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夫先生遽然逝去,他留下的文化空白使人感受到他的精神价值的份量。
他是当代着名作家,苏州的文化因了他的魅力小说而在文坛内外传送幽香。他晚年致力于办《苏州杂志》,以一个地方办一份文化杂志,在中国出版界可谓独标一帜,也使苏州的文化品位一下受海内关注。
《苏州杂志》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陆文夫先生的办刊方针。他宣称《苏州杂志》一不登赤剥裸女人照片,二不登广告。这实在与潮流格格不入,在今日市场经济中很难做到。当今杂志刊物林林总总,为拉拢读者,免不了搞点情色刺激,来点拜金诱惑,或者广告吹嘘,随后政要大款亮相解囊。高雅如《文学评论》、《人民文学》也在“俗”难免,辟出广告页以缓解经济窘困。不登美女裸照的《苏州杂志》当然就碰到经济危机,也曾有好心的企业家伸手援助要来搭台,但是被拒绝了。陆文夫就是这样固执,这样“倔”得不通世情,不搞时兴的文化、经济搭台唱戏之类的宣传。这样做,只有陆文夫能办到,其他人办不到,其他人若坚持这样会被视为书呆子。《苏州杂志》终于这样办下来了,一办十七年。
陆文夫的坚执,是一种坚守与承诺,对文化的坚守、品位的坚守,是独立品格的坚持,是文化担当与社会责任的承诺。
百期《苏州杂志》,总是这样素素淡淡,封面总是灰白、灰青,似乎蔫蔫地没有精神,在当今姹紫嫣红、陆离斑驳的杂志网中它不抓眼球。《苏州杂志》发表的数千篇文章大多是抠挖些残街小巷的颓门旧瓦、陈年故闻,这些文章忆写的人物大多不是今日大紫大贵、大红大响的贵人大款、名人艳星,它不会产生轰动效应,不会引起世俗的兴趣。它介绍的人物大都是些差点被历史遗忘的其貌不扬、无权无势的老先生,世俗认为无足道者的“酸”老头。但是这些人物今日之被回忆与书写,是在于他们的一生行迹与立身处世表现出一种精神。那是京城中几位苏州学人的学养、人品、道德,那是俞平伯的平淡、顾颉刚的忍与痛、叶圣陶的温雅、杨绛的智慧,还有汪东的才学、柴德赓的学问、彭子冈的锐气、郑逸梅的博闻,还有李根源、贝晋眉、穆藕初、吴永刚、瓦翁、任嘒闲、李文彬、蔡正仁、赵开生等对古吴文物、昆曲、电影、书法、刺绣、评弹的贡献,以及朱生豪夫妇在贫病交迫中完成莎剧全译,鸳蝴三老以毕生之力对文化的守护。
《苏州杂志》也介绍吴中风物、吴中旧闻、山水园林,钩考吴中文史资料。像赵氏寒山、廉石、礼耕堂、“笃厚传家”、苏商体育会、砖雕门楼、东吴大学校训、古版“和合致祥”等的介绍,山水门厅、一木一石、一图一文,都在苏州文史的珍贵记录中表述出一种文化形态和精神,如赵氏一门三代五人与寒山生死守护,古代高士不随流俗的高洁情怀岂是一个“悠闲”理解得了。这些人与事被忆写出来,彰显了一种文化与精神,那是在中国大地传承数千年的知识分子———士的人生精神与文化取向。这种立身处世与人生精神乃是今日大动荡、大裂变的社会所缺罕的人文精神。《苏州杂志》百期3000篇文章,以景仰历史的情怀记忆与书写着苏州的历史与文化,我认为,表达了一个总的主题:数千年生生不息的中国文化的魅力,中国人文精神的光辉。它以文化品位的坚守与人文精神的彰扬,成为当今文化界的一股的清流,弥足珍视的清流。
陆文夫先生一生守护中国人文精神,直至病重仍每稿必读,精心组织稿件。去冬腊月,他约我谈话,我送他一本《中国昆曲艺术》,他嘱我撰写和组织昆曲、评弹和古吴文化探源的文章。那天酷寒,他弯身坐在床上,双目有神,说话轻细而思路明晰。他对苏州文化的挖掘与研究有深入的考虑,他有许多深刻的想法。我听着他娓娓的叙述,为这位当今文学大师的精神深深感动。而我至今尚没有完成陆先生的嘱托,已成永远的遗憾。
来源:中华读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