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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诗十九首专题(六)

        2013年07月12日 15时10分 

          卞之琳,祖籍江苏溧水,1910年 12月 8日生于江苏海门。1929年考入北京大学英文系,开始新诗创作。1932年出版诗集《三秋草》,同年大学毕业。1935年出版诗集《鱼目集》。1936年与李广田、何其芳合出诗集《汉园集》。1937年到成都,在四川大学任教。1938年去延安,参加文艺工作团访问太行山区抗日根据地,并临时在鲁迅艺术文学院代课,写成诗集《慰劳信集》,1940年出版。1939年回成都四川大学复职,翌年到昆明西南联合大学外文系任教。1942年出版诗集 

          《十年诗草》。1946年返天津南开大学任教授。1947年应英国文化协会邀请,去牛津从事研究一年。1949年到北京大学西语系任教授。1951年出版诗集《翻一个浪头》。1953年起,任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1964年后为中国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今属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1979年出版自选诗集《雕虫纪历》。2000年 12月2日在北京逝世。2002年《卞之琳文集》出版。 

          

             断章 

              卞之琳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现代派诗选(修订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4月版 

          《断章》:一块神奇的“魔方” 

          新诗十九首 

          赵思运.李应彬 

          《断章》取自卞之琳1935年10月创作的长诗的一个片段,故曰“断章”。然而,恰恰是这个只有四句的断章,却意蕴深远,构成了自足的艺术空间,就像一块神奇的“魔方”,辐射出无尽的魅力,成为新诗的经典之作。 

          在30年代的战争语境下,由于受时代的影响,新诗往往更多地讲述时代的苦难,或直接揭露社会矛盾、抨击时事,或者歌颂抗日战争的军民,很容易成为战争的旗帜和政治的口号,从而沦为“时代精神的传声筒”。然而《断章》不同,它更像一首哲理诗,读来颇有古韵,不掺杂一丝时代的影子。于是,我们习惯了标语口号式的诗歌阅读,面对这首玲珑而不剔透的短诗,似乎解读的手段变得无能为力。我们阅读文章时,总是要求文从字顺,主题鲜明,思想突出,一目了然。能够准确地得到这些所谓的“思想”,我们就说读懂了。但是,这些要求在《断章》的解读中,几乎都是无效的,因为以“思想性”为背景的“深度”是作者和读者的共同幻想。以思想为惟一视角的传统的解读诗歌方式,非常容易滑入非诗的阅读轨道,把现实世界的生活规律和科学研究中的纯粹逻辑、抽象思维规律,等同于诗歌自身的规律。这种阅读期待是排斥“诗性”的。《断章》没有一个生僻字眼,没有一个复杂句式,写得明白如话,但是其含义,却是非常难以言说清楚的。 

          那么,最可能具有“诗性”的阅读方式是“体会”。它是读者在面对一部文学作品时忘我地浸入,是不带“思想预设”和“解释企图”的浸没,“体会”即浸没、交融、重合。“解释”显然不是这种阅读方式的手段,更不是目的。“体会”往往具有瞬间性的特征,它发生在读者阅读作品的第一时间,读者暂时忘记了对历史与现实的价值提问,这种全身心的参与,使读者的生命体验和人生感悟在瞬间复苏,不再服从于所谓的社会本质的召唤。 

          学者、翻译家李健吾认为这是“诗人对于人生的解释”,说此诗意在“装饰”二字,暗示人生不过是互相装饰,蕴涵着一种无可奈何的人间感慨。“诗面呈浮的是不在意,暗地里却埋着说不尽的悲哀”(《〈鱼目集〉──卞之琳先生作》)。卞之琳本人却不认可这种说法,明确说:“‘装饰’的意思我不甚着重,正如在《断章》里的那一句‘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我的意思也是着重在‘相对’上”,“这是抒情诗……是以超然而珍惜的感情,写一刹那的意境。我当时爱想世间人物、事物的息息相关,相互依存、相互作用。人(你)可以看风景,也可能自觉、不自觉点缀了风景;人(你)可以见明月装饰了自己的窗子,也可能自觉不自觉地成了别人梦境的装饰”(《关于〈鱼目集〉》)。 

          诚然,我们可以读出卞之琳所言明的“相对”的哲学意义。全诗四行,分成两节,恰似并置在一起的两组镜头。诗歌的前两句是一组镜头,描绘了一个简单的事件,“你站在桥上看风景”,“你”是观看风景的“主体”,是确定性的。然而“你”并不是孤零零的存在,因为“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在你的眼里,面前的山水花木是风景,然而楼上之人站在更高的位置或者更高的层次上,你却成为了“他”眼里的风景,“你”所处的位置和身份就这样戏剧性地发生了转变,成为风景的一部分,成为他人观看的“客体”,是相对性的。后两句是一组镜头,承接前两句的思辨意味,将场景的时间从白天转到了黑夜。白天的“你”在看风景,“你”作为主体而存在,然而到了夜晚,时空转换,作为风景的明月又变为主体,装饰着“你”的窗子,而那白天作为主体的在楼上看你的人,在夜晚化身客体,梦境又被“你”所装饰。这构成了另一组并列蒙太奇,由实到虚,由物质存在到梦幻存在,是对前一组镜头显示的哲学上的相对性的强化。诗歌仅仅四句,却展现了三者(“你”、“风景”、“楼上人”)之间关系的相互转化,三者构成一个循环的系统完美的存在,使人不得不感叹诗人眼光之独到,构思之巧妙。任何事物都是相对的,总是有条件的、暂时的、有限的,不存在一成不变的事物。如果从不同角度出发,用不同的参照物做比较,那么对处于同一种状态中的事物,便可得出不同的结论。正如作者所说:“我当时爱想世间人物、事物的息息相关,相互依存、相互作用,人可以看风景,也可以自觉、不自觉地点缀风景,人可以见明月装饰了自己的窗子,也可能自觉不自觉地成了别人梦境的装饰”,这不禁使我们想到了佛教中的“空”,任何事物都是依赖于因缘而存在,世上不存在永远主宰的主体。在这首诗中,“你”、“我”以及“风景”不就是这样相互联系、相互依赖而彰显自己的存在的吗? 

          诗歌的意蕴果真到此为止吗?不是的。好诗蕴含决不止于物理存在的哲学 

          呈现。奥·帕斯曾经说道:“某些教授不懂得这些诗篇的模糊性,它们在神圣与平凡、心灵与情感、精神与肉体之间不停地徘徊。这种模糊……出现在所有伟大的神秘的文本中……他们必须重新学习把诗当作诗的文本而不是社会的或心理分析的文献来阅读。”积极的体悟式的阅读,必然是读者积极主动的再创造活动。诗歌作品的形成,只能标志着诗人自己的创造活动结束了,但是,自此以后,诗歌的意象和语象已经成为独立自足的艺术空间,有了它自己的生命。而对于读者来说,诗歌永远是未完成时的,永远需要读者的积极参与。读者不是单纯的消费者,而是成为诗歌文本的生产者,读者可以在阅读的过程中产生创造的快乐。正像李健吾先生所宣称的:“诗人的解释可以撵掉我的或者任何其他的解释吗?不!一千个不!幸福的人是我,因为我有双重的经验,而经验的交错,做成我生活的深厚。诗人挡不住读者。这正是这首诗美丽的地方。”(《答〈鱼目集〉作者》) 

          在某种意义上说,一首诗是诗人与读者共同完成的。诗歌意象和语象自足的艺术空间,具有多元阐释性,当读者带着自己的经历、体验,敞开自己全部的生命感官,去感知诗人创造的意象世界时,诗歌的意味是多向无限辐射的。意象是品味诗歌主旨的重要依据,在断章中,突出的意象有“楼”、“明月”、“梦”,这些典型的意象不禁使人想起那一幅幅怨妇倚楼思春的场景,个中好手柳永的“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不正与诗中的楼上人有几分相似吗?在思春的男女眼里,一切都是哀婉的,缠绵的,这首断章也可基于此来理解。 

          白天,你站在楼上看风景,沉醉其中,真的沉醉其中还是睹物思人?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佳人独囚于妆楼之上,你是一个怎样的人能让佳人撇开美景仅注视着你?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已成为一种渴望。窗外是无尽的美景,可怜我们的佳人,淡妆素抹却身限阁楼,只能将一副媚态空献冷镜,是日春意盎然,佳人只能将慵懒的身体探出窗外一寻流逝的芳踪,可那不经意的一瞥却似闪电划过心灵,他是谁?缘何一人在此?同是天涯沦落人?那背影倒似在哪里见过似的,梦里吗?佳人凝望着,望眼欲穿之际仿佛听到了时空断裂之声,蝶燕双飞,光在大质量客体处弯曲,然而,可惜不是你……夜晚,万籁俱寂,皓月当空,天地间罩上一丝朦胧的色彩,你夜不能寐,那小桥,那流水,那兰舟,那垂柳……伴着如练的月华浮动于心,这该是对你白天观景的回报吧?那女子呢?又何尝安然入睡了?“你”究竟有何种的魔力竟将“我”的魂儿勾走?梦里想的全是“你”,然而“你”也仅仅是在梦里,这就叫有缘无分吧,万事俱备,只差那一回眸,这次的擦肩而过换来的是今生的永不相见,只留一片思念于落花之上,随流水渐漂渐远。乍一看,“装饰”一词将桥上人变为了这份相思的主动施与者,然而细品来 

          却发现不是这样,桥上人装饰着楼上人的梦,但也仅仅是装饰,并且是楼上人一 

          厢情愿的装饰,一股甜蜜背后的苦涩缓缓流出。我们不禁要想,梦醒后呢,楼上人又是怎么样的心情呢?那种大梦初醒之后的幻灭感定会痛彻心扉。 

          李健吾说,这首诗“与其看做冲突,不如说做有相成之美”(《答〈鱼目集〉作者》)。其实,李健吾的理解未必错误。诗人本意的“相对性”,放在诗歌语境里,我们当然可以感受到人与人之间互相处于“看”与“被看”的尴尬处境,既是演员,又是观众,人生的虚无与无奈之情,隐寓其间。这样看来,诗人何止是在单纯地抒情?他抒发的感情的错位之中,蕴含了人生无尽的悲凉况味。 

          卞之琳很喜欢晚唐五代诗人李商隐和词家温庭筠、冯延巳的作品。他有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创造性吸收与转化的能力。《断章》中的立桥眺望、月色透窗两幅图画的意境,不仅是对冯延巳《蝶恋花》中“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意象的复活,更是对于冯延巳那种精致、优美,却陷入个人窄小的感情天地的一种巨大拓展,寄托了一种深刻的哲理思考,自然景物与人物主体的构图,造成了一种象征暗示境界。虽然是抒情诗,却以传知为主,表现了极大的情感的“克制”,淡化了个人的感情色彩,增添了诗的知性化倾向。“妇人”、“小桥”、“风景”、“楼房”、“窗子”、“明月”、“梦”等,都是古典诗歌频繁出现的意象,但是经过卞之琳的精心选择、调度、安排,以“看”、“装饰”两个动作勾连起来,各自独立而又互相映衬,充分发挥了现代艺术的意象迭加与电影蒙太奇手法的艺术功能。《断章》既是传统的,又是现代的,是抒情的,又是知性的。 

          《断章》既在古典式的意象营造中揭示了“存在的相对性”这一哲学命题,又在“情感的平衡与错位”的表达中,寄予了人生的无限感慨;既吸纳了中国古典诗学的精髓,又彰显出西方诗歌着重知性与象征的特色,构筑了一座丰厚内敛、含蓄深沉,而又充满多向性的立体的艺术殿堂。它就像一块迷人的魔方,诱惑了一代又一代读者。 

          (赵思运,浙江传媒学院文学院教授,东南大学世界华文诗歌研究所兼职教授。)(李应彬,浙江理工大学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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