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九十年代中期的一些年里,我曾有机会经常和陆文夫老师一起上南京开会。我们的情况有一点相似,都在江苏省作家协会挂一点虚名,但又都住在苏州,不肯搬去南京住。所以,每到单位要开会了,就是我们一起上路的日子了。起先是坐火车的,进站出站,上上下下,不甚方便。后来陆老师有了一辆车,我就跟着沾光了。车一般会先来我家接上我,再去接陆老师,也有的时候,车到我家门口,我下楼来时,看见陆老师已经笑眯眯地坐在车里或站在车门外了,于是我们相视一笑,就上路了。
那时候沪宁高速还没有建成开通,要走312国道,或者更狭窄更颠波一些的其他乡村公路,时间比较长,如果交通拥挤,路况不好,走六七个小时甚至更长的时间也是可能的。所以,如果是上午出发,那一天的中午饭,就要在路途中吃了。
于是,在312国道常州与镇江之间的那些路边小店里,常常就留下了我们的买饭钱。如果八九点钟从苏州出发,过常州已经是中午十二点,陆老师会说,我饿了,走不动了,要吃饭了。其中我知道,陆老师这时候更是有点想酒了。公路边一排一排的小饭店,大都是当地农民自己建的住房,因为沿了公路,就改成饭店做生意。许多饭店门口都会站着一两个年轻的女服务向过路的车子招手,也有的饭店更小,请不起服务员,就是老板娘自己在那里招手了。
开始的时候,我们是没有目的的,看到哪家就进哪家。陆老师虽然是中外着名的美食家,对吃菜也蛮讲究,平时有什么宴请宴席,吃到最后要请他指点一二的话,他就指着其中的一道菜说,这一大桌子么,就这个菜还象个菜。这可算是较高的评价了。所以苏州城里有许多自以为很了不起的大厨师哪天听说陆老师到了餐厅,都是要提点神留点心的。但在公路边那样的情况下,他倒反而马虎随便了,也因为重点在酒不在菜,只要一两个土菜,一小碟花生米,就喝起来了。那几年我也算是能喝点酒的,但我的喝酒,与陆老师不同,是一种逞能,是好表现,不是真正的爱酒,所以不到热闹场合,是喝不出酒兴来的,而一旦喝起来,又大呼小叫,比较猖狂,你敬过来我敬过去,结果常常很快就败下阵去,也或者就是借着喝酒耍耍赖皮,发一点儿平时一本正经不敢发起来的小毛病。陆老师完全不是我们这种野蛮喝法,我曾经写过一篇陆老师喝酒的文章,我说,看陆老师喝酒,就象欣赏一幅意境深远的山水画,他慢慢地,眯一口,再眯一口,流水般从不间断,有人敬酒没人敬酒于他是没有关系的,别人闹不闹酒与他也是没有关系的,甚至身边有没有人也都一样,桌上有菜没菜也一样,你激将不了他,你也阻挡不了他,他与酒,是完全融为一体的。对别人喝酒呢,他也没有要求,你喝也好,不喝也好,他不来管你,只要自己有得喝就好。不象我们这些浅薄之人,自己喝了两口,就要逼着别人也大杯大杯地往下灌。所以,当年在公路边的小饭店陪陆老师喝酒的时候,我不是因为酒喝多了胃疼,就是因为人少不热闹,总是象征性地应付一下,这时候就看到陆老师不急不忙地抿着酒,抿着抿着,一杯酒就没有了,抿着抿着,酒瓶就浅下去了,陆老师虽不言语,但他好像在说,看看,姜还是老的辣呀。也有几次在回家的路上,酒是在南京喝剩下来的,随身带着,碰到这样的时候,因为酒少,陆老师不仅不会怪我不陪他喝酒,甚至还暗暗希望我别抢了他的份额,甚至忍不住乘我不备之时将我的杯中酒倒入他自己的杯里。在公路边喝酒的时候,他常常跟我说起他的一些酒友,高晓声,叶至诚,汪曾祺,林斤澜等等,他虽然称汪曾祺为酒仙,心里却颇不服汪老的酒量,喝得高兴起来就说,汪曾祺,其实他喝不过我的。还有一次,谈到一位不喝酒、甚至一点也不懂酒的老友方之。那是文革刚结束后不久,饱经磨难的老友重逢,陆老师到南京方之那里去。那天到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方之赶紧出去给陆老师买晚饭,结果买回来了一大碗面条,看着热气腾腾的面条,饿坏了的陆老师赶紧就吃,但第一口就发现味道不对头,怎么一股浓烈的酒味?问方之怎么回事,方之说,咦,你不是喜欢喝酒吗,我给你买面的时候,顺便买了一小瓶白酒,省得再把酒瓶拿回来,就把酒倒在面里了呀。这就是劫后重逢时,不懂酒的方之,给喜欢喝酒的陆文夫的一个见面礼。我听了就忍俊不住了,还笑着问他那碗面最后怎么样了,陆老师说,当然吃下去了,那时候,刚刚从农村回来,怎么舍得浪费那么好的一碗面啊。
毕竟路边店的饭菜不是那么理想,也有不干不净的,陆老师的夫人管阿姨有些担心经常这么在路边吃,对身体不好,也有一两次,管阿姨给准备了凉菜和馒头之类,不让上小饭店吃。我们就在中途停下,站着或蹲在路边,吃中饭,身后的车一辆一辆地驶过,扬起灰尘一片又一片。这么吃了一两次,陆老师觉得过不了酒瘾,很快又恢复了原来的吃法。
后来时间长了,次数多了,我们结识了一位路边店的老板娘,她的饭店叫“斌斌酒家”,我一直以为这位比我年轻些的老板娘就叫斌斌,也没有认真去问过她。但一旦认识了以后,我们吃饭就有了固定的地方。并不是说斌斌酒家的饭菜要比其他店的好多少,但这位热情大方的“斌斌”是个文学爱好者,从小就知道陆文夫的大名,如今看到这么有名的陆文夫竟然到自己的小店来吃饭了,真是喜出望外,她还能说出她读过的陆老师的许多作品。后来渐渐地传了开去,省作协省文联的同志经过312国道的时候,也都到斌斌酒家吃饭,一来两往越来越熟悉,才发现“斌斌”还是个业余画家,后来听说省文联的领导还介绍斌斌参加了文联方面的什么活动。这事情已经过去十年了,1996年秋天沪宁高速开通了,我们就再也没有走过312国道,从苏州到南京,如果路上畅通,两个小时就到了,用不着再在中途停下来解决吃饭问题。和“斌斌”的交往也就从此结束了。近十年后的2004年秋天,我忽然接到来自常州的一封信,打开一看,是一张照片,就是当年我们摄于“斌斌酒家”的,照片上有三个人,陆文夫老师,我和“斌斌”,看了“斌斌”写在照片后面的一段话,我才知道,她原来不叫“斌斌”。她在照片背后是这样写的:“摄于江苏常州邹区镇‘斌斌酒家’。今寄去加印的给你留念。《于老师的恋爱时代》(注:这是我的一部长篇小说)我从《翠苑》杂志上读了,遗憾只刊了节选。我很喜欢这张照片。代向陆先生问安好!小朋友:赵一丽敬上。2004年11月11日。”可惜的是,我不慎将她的信封地址弄丢了,所以一直没有能给她回信。她寄来的照片,因为只有一张,我曾想拿去送给陆老师,但又有些舍不得,就一直珍藏在家。去年11月这时候,陆老师的身体已经不太好了,已经住在医院里。到了年前,陆老师病情好转,出院了,我去陆老师家看望他,因为过春节,他家里人多,乱哄哄的,也没有来得及回忆“斌斌酒家”,想着等到年后清闲一点了,再去看望陆老师时,一定要和他聊聊“斌斌酒家”,他一准也和我一样,以为那个热爱文学又会画画的的女老板叫斌斌呢。我要告诉他,她叫赵一丽,我还要把那张照片给陆老师看,照片上,陆老师是那么的有精神,他的面容是那么的清峻,眼睛是那么的明亮,他的面前,放着一瓶啤酒,手里正抓着一个酒杯 而我的面前,则是一个大茶杯,“斌斌”赵一丽坐在我们中间,我们的桌上,只有一盆菜,看不太清是什么菜,好像是炒虾仁,又好像不是,看得最清楚的,就是我们三个人的笑意,那是从心里流出来的笑。
在来来往往于苏州和南京的日子里,陆老师和我说过的话,有许多已经记不得了,却记得陆老师说过的一些关于南京的往事,他告诉我,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每当去南京开会的通知一到,就心惊肉跳,因为那时候去南京不是受教育就是挨批判。坐上火车,虽然铁路两边有田园风景,可哪有心思欣赏,只有一肚子的愁肠,考虑的只有一件事:怎么面对这又一趟的南京之行,不知道这一次又要批判哪一篇小说哪一件事情了,自己该怎么检查怎么捱过去,那种无奈,那种沮丧,那些阴影,一直到许多年以后,还留在陆老师的心里。陆老师始终没有搬到南京去住,他在担任江苏省作家协会主席的时候,也仍然住在苏州。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与陆老师早年的那许多次的南京之行有关,陆老师并没有跟我说过,我也没有问过,只是我的一个猜测。
陆老师一生坎坷,即便是到了后来,每次去南京,也并不见得都是高高兴兴的事情,有几次甚至都是给陆老师的老友送别去的。记得一次是送高晓声老师,在悼念会上,由陆老师介绍高晓声老师的生平事迹,刚念了个开头,陆老师就泣不成声,难以支撑了。这么多年的相处,让我了解陆老师,他的情,他的爱,是深深地藏在心底里的,当到要流露出来,必定是情到极至不能控制了。
但无论心情是沉重还是轻快,那些年,我们走在路上的点点滴滴,都深深的印在我的心里。这几年来,我的思绪也常常会回到312国道,我一直想问问陆老师还记不记得在路上的那些事情,但我并没有着急,总觉得来日方长。哪曾料到,一过年,陆老师就因病情加重,再次住进医院,每次我到医院看他,看到他病情一日重一日,总是心情沉重,无法多说什么。七月九日早晨,陆老师走了。我想再和陆老师谈谈“斌斌酒家”,谈谈我们当年一起在路上的许多往事的愿望再也不能实现了。现在我只想找到“斌斌”赵一丽的地址,告诉她,我们敬重的陆文夫老师走了,我们再也不能坐在小饭店里看他喝酒,听他谈往事,谈文学,谈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