劈劈啪啪。劈劈啪啪。傍晚时分,炮仗声在寒冷的清空中远远近近响起来的时候,就知道,该吃年夜饭喽!
苏中老家,年夜饭又喊作“守岁酒”,意即除夕之夜一家老小围炉守岁,欢聚畅饮,辞旧迎新。为了这顿年夜饭,老李家新婚不久的儿子儿媳从美国转道新加坡回来了,推着几只半人高的行李箱,听说正月初三请大伙儿吃顿喜酒;小姨婆在上海开公司的大孙子上午刚到家,风尘仆仆的;同学小娟在山西做煤炭生意的父母揣着辛苦挣来的票子,给家里每个人都买了中意的礼物,小娟那几天可神气了,得瑟得不要不要的;母亲的闺蜜晓惠阿姨这几天更是合不拢嘴——年已三十有一的女儿与他们终于说好,大年三十毛脚女婿就上门了!老俩口悬了多年的心事多少有些着落。
外面的,自是个个倦鸟归乡。家里的,自然忙得欢天喜地。
买年货,做馒头,炖鸡汤。屋前屋后,空气中,树捎上,似乎都弥漫着热气腾腾香熟酥软的味道。若是阳光更好些些,那就更加明亮生动,十足像是要把年味晒给老天见识似的。可不,家家户户这几天忙着擦窗户洗窗帘抹桌子除灰尘,总会把家里收拾打扫干净。不是有句话说,有钱没钱干净过年吗?听着逐渐热闹起来的鞭炮声,贴上红彤彤的对子,天就全黑了。年夜饭,终于开始了。
老家那一带算是淮扬菜系,吃喝颇有讲究。母亲里里外外忙碌着,指挥着,让我们姐妹打下手活儿。年夜饭作为辞旧迎新的岁末仪式,不仅马虎不得,而且往往精益求精。那个年代,咸货拼盘算得上是过年的标配,有了咸货,才算是过年。早早腌好的香肠咸肉咸鱼咸鸡,挂在门口木头架子上,晃得孩子们眼花,熬到三十晚上终于拿下来了。趁着刚出锅的劲头,在切菜的奶奶跟前转一转,总能分到一段香肠,上去狠狠一口,着实解馋,轮到晩上上桌,鬼孩子们互相挤眉弄眼心照不宣。还有头菜,也叫“全家福”,历来是母亲和有讲究的老家人最重视的一道过年菜。里面的食材多得不可思议:鱼肚、蹄筋、肉圆、河虾、鸡肉、冬笋、木耳、香菇、鹌鹑蛋、青菜心……用纯正浓厚的草鸡汤炖煮,各种好吃的应有尽有!教师出身的母亲厨艺虽是一般,但头菜做得尤其精细,每道配料都要亲手拈选。特别特别要提醒的是,上头菜时可是要放炮仗的哟,这是寓意全家大团圆的呢!大人小孩爱吃的还有炸春卷。我家的春卷馅儿必须是我忙里偷闲去郊外挖来的荠菜,仔细拣拾洗净,拌上少许姜末瘦肉丁。春卷皮薄馅足,拇指粗细,一出油锅,黄澄澄香喷喷脆嘣嘣,透着荠菜碧玉般的暗绿,咬上一口,满屋飘香。再有那甜腻爽滑的八宝饭,寓意来年可以甜甜蜜蜜,顺心如意。久别重逢把酒言欢之际,飞天洋河、西凤、竹叶青,还有本地产的米甜酒多半下去大半,也有茅台五粮液的,反正喝啥都是开心和欢喜。那时候可没有炮仗烟花禁放一说,头菜吃过,夜空里熣灿一片,烟花炮仗升腾绽放着,此起彼伏。远远近近明明灭灭。就有孩子随着性急的年轻人离席,一头扎进寒冷的夜里看热闹。更有𤠣精的孩子这时却按兵不动——要知道,好东东还在后面哩!大人们多半在酒酣耳热之后,心满意足笑嘻嘻地掏出事先备好的压岁钱,一一分到小辈们手中。小东西们则满脸堆笑,齐齐脆脆嚷着: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那个时候,年夜饭都是在家做的,也都是在家吃的,家家户户都备着一张可坐八人的木桌,四周雕着如意花纹,俗称“八仙桌”。后来有改进,加铰链挂边成大圆桌,婚丧嫁娶红白喜事自是少不了它。放了寒假,母亲便自我转换了家庭主妇身份,张罗着花生糖芝麻糖柿饼之类年货、惦记着该去外婆大伯谁谁那儿看看了,还有年夜饭以及一家老小过年的穿戴。过年是国人一年365天过曰子的高潮,到了三十晚上年夜饭的当儿,这一切似乎进入高潮中的高潮。
每年岁末,大姐的电话总是不期而至:“哪天回来?二十八还是二十九?”
后来,母亲岁数大了,操持一大家年夜饭的主角成了姐姐或姐夫。再后来,去了饭店宾馆,城里最好的馆子全已吃了一遍。不知怎的,炮仗声曰渐稀了。
两个姐姐都有了第三代,自成欢乐喜庆一大家。前些日子,丈夫与我商量,今年春节就去南方度假吧。岂料,大姐听说了,电话立马追过来:“老妈还在,哪里去?!年夜饭,等你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