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虽然你早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可我仍然时常会想起你。你留给后人的小说遗产,不过是《呐喊》与《彷徨》这两本薄薄的集子,可我满足了。因为在那两本薄薄的书页中,我读出了文字的神圣,小说的神圣,还有先生人格与思想境界的神圣。
记得刚入大学中文系,我才开始真正接触你的小说。坦率地说,你不是那种让人“一见钟情”的作家。因为你的小说,像你的诸多散文与杂文一样,多少有点儿晦涩难懂,有的甚至像是一座迷宫。因此,我对你那些为数不多的小说作品的接触,一开始只是冲着你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早就奠定了的“如雷贯耳”的名声,这多少有点随声附和的意味。只是这种感觉是暂时的,因为随着阅读过程的不断重复与深入,我对你的迷恋在不断加深,甚至不瞒你说,对你的一些小说,我竟然做到了像面对唐诗、宋词那样能够背诵如流。从“某君昆仲,今隐其名”到“救救孩子”;从“我冒了严寒”到“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从“我从乡下跑到京城里”到“并且增长我的勇气和希望”……我知道,这样的效果,决不是刻意为之,而是通过每一次的倾心阅读不知不觉所形成。你的小说,不仅弥漫着安德列耶夫式的阴冷,而且浓缩着巴尔扎克式的博大与精深;不仅有着契诃夫式的凝练,而且洋溢着日久弥新的张力。在你死后,有人曾为你因未能将更多的精力转入到小说创作而深表惋惜,还有人为你因未能写出长篇巨着而感到遗憾。然而在我看来,这一切其实大可不必。因为你懂得为文之道,同时更懂得小说的真谛。自从阿Q这一形象的诞生,你不仅使世界文学的人物画廊里多了一个中国人的形象,而且还让阿Q这一人物,操着不同的语言,在不同国度、不同肤色的人们中间,表演着他那失败的、痛苦的、矛盾的哲学。大凡经典,总是具有永恒不变的艺术魅力。时至今日,阿Q这一人物,仍然具有鲜活而又广泛的生命。因此,我们可以坦然地说,你正是凭借为数不多的小说创作,建起了中国小说发展史上的一座丰碑,同时也奠定了自己在世界文坛上所不可替代的地位。或许是出于职业的习惯,我曾经将你的一篇又一篇小说,像拆散机器上的零部件一样一段一段地拆散开来,再加以分析,目的是想更加真切而又具体地感受你的作品之妙。你似乎早就领悟到小说这种独特文体的真正魅力所在,因而,你宁可少写或不写,也不愿玷污它的严肃性与神圣性。你可以在杂文中不惜笔墨进行开战,却不愿在小说中多说一句无关紧要的废话。先生,我们能够看得出,你的每一篇小说,都是苦心经营所作。那一篇篇小说精品,不仅有你一次次极其丰厚的情感积淀,更有你的精血在字里行间流淌。所以,先生,我想说,你用自身的实际行动,牢牢扞卫着小说的尊严。
是的,小说是有尊严的,只是许多从事这项事业的人迟迟还没有意识到而已。它的尊严不仅表现在语言的字斟句酌上,材料的精心选择上,思想积淀的不断丰厚上,同时更表现在一种严肃而又认真的创作态度上。或许正是因为出现了这样或那样的偏差,致使当代中国小说总是处于一种难尽人意的状态,更没有再出现过像先生这样的小说大师。也许有人会说,这种局面,是由于这个浮躁的时代所导致的。但在我看来,这只是一个好听的借口而已。须知,任何时代风云的变幻,只能不断丰富作家的思想与情感,却不该成为动摇作家内心深处对终极目标的追求。身逢乱世的先生,不仅深谙此道,而且时刻能够把握住自己。任凭外界风云发生怎样的变化,你始终紧握手中的笔,坚守着文学的神圣阵地,并且营造了一片让后人流连忘返的迷人景观。
记得先生刚去世时,有位文化名人曾经写过这样的一幅挽联:孔子孔子,大哉孔子!孔子之前,无一“孔子”;鲁迅鲁迅,大哉鲁迅!鲁迅之后,千万“鲁迅”。遗憾的是,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千万个像“鲁迅”那样的文学景观,并没有在当代中国的文坛上出现。显然,这是一个大师缺席的时代。或许正因为如此,我们今天来缅怀鲁迅,学习鲁迅,便显得格外重要,也格外充满意义。(王成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