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收藏了60年的草图,缓缓打开了一场人世隐秘的独幕剧——
她手抚一片片发黄的纸页,如摸着逝去的时光帷幕。我恍惚看见一片薄纸上,站立起一本厚重的书。
这是上海阿婆留给我的最后定格影象,留下的同期声也类似她的人生谢幕词:我接受命运带来的一切,早已跟不幸和解。这辈子我只是一张草图,老爷子他已走进了《辞海》。我多少成全了辞书里的这一词条:“赵深,中国建筑学家……1919年清华毕业后赴美国宾西法尼亚大学学建筑获硕士……”但愿我没画完的图,你们能接下去独立完成。她忽然放慢语调一字一顿道:记住了,女人还是不能没自己……
我听了只有惊愕。阿婆一生对外缄默着,很多年我一直困惑:一个气质优雅的留洋女子,何以悄然隐身为留守主妇?
家人对这往事讳莫如深。
她算得上昔日的上海名媛。娘家和显赫的荣家是亲家。遥远的起点,是上海圣玛利亚女校,之后是燕京大学、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张爱玲是校友,林徽因是同道。她20年代就和有名的杨廷宝、赵深一起游历欧洲考察西洋建筑。家里有她当年的照片,那真不亚于月份牌上的美人,不过少了点可人的乖巧,多了些有才情的静气。
然后呢?
然后嫁了我叔爷爷赵深,成了“赵太太”。我曾傻想,他们岂不可成为很好的夫妻建筑搭档,像其校友梁思成林徽因那样?
可是……“唉,从前女人,说是水做的,一结婚就被圈成一口井,成了围着家转的‘屋里人’。你们现在自由多了,江河湖海都流了去……”她曾对我这么感叹。
那是1987年深秋,我到上海出差,照例去武夷路2号看望年事已高的阿婆。
这是一栋带车库的花园洋房,只是暮色已难掩失修的老旧。阿婆多年孤身一人住着,子女都在远方,陪她的只有女佣阿金。
小时候我常来这里。因阿婆连生4个女儿,和她亲如姐妹的我奶奶连生了4个儿子,于是我父亲就到上海做了阿婆的儿子(或曰嗣子,赵深是爷爷的亲兄弟)。照规矩,我当面得叫爷爷奶奶。但说实话,我不喜欢这房子,总感觉它幽闭,一股无由的神秘气味,似乎有些门不能碰,里面深藏着旧上海的故事。虽说阿婆让我见识了国际饭店和平饭店,品红房子的西餐凯司令的蛋糕,不过规矩太大,“小人要坐有坐相立有立相,吃饭不好咂出声音……”难得看见老爷子回来吃顿饭,菜很多,话很少,吃得沉闷。有几次她递给我几本英文原着叮嘱道:小玲,给我好好念英文,下次来要背诵第一段。这可把我吓一跳——我上初中才学几个字母呀。
此时的阿婆,真的很老了。尽管她依旧腰背挺直,头发一丝不乱,但目光好象已经收不拢。晚饭后她忽然低声说,你今天住下来吧,我有事交代。
她把我带到二楼的卧室。这里安静得有点过分,一盏绿罩子的台灯,照着几本洋装书线装书,还有一瓶安眠药。隐隐也照出静夜里的人生暗角——一张不算窄的英式单人床,透着很久没有男主人出现的隐情。这是眼睛无法丈量的纵深地带。静水深流里,一种寂寞穿心而过。不知那些孤枕冷寝的长夜,她内心有过怎样的挣扎?
阿婆让我坐到她身边,窗外细雨如诉。她端坐在暗影中,似乎在和自己的回忆相遇:我知道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大致心事已了,今天要给你看几样东西。
她推开了封存已久的门。一叠发黄的故纸堆,带着时间的余震跌落下来。于是,我看见了她收藏了60年的建筑草图,连同她收藏的自己。
这是20年代——江湾新上海市中心政府大楼建筑群方案设计图,她和夫君赵深共同设计,曾获当时的设计比赛一等奖。这里有她亲手设计的留底图样,是中国古典建筑现代化的尝试。
还有南京路上的上海图书馆设计草图等,以及多种建筑写生画……
铺开的草图,如伸展着女性解放的自由之翼,载着她的梦想正欲飞行,沉重的家事把她扣留在地面:4个孩子相继出世,还有老婆婆得照顾。接着日本人的炸弹扔下来了,男人要去大后方,执意让她留守持家。
她置身于人生的裂伤中。曾想找个管家,一时又没合适的。只好依从夫命,敛起翅膀收落帆,只烧茶煮饭,看护老人孩子,担起男人走后的生活重担。日子流水般过,谁听得见翅膀的坠水声?(我忽然明白长辈给我起名“翼如”的深意:是愿我添翼如飞罢)
建筑师之梦被软禁在屋子一角,屏息以等待来年的突围。
她耐心等着,想等孩子长大,等男人回来,便可放下家事,对自己有个交代。
积数年甘苦,却等来了男人另有故事的传闻。
隐痛,在得知实情那一刻,我明白那是什么了。换一个旧式妇女,也许容易认命。男人嘛,一盘菜总是吃不长的,总要换些小碟子小碗。何况在外头,男人哪会太委屈自己?
结局是阿婆的包容。也许这就是中国式女人,一切以家庭为重,她恪守这一信条。即便是头脑睿智的新派女性,处理家事也完全是老式做派。
阿婆的独特,在于她用自己的方式默默自救——任凭线条在纸上蔓延。直线弧线斜线,纵横有致的线条排列出各种建筑轮廓。那线条里有千回百转的故事,有某种柔韧度连接着她的自由。捂着压着的情愫,就在线条中起伏涌动……
这是静夜里上演的无声独幕剧:无边的“寒窑”中,她悄然打开草图,在孤独的想象力间自我回旋。“把生活欠下的,交给美去完成吧。”似乎随意勾勒着什么,房子有点童话趣味,也有孤悬的漂浮感……隐隐有钟楼的尖塔,那细细的光束已把暗夜照亮。是的,那是不可没有的光源……
草图是她内在精神的泄密者。这些草图可以什么都不是,却是她自己的梦痕,仿佛用细针密线缝缀着苍凉的残梦。
记得莫泊桑小说里的一个场景:一对被人遗忘的老年舞蹈家,在巴黎郊外的墓地,忘情跳起已成“绝响”的宫廷舞蹈,整片树林和满天星星如静默无声的观众……
我看见了惊心动魄的沉默。沉默中,那些线条自由地穿行于生活与梦想之间,渐渐转化成阿婆的眼神和姿态——早年从端庄里出来的柔软不见了,代之以超然于伤痛的淡定。紧抿的嘴唇,蚌壳一样合着那道裂伤,她以不可思议的隐忍,默对多方质询。活在她嘴边的,只有“宽容”。这是她自救时悟出的生命至理:跟不幸和解。
人年轻时接受的教育,常常会左右其余生。毕竟是圣玛利亚女校出来的,谙知礼节,通晓英文,并且学过家政。学校从不限制学生在个人兴趣上的发展。值得欣慰的,是她教育出来的子女都成了专家。玻璃台板下有姑妈的照片,一个在表演钢琴独奏,一个作为翻译在陪国家主席会见美国客人斯特朗……
在夫君被打成“里通外国的特务”而坐牢时,她毅然四方奔走,“分享艰难”。乃至最后为赵深扶柩送终的,也是阿婆……
那一夜,阿婆给我看的另一样东西,就是为赵深平反的资料,以及编入《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关于赵深的词条。一本厚厚的大书,就覆盖在她自己薄薄的草图上。
历史的真实,也许就隐藏在这样的细节里。而这细节,多半是隐没的场景,就象无人知晓阿婆的名字。(我后来在网上查到“当年25位留学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建筑系”的名册里,看见了“孙熙明”这熟悉的阿婆名字)
我更喜欢慢慢变老的阿婆。70年代,我家里收到最多的来信之一,是阿婆的:繁体、竖排、不时夹几个英文。那些字长得一脸老祖母的慈祥,且透着干净健朗。叙事也愈发家常,“钢窗的插销坏了,漏风……卫生间管子滴水……”
87年那次离开阿婆不久,她就把自己交给了天地,同时把积攒了数万元的存款做了慈善。(80年代那算一笔钱了)她最后让父亲传递给我的话是:“我看小玲的背有点弯,提醒她,无论发生了什么事,腰背都得挺直喽!”
我听了泪流满面——因为当时正逢一场人生灾难。我请父亲留存阿婆的遗物,留存草图和她用过的瓷器。
清明时节,我到无锡的祖坟扫墓,特地给阿婆送上鲜花,同时为她点燃一本我“独立完成”的书稿——我想借用这个仪式把我的感受递出去。墓碑上阿婆的照片,依然带着和解式的微笑。我告诉她,这60年,女人的自由度大多了。自己现在工作的单位,恰好就在民国建筑集中的南京颐和路,上次父亲来带我走了一圈,指给我看长辈在这里留下的作品(赵深参与设计过民国政府外交部、美军顾问团、孙科住宅等着名建筑,设计过上海南京大戏院、西泠印社……还获过中山陵设计图纸荣誉奖),可不知为什么,我眼前只飘动着阿婆的草图,那里有一个生命的秘密信息,它让我看见了一部厚重大书的后面是什么。那些建筑,是男人站立起来的作品,很像猝然凝固的浪头,而浪头的依据是水,是水做的女人。建筑的整体,整块石头整块砖,全是叫这些草图这些水给砌牢的。
从阿婆的草图里,我再次看见了“女人”这两个字背后的深长阴影。记住这草图,就记住了历史深处的女人,记住了石头下的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