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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诗十九首专辑(九)

        2014年04月08日 10时41分 

          痖弦,原名王庆麟,1932年农历八月二十九日生于河南南阳。1949年在湖南入伍,随军到台湾。1953年台湾政工干校影剧系毕业,至台湾海军陆战队服务;同年开始发表诗作。1954年与张默、洛夫创办《创世纪》诗刊。1959年出版诗集《痖弦诗抄》。1966年赴美国爱荷华大学国际作家工作室为访问作家,1968年回台湾,出版诗集《深渊》。1971年退伍。1975年任幼狮文化公司总编辑,兼在东吴大学中文系任教。1977年后曾任《联合报》副刊主编、联合报副总编,并兼任国立艺术学院副教授。1981年出版《痖弦诗集》和《中国新诗研究》。1998年移居加拿大。 

          红玉米 

          痖.弦 

          
          宣统那年的风吹着
          吹着那串红玉米
          
          它就在屋檐下
          挂着
          好像整个北方
          整个北方的忧郁
          都挂在那儿
          
          犹似一些逃学的下午
          雪使私塾先生的戒尺冷了
          表姊的驴儿就拴在桑树下面
          
          犹似唢呐吹起
          道士们喃喃着
          祖父的亡灵到京城去还没有回来
          
          犹似叫哥哥的葫芦儿藏在棉袍里
          一点点凄凉,一点点温暖
          以及铜环滚过岗子
          遥见外婆家的荞麦田
          便哭了
          
          就是那种红玉米
          挂着,久久地
          在屋檐底下
          宣统那年的风吹着
          
          你们永不懂得
          那样的红玉
          它挂在那儿的姿态
          和它的颜色
          我底南方出生的女儿也不懂得
          凡尔哈仑也不懂得
          
          犹似现在
          我已老迈
          在记忆的屋檐下
          红玉米挂着
          一九五八年的风吹着
          红玉米挂着
          

          一九五七年十二月十九日 

          《中国新诗1916-2000》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7月版 

          

          传统与现代交汇点上的故土回望 

          ——评痖弦的《红玉米》 

          周仲谋 

          1957年的一个冬日,在阵阵寒风的呼啸声中,一位台湾诗人想起了远在海峡彼岸的北国故乡,刹那间浓浓的乡愁将他笼罩,那些似乎已经忘却的如烟往事又一次袭上心头,在无法抑制的激情中,诗人写下了一首含蓄隽永、满含思乡之情的诗作——《红玉米》。这位诗人就是痖弦。 

          痖弦原名王庆麟,1932年出生于河南南阳一个农民家庭。1949年,加入国民党军队的痖弦随军去了台湾,当时的他或许没有想到,这一去竟是与故乡的多年别离。在台湾,痖弦与洛夫等人创立了“创世纪”诗社,并成为台湾重要诗人之一。在诗歌创作上,痖弦主张“走向西方,回归东方”,并提出了“新民族诗型”的观点,注重形象与意境的营造,强调“中国风”与“东方味”,以基于生命体验的心灵探索为出发点,进而反映农耕文明与现代工业文明急剧冲突时代的普泛世相。《红玉米》这首脍炙人口的诗作,正是痖弦践行自己诗歌主张的代表性作品。 

          在这首诗中,“红玉米”是贯穿全诗的核心意象,蕴含非常丰富。该意象既是实指又是虚指。从实指的角度看,红玉米作为中国北方一种很常见的农作物,在饥馑的年月里,和红薯、高粱、大豆一样,是不少农民的主食,它既是人们赖以生存的救命粮,也见证着生活的艰辛和苦难,所以诗人说,那串挂着的红玉米,就像“整个北方的忧郁,都挂在那儿”。从虚指的角度看,红玉米这一意象凝聚着诗人对故乡的眷恋与渴望,是思乡之情的主要承载物,它已不再仅仅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农作物,而是诗人记忆中埋藏最深的一份独特情感。这种虚实结合的方式,起到了巧妙转换时间跨度的作用,使诗人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宣统那 年”,笔触可以在过去与当下、传统与现代之间自由穿梭。 

          诗歌开头的“宣统那年”四字,作为一个标示时间的词语,有着特殊含义。“宣统”是清朝最后一位皇帝爱新觉罗·溥仪的年号,宣统三年,也就是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推翻了清政府的统治,延续了两千多年的封建帝制时代彻底结束。诗人以一个封建王朝最没落最衰弱的时代作为回忆的起点,是颇有深意的。“宣统那年的风吹着,吹着那串红玉米”,时间似乎凝固了,定格在那个老中国的屋檐下,诗人对于故乡的记忆被生生截断在老中国的某一个时刻里。而“红玉米”则是诗人故园记忆中最鲜亮的部分,有着永不褪色的生动和凝重。 

          在“红玉米”这一核心意象之下,诗中又有其他一些意象,如“风”、“雪”、“戒尺”、“表姐的驴儿”、“吹响的唢呐”、“喃喃的道士”、“叫哥哥的葫芦儿”、“滚过岗子的铜环”、“外婆家的荞麦田”等。这些意象不仅有视觉上的,还有听觉上的,它们被“红玉米”这一核心意象统摄在一起,显得紧凑而不松散。当诗人的思绪飘回到宣统那年的“风”和那串挂着的“红玉米”的时候,与红玉米有关的、或者说是被红玉米所勾起的那些记忆和往事便纷至沓来,一件接一件地涌上心头。这些记忆和往事既包裹着甜蜜又充斥着苦涩,既有欢乐又有痛苦,既有快慰又有忧愁,是一种五味杂陈、欲说还休的复杂况味。诗人不惜笔墨,反复譬喻,铺陈渲染,用数段诗行来描述这种况味: 

          犹似一些逃学的下午 / 雪使私塾先生的戒尺冷了 / 表姊的驴儿就拴在桑树下面 

          犹似唢呐吹起 / 道士们喃喃着 / 祖父的亡灵到京城去还没有回来 

          犹似叫哥哥的葫芦儿藏在棉袍里 / 一点点凄凉,一点点温暖 / 以及铜环滚过岗子/ 遥见外婆家的荞麦田 / 便哭了 / 便哭了 

          上述每一段诗行中,都包含了一组相互对立的情绪体验,和表姊相聚的快乐与冰冷戒尺的惩罚并置,道士们喃喃颂祷声中的召唤与祖父亡灵游荡异乡的失落并置,“叫哥哥的葫芦儿”所带来的“凄凉”与“温暖”并置,快到外婆家时的欢欣激动与泫然落泪并置。这一系列对立的情感体验,看似矛盾,却恰如其分地表达出故乡往事和童年经验给予作者的那些复杂感受。诗人以极具触感的词语,来刺激读者的神经,加深读者的感知印象,例如“雪使私塾先生的戒尺冷了”,一个“冷”字,用得极为传神,让人顿生触身冰凉之感,又如“铜环滚过岗子”的“滚”字,也使儿童的活泼烂漫如在眼前。遣词用字,可谓朴素凝练,简洁精确。正如痖弦自己所说,“对于建立中国现代诗的语言新传统,笔者一直相信准确和简洁是创造语言的不二法门。”《红玉米》的语言很好地体现了这一点。 

          在数段排比性的诗行和一系列发散性的意象之后,诗人的笔触进行了较有力 

          的收束,再次回到核心意象“红玉米”上,与开头进行呼应: 

          就是那种红玉米 / 挂着,久久地 / 在屋檐底下 / 宣统那年的风吹着 

          如果在普通的诗人笔下,全诗到了这里,似乎就可以结束了。但痖弦并没有就此打住。在接下来的诗行中,诗人的思绪从“宣统那年的风”回到了当下,以略带怅惘的口吻诉说起此时此刻的心境,通过对比将独特而又复杂的思乡之情进一步深化: 

          你们永不懂得 / 那样的红玉米 / 它挂在那儿的姿态 / 和它的颜色 / 我的南方出生的女儿也不懂得 / 凡尔哈伦也不懂得 

          这一段中,诗人连用了三个“不懂得”,来表达内心的怅惘与失落。从表面看,这种“不懂得”似乎是指包括诗人女儿在内的台湾年轻一代没有见过北方悬挂着的红玉米,不知道它的姿态与颜色。而深层含义上,所谓的“不懂得”,是指年轻群体与上一代人之间在生存经验和情感体认上的严重隔阂,他们无法理解诗人的思乡之情以及与此相伴随的种种记忆和情绪体验。需要指出的是,在这里痖弦特别强调了一个人——凡尔哈伦,凡尔哈伦是比利时的着名象征主义诗人,痖弦的诗歌创作受其一定影响。然而痖弦却说,“凡尔哈伦也不懂得”,异质文化背景下的凡尔哈伦不懂得什么?不懂得“红玉米”和它所代表的一切,不懂得痖弦思乡之情的复杂况味。在诗人看来,自己思念故乡的复杂情感是很多人永远无法体会也无法懂得的,它只属于诗人,属于和诗人有着相似经历的那一代人。从宣统年间到1949年诗人离开大陆,中国社会经历了空前的战乱,无数人背井离乡,流离失所,中华民族的救亡图存和华夏儿女的身份确认成为这一特殊历史时代的主题,特别是对于漂泊海外的游子们来说,眷恋故土的乡思乡愁是心头挥之不去的情愫。或许正因为如此,诗人的思乡之情就成了一个时代的哀思,体现出历史的沉重与沧桑。 

          诗歌的最后一段也是颇耐人寻味的,诗人这样写道: 

          犹似现在 / 我已老迈 / 在记忆的屋檐下 / 红玉米挂着 / 一九五八年的风吹着 / 红玉米挂着 

          诗人在创作这首诗的时候年仅25岁,为何说“我已老迈”?诗歌的创作时间是1957年冬,为何说“一九五八年的风吹着”?这显然给读者造成了疑惑,使人产生含混模糊之感。其实仔细思索就会发现,这里的“老迈”有双重含义,一方面,现实中诗人的思乡的复杂情感很少有人懂得,诗人注定是寂寞的,有无处话 

          凄凉的苦涩,这种境况令诗人身心憔悴,顿生老迈之感。韦庄在一首《菩萨蛮》中写道:“未老不还乡,还乡须断肠。”其实令人断肠的不仅仅是还乡,思乡同样会令人断肠,令人憔悴衰老。另一方面,“老迈”也暗示着岁月的流逝,历史的日渐遥远。诗人已经意识到,在现代工业文明及其生活模式的冲击之下,与“红玉米”紧密相连的传统农耕文化乃至对故园的眷恋之情,这所有的一切都会慢慢消退,新的生活正在到来,冲淡过往日子留下的黑白照片,生命中从历史深处带来的文化意味也会随之丧失。而“一九五八年”,是即将降临的未来,如果说“宣统那年的风”吹着的是过往的历史,那么“一九五八年的风”吹着的则是不可知的将来,夹在二者中间的正是现在。诗人在两种时间的“风”中怀念,在传统和现代的交汇点上回望故土,全诗似一曲挽歌,通过个人的情感追忆,描绘出了一个时代的精神画卷。诗中流露出的徘徊、矛盾、感伤、忧虑,也使我们看到了现代人尴尬生存境遇的隐喻。 

          从宽泛的意义上讲,现代人都有一种精神上的“乡愁”。在工业文明的冲击下,传统文化的精神家园分崩离析,使现代人产生“离散”之感。离散是主体认同的焦虑所致,不知不觉陷入身份认同的困境,离散也是现代人内在心灵的“漂泊意象”,刻印成精神创伤的标记。痖弦从大陆入台湾,作为离散的主体,看到众多离散者的委顿,遭遇到大多数现代人自身的文化认同危机,不免感慨脚底的虚浮和时空的荒谬。在这首诗中,“红玉米”的姿态是“悬挂着”的,头朝下,没有根,恰是现代人漂泊无依、浪荡无根的写照。“挂着”一词多次出现,起到一种强调的作用。这悬挂着的、在风中摇摆的“红玉米”,道出了诗人内心那一抹隐隐的痛。 

          《红玉米》是一首经得起时间考验的隽永之作,有着连绵不尽的余韵和悠远开阔的意境。连接过去、现在、未来的“红玉米”,将永远挂在每一个“乡愁者”的心头。 

          (周仲谋,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生,兰州大学文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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