关涉的便是孩子们。彼时原本于“庶务”上很为超脱的她,正担任一份少儿报纸的编委,编委当得出人意外的认真,有一次还带来重重几大本报纸,要我给评出的十多篇孩子们的作品写篇评说文字,见对方犹豫不决,便十分认真地看定我说:“这里边不定会有未来的大作家呢!”那种恳祈应诺的期许目光,让人感到很为动人而逼人。蓓佳早期推出过数量可观、广有影响的少儿文学佳篇,后来久不问津。到了他的成人小说已经写出很大名气的90年代,又兼顾起少儿文学创作且一发而不可收,这应该并非偶然。或许可以说,黄蓓佳原本有个脱不开的孩子情结。描写知识界的事业和爱情风头正劲的火头上,她仍牵挂着小读者:“晚上睡下来经常想到:还是应该在给孩子们写些东西”。或许还可以进一步推测:她在跟笔下的种种人物一起历经过一番心灵跋涉之后,领受了够多的希望和失望、够多的辉煌和凄怆——够多的人生思虑和生命品咂,触发了她向“原初”、向“清纯”的动情回眸,促成了一颗求善求美的心灵朝向本真、朝向素朴回翔。有趣的是,从《我要做好孩子》到《今天我是升旗手》到《我飞了》到《漂来的狗儿》直到《中国童话》,黄蓓佳旧业重操的生产过程,恰恰是我的孙儿黄豆进入小学读书的阶段。一本本以“阿姨”的名义签署上“赠黄豆小朋友”的书送过来,我总是抢先阅读后便迫不及待地转交到孙子的手上。一来是出于对这位深知孩子、呵护孩子、在孩子们心目中声望很高的“作家阿姨”的信赖;二来呢,多年来痛切感受到孩子们生态环境恶劣,处境上很有点风刀霜剑的况味,铺天盖地的“作业”裭夺去游乐的时间也造成了课外阅读的深重危机,孙儿有幸属于不爱做那没完没了的“作业”而酷爱广泛阅读的一类,为孩子知识视界的开扩和人文情怀的陶冶计,帮助精选一些读物太过紧要。黄蓓佳艺术产出的丰厚总体中,儿童文学显然不占很大的份额和重量,但在我的心目中,她对孩子们的这分奉献却可谓功德无量,内心多有感动,十分在乎这套让我一一转达的馈赠。须知较之时下相当“现代”也不免相当“乱套”的少儿读物,它们差不多就是上好的馈贫之粮。孩子每每会问爷爷:“黄蓓佳阿姨有新书了吗?”拿到刚出版的《中国童话》时,不堪重负的孙儿业已“逃亡”美国去读小学,当时坐在孙儿原先的写字台边,把这本经过现代改造的古典神话翻阅一过,直觉到嗷嗷待哺的孩子会一如既往地喜欢,毫不迟疑地付诸国际特快专递之后,便有了一番慰藉,似乎已经感受到蓓佳这本书如何激发了孩子的自信、自爱、自尊、自强,如何把和煦的抚慰和丰沛的滋润送到异域,送达曾受到重重压抑、受到深深伤害的幼小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