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见到陆老师,刚好是一年前,不是大暑就是小暑的天,总之印象中就是热。法国的出版家毕基埃先生和《美食家》的法文翻译者陈丰博士访问江苏,到了苏州这一站,提出想见见陆先生,我就帮他们联系,又带着他们去了。那时陆老师人极瘦,气喘得厉害,从楼上下来,举步维艰,但思维清晰,谈兴正浓。家中只两个老人,一个中年的阿姨,桌上是中午吃剩的饭菜,用纱罩盖着。楼前小花园里的树木花草未经修剪,有一点芜杂。一切一切,多多少少的,透着一种世事沉淀后的苍凉,或说是平凡家居的温暖。这样的两种感觉,应该彼此矛盾,可是那一天却是奇怪地搅和在一起,留给我无法磨灭的印象。
在我们这一辈的作家中,我读陆老师的作品是比较早的。六十年代,《人民文学》杂志上,我读了他的《葛师傅》和《二遇周泰》。不是有意识的阅读,那时候我没有这么高的资质,仅仅是我父亲数年中一直订阅这本杂志,我经常从他的床肚下的书堆里偷出杂志看,就记住了这两篇小说。很喜欢。非常喜欢。小时候我有个偏见:写工厂生活的小说脱不了一股油污味儿,陆老师的这两篇没有,相反,留给我的气味,是一股茉莉花的清香。成年以后,新时期以后,我接着读了陆老师的几乎所有作品,仍然认为小时候读过的几篇最好。陪伴一个少年成长的清新之气,从来没有随岁月流逝而消解弥散。
陆老师是泰兴人,六十年代曾有一段时间下放锻炼,去到泰兴的一个类似于“大寨”的公社劳动。无巧不巧,我父亲在泰兴文教局工作,也在同时同地点下放。父亲是文学爱好者,就此跟省城作家陆文夫结识。文革结束后,陆老师回泰兴探亲,顺便去我家做客。每次陆老师跟我在会议上碰到,总要问候一声:“你父亲还好吧?”陆老师病重和去世时,我适时告知远在深圳的父亲,父亲回我手机短信,悲痛之情溢于言表。
1991年,我跟随陆老师和王蒙老师去新加坡参加国际笔会。那一次是我跟陆老师朝夕相处最长的日子。我们从一早坐在新加坡国立大学餐厅外的阳伞下吃早餐开始,到晚宴结束各自回房,每天在一起谈天说地、朗读作品、给中学生做文学报告、品尝榴莲、观光散步,竟相处出了一点点父女间的亲密。那一次他的夫人管阿姨随行,我们三个人东张西望漫步在新大校园里,不知道的人真以为是一家子。此后又有很多次开会相遇,不是人多混乱,就是时间短暂,匆匆地说几句话而已,再未有深谈机会。陆老师去世后的一天一夜中,曾有很多个电话打到我家里,执意要我概括对陆老师印象。我想来想去,觉得用“智慧”这个词比较合适。无论为文还是为人,写作还是生活,智慧这个字眼儿用在他的身上,应该是恰如其分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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