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京的市中心有一栋老式U形住宅楼,它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建成的,在二十一世纪已经走过的四个年头的今天,和周围新落成的鳞次栉比的现代化高档大厦相比,它显得格外寒酸、陈旧,也就因为这个,在去年它还差点被划在了拆迁红线内。
就是这样一个险些被拆掉的老式U形楼,却有很多令附近居民、路人感到奇怪、疑惑不解的地方。南京这些年,人均轿车拥有量呈几何级上升的势头,其它住宅小区楼前楼后那仅有的一点空地,一到黄昏时分,常被挂着私家牌照的小轿车塞得满满当当,连两人并排走路都很难,而通向U形住宅楼的 那条小道则总是空落落的,十分通畅。U形住宅楼甭管什么时候都很安静,在那里不见人来客往的喧闹场景,礼拜天也听不见空气中飘散着哪家开得过大音响的“免费”歌曲声,更寻不着邻里为日常琐碎之事争得面红脖子粗的景象。
常在通向U形楼的小道上走夜路的人,或附近小区下夜班的居民还会发现,U形楼有的人家灯熄灭得很晚,有时要到黎明时分才会被主人极不情愿地掐灭。记得,有一年,附近的路灯几乎全被顽童用石子给砸坏了,夜深时,U形楼上的盏盏明灯正好为走夜路、下夜班的人照明、壮胆。
一个疑问就在那刻产生了,U形楼里那些常年深夜灯光不熄的住户在干什么呢?打麻将,却听不到哗哗的洗牌声,朋友聚会或开家庭舞会,也不像,既没有杯盏碰击声,也没有舞曲的乐声……
我打小就随父母一道迁居于此,曾亲眼目睹了这栋楼由新变旧,居住在这栋楼里的人渐渐老去。直至如今,我已是而立之年,且自己也渐渐喜欢舞文弄墨之后,我才逐渐认识并理解这栋楼和居住在这栋楼里的人们。
记得,我家刚搬进这栋U形楼一单元的二楼,对门住着一个五、六十岁的老翁,个头矮小,背有些微驼,一口慢吞吞的常州土白,说来有板有眼,有滋有味,叫人有种吃糯米蒸团的味道。不过对门的老翁似乎身体不怎么好,一到冬天哮喘病使他成为医院的常客。听来我家作客的爸爸的文人朋友说,对门的老翁可了不得,青年时期小试牛刀,创作了反响不错的《解约》与《不幸》。作为探求者的一员,他旋即被打成右派,并下放农村劳动。那段艰苦的岁月使他丢失了半个肺,还落下哮喘的病根。但这些并没有把他击倒,他一边从事繁重的农业劳作,一边继续着文学创作 ,并且收获颇丰,日后他以《李顺大造屋》、《漏斗户主》等多部小说再度轰动文坛……
独自一人住在百十平米的大屋里,他没有心思将时间花在烹调美食上,没有客人造访时,常用烂面条、稀饭打发自己的胃,搬到这U形宿舍楼,他可以几年不装有线电视,却不可一日不读书不写作。每到夜幕降临,他家书房便会亮起台灯,我清晰地看见他端坐在书桌前,佩戴着老花镜,要么在读书,要么在奋笔疾书,十几年如一日。终于在上个世纪最后一年的某一天,我家对门书房里的台灯随着它主人熬尽生命的最后一滴灯油而永久地熄灭了。
人们永远会铭记我家对门的老翁的名字——高晓声,以及他勤奋地挑灯夜战给我们带来的《高晓声文集》。
说这简陋的U形楼藏龙卧虎,大约并不过分。几乎每家都有间或大或小的书房、也有叫书斋的,书是这里主人的命根子,书房也是主人每日“朝觐”的“圣地”。住我家楼上的《雨花》老主编、编辑家章品镇老先生也是如此,他家书房里的书一直摞到房顶,就连客厅、卧室的墙角处也堆着书。这几年章老的身体大不如前了,这不,楼道里常弥漫着他家浓烈的中药味道。前几日,我奉爸爸之命上章老家借本书,书名《花木丛中人常在》,这本书是章老1997年出的,我清楚地记得,书一面世好评如潮,还获得了当年度紫金山文学奖……
叩开章老家的门,来到章老的书房,我看见了动人的一幕,章老靠在书桌前的躺椅上,衰老和病魔使他的脸异常的消瘦,书房一角的氧气罐正通过长长的管子,将救命的氧气输进他糟糕的病体中,微微发颤的手中吃力地拿着一本书,书离章老的眼睛很近、很近……
我轻轻叫了声:“章老。”或许是我才剃了个光头,章老许久都认不出来我,待我自报家门,并说明来意,几分钟后, 章老方才有了反应。他缓慢将氧气管拔掉,在我的搀扶下,吃力地站起身,来到书架前,找了半天才寻到《花木丛中人常在》,本想礼节性地同章老再说说话,不知何故就此打住,也许是厨房不时飘来浓重的中药味道,也许是面前章老那衰微的身体……
回到家,我闲来无事,便翻看起《花木丛中人常在》来。书中许多诸如高晓声、陆文夫、周瘦鹃等着名作家的轶闻趣事跃然纸上,从字里行间看得出,这些人都是章老的老朋友、老相识、老知己,甚至是患难知交。干了一辈子编辑的爸爸常说,一个优秀编辑和作家的心必须是相通的,要理解作家,要和他们交朋友,还要甘当绿叶,主动扶持青年作者。这点我都能从章老的《花木丛中人常在》中找到最好的诠释、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