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苏文学界,陆文夫老师有“人精”的美称,意谓为文精当,他的稿子常常不能增删一字,尤其是短篇小说;处事适度,行止几乎不可多少一步。甚至连笑,也很难回忆到他有朗声大作的镜头,总是“嘿嘿”几声,十分简约。
上世纪80年代末的一个夏日,我和当时的《雨花》主编叶至诚老出差苏州,那时的公路不好走,说不准啥时到达,也不时兴电话联系,我们车到陆老师带城桥新居的时候,已近晚上8点。陆老师与叶老师是兄弟之谊,一问我们还没吃饭,二话未说带至南林饭店。饭店厨师长听说陆老师带客人来了,立即应约开出四冷四热的便餐菜单。印象中热菜为烧划水、葱爆虾、木耳菜、莼菜肉丝汤。陆老师接过菜单指着木耳菜说:“洋帮菜勿要,弄点菜秧炒炒。”陆老师是吃过饭来的,席间,他只是呷酒、抽烟,很少吃菜,不过他评价菜肴的一句“小家伙今天蛮用功的”话,大约经由服务小姐传给了后场,席近尾声,当班厨师喜滋滋地拿着我们的菜单来请陆老师“提意见”。陆老师嘴里应着“烧得勿错,烧得勿错”,但笔捏在手里始终不见动静。一边的叶老急了,以为陆老师一时想不起词来,忙说:“就写‘色香味形俱佳’。”陆老师仍不着急,一支烟抽完,才一笔一画地在菜单上写道:
“料真味正。陆文夫。”
写毕,陆老师和蔼中透着歉意对大家说,“不好随便写的,这玩意他们可以拿去评职称。”他接着解释道:“‘料真’不容易,这年头以次充好的东西太多,今晚的虾是河塘虾,脑满仁肥,不像市场上的虾,脑壳是空的。空脑壳的虾子不起鲜。划水一般用草鱼苗就够了,今天是青鱼苗的后三分之一,而且是活宰。再说‘味正’,现在的调料辅料太多,饭店里的菜多半弄得鱼无鱼味,虾没虾香。做到味正还真是不简单。”陆老师又对叶老说,“你说的‘形佳’,还差了点。譬如这红烧划水,要装白色长盘,菜应斜着装在三分之二处,三分之一那头来一撮茴香枝,那样就满盘活色生香了。”
一部《美食家》的小说给陆文夫老师带来了近乎食神的尊崇,其实,陆老师的生活需求是极其简单的。来南京开会,他不喜欢在饭店吃饭,朋友相邀,只要在家中,他都欣然前往,而且申明,菜备家常菜,酒哪怕老白干。江苏的作家圈中,我算喜欢烧菜的一位,一次春节后的会议间隙,陆老师等一干师友应约到了我的家中,仗着原料充足的底气,我煎炒炖烧,使尽浑身解数,潜意识中极想得到陆老师的一定表扬。哪知,该上的菜全都上了,陆老师他们除了喝酒聊天,还是聊天喝酒,始终未能听到一句对菜肴的直接评价。吃饭了,我捧上最后一道佐饭菜:青菜牛肉。不想陆老师吃了两口连说:“好,好!”我等着他的具体评价,陆老师却向大家介绍:“这菜是扬州青,不是南京的大白梗子。”又问我牛肉是哪里的,我回应说是家乡姜堰官庄的小牛肉,陆老师说:“怪不得,怪不得,城里现在吃不到这么新鲜的牛肉了,什么东西一进冷库保鲜就再也不新鲜了。”
在场的叶至诚老可能看出了我的期待与失望,爽声大笑,他给大家讲了我们那次在南林饭店的事情后补充道:“桐淦今天也可以得到这四个字了:‘料真味正’!”
来源: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