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与江苏省监狱局组织的“作家看监狱”活动,接触大墙内那个陌生的世界,有些零零星星、牵牵连连的思绪不绝如缕,纷纭杂沓地绵延而来------
一
没有想到,苏州监狱跟苏州大学仅一街相隔,一个“阶下之囚”服刑的牢狱与一所“天之骄子”攻读的校园毗邻,也许纯属偶然,只是人们大概会由此读出某种“象征”意味。我想说的是,监狱的限制和惩罚跟学校的选拔和培育不可同日而语,可在社会对待“人”这个层面上,其“目的性”和“可能性”上却有相通之处。对于犯人的惩罚是必要的,孟德斯鸠有言:“如果只有天堂可以希望而没有地狱可以畏惧的话,法律就将失掉它的效力”,然而,这并不妨碍我们说,对于惩罚的畏惧仍然并不是目的,对每一种犯罪不同程度的处罚,应该包含使罪犯觉得不值得犯罪,使他知道悔悟,并且儆戒别人不犯同样的罪行这个目的。这使我们有理由从比喻的意义上把监狱称为“特殊的学校”。不妨说,监管走向法治化、科学化、人性化的过程,也是其“特殊学校”的性质愈加彰显的过程。这应该就是古老监狱跟现代监狱在认识论上的一个重大分野和管理机制上的主要区别,前者以“打入地狱”为终极惩罚,后者则以能够在“炼狱”中完成改造而“毕业”为目的。不难理喻,现代监狱及其监管人员面对的是更高的职责自觉和更大的工程负荷。需要依凭的不仅是法学,更需要社会学、心理学、犯罪学、教育学、人类学以及一切关涉“人学”的综合考量和一体化的运筹。
这种分野和区别我们在苏州监狱到处可遇。当交出手机一类物件、挂上“视察”牌号走进监区,当面对那些不无强制性的各项管制法规,我们诚然真切地感受到大墙内的罪犯失落了的正是人生最可宝贵的“自由”。可这里并非想象中的“地狱”,明亮的阳光、碧绿的草地乃至园林化的构筑无异于一座校园,各种咨询机制、疏导机制乃至健康与保障机制的确立与实施,无异于一个特定而完备的小社会。跟管理干警的一席座谈,那些感人肺腑的事迹和融会贯通的知识,竟使我联想到自己至今怀念的几位很有学问、十分敬业的老师。那些朴实无华的谈吐分明流露了他们的心胸,他们面对的是犯人,但他们确信犯人首先是“人”,是可以经由劳动实践和心理矫治变成“好人”的人;他们为二十多年无一犯人脱逃而欣慰,但他们时时牵挂的是,如何杜绝长期生活在大墙之内的犯人形成“监狱人格”、如何为犯人走出监狱后能适应并融入社会创设精神和物化的条件。他们说,最大的欣慰不是立功受奖,就在于那样一些时刻:出狱的犯人几年以后来信了,诉说他们新生的生活、对于往昔的痛疚以及对于管教人员深情的怀念。
我想,这里包涵了的是一种敬业精神,一种人文情怀,也是一种对于“人”的信念。我不禁想到海明威的一句名言:“所有的罪恶都始于清白”。我不想就这句话做出全面的理解和阐释,只是以为:理性认知是一回事,在实践上,把被“罪恶”污染了的生命重新还原为“清白”,该付出的智慧和心血是可以想见的。难怪监狱的领导说,今后录用干警,优秀的本科以上毕业生会是一道杠子。是了,科学化、社会化、人性化的监狱管理,呼唤着的是科学,是知识,是能力,是爱心,是人的自觉和人类的良知。
离开苏州监狱的那一刻,苏州大学的美丽校园又隐约在眼前。世称“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兴许跟“天堂”的门坎很高有关,苏大的知名度和它他的招生录取分数线,近年来一路飙升。有趣的是,我们走过的这所“天堂”里的监狱,门坎也是颇高的:不收二十年以下徒刑的犯人,成为他们不成文的规定;无论是“自觉请命”还是“统筹安排”,都是一种在“重、大、要”上勇挑重担的魄力,抑或是一种交付重任的高度信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