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副主编、作家梁晴
那是初冬的一个早晨,天气晴朗,我心情愉快,麻利地骑着自行车驶进了车水马龙的大方巷——每天我都喜欢斜穿过这条乱糟糟的小巷到单位去上班。
我看到那个卖螃蟹的胖女人,端一大碗热汽腾腾的面条或者是菜泡饭,站在几大网兜捆扎得结结实实的螃蟹跟前,热烈地进餐。
我正待朝她打招呼,她碰巧也看到了我,咧开大嘴向我举筷子。这时候,我前面一个骑车的老头突然之间滚鞍下马,准备拨转“马”头往回骑。于是我,连人带车摔倒在他“一夫当关”的造型面前。
我想爬起来,胳膊使不上劲。老头拉起我,说:“你没事吧?”
我说:“胳膊好像有点问题。”
他立刻跨上他的车子,不告而别。
我把受伤的胳膊拎起来搭到车龙头上,用另一只胳膊推着车去了医院。从医院出来,我的胳膊就打上了石膏。
关于这次意外事故,我受到两个方面的责难。第一,为什么放走老头?第二,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大街不走,偏要选择交通杂乱无序的小巷?
关于第一个问题,我说我当时想过了,那老头看上去一介草民,而我享有公费医疗。再说,我因为胖女人走了神,我自己也有责任。
至于第二个问题,我只能说我实在是太迷恋大方巷的人间气息了。
这是与山西路平行的一条背街,永远泊了很多的汽车,同时有无数想避开单行道的汽车在这里抢道。窄街加之泊车,人行道又被各种摊点及沿途商店的延伸部分侵占,行人与快、慢车严重混杂的局面也就成了题中应有之义。
我每从这里骑车经过,均值上下班高峰,情况格外险象环生。早上是早点摊、牛奶点尚未撤离,超市卸货,银行押运钞票,美容院的工作人员穿戴整齐地列队店前做操,老头老太太们提着菜蹒跚在路中间旁若无人。而到了下班的时候,临时菜摊拉开了散兵线,贩卖水果的、推销香肠的、叫卖粽子的更是直接把载货的卡车当街一停,放下车厢挡板就作做起了生意。
这里的堵车真是千奇百怪,就像是一根扭曲的绳子结了乱疙瘩,可司机们总有办法把自己解困。最妙的是远远开来了市容或城管的车,眼看着它无法长驱直入,小贩们正好四下奔突,钻进小胡同之前,也还来得及给顾客找零钱。
在这里买东西,怀旧色彩非常浓烈,就连地摊上的卷心菜,都带着困难时期式的青帮子。巷口烧饼炉打出的侉烧饼,跟当年一样带着酵面本身的香甜,我经常逮住烧饼出炉的时机,买上几大块到办公室去送同事。烧饼店的隔壁,是一家挂“上海汤包”招牌的小店,店堂逼窄到只能勉强放下三张旧课桌,生意照样做得风生水起。因为他们家的汤包做得比许多名牌大店的都好吃,我时常一买就是三笼,用快餐盒装了挂到车龙头上,买回去给父母解馋。
桥头有一个踏缝纫机为人修改旧衣服的女子,一般每件活儿只收手工费四元,找她去换拉链,换上的拉链几乎连缝线的颜色都和过去一般无二。也许是不愿意面对可能遇到的熟人,她一年四季都戴一顶深口的遮阳帽,低头踏缝纫机的时候,帽檐下露出一点红唇,让我总有惊艳的感觉。
下班的路上一路走来,想买什么吃的都能买到。有时候我在小川菜馆租只便利盒,买一份现场烧制的百味鸡,里面多加一元钱素鸡,回到家打开盖子,香味喷涌而出,素鸡吸足了味,比真鸡还要受家里人的欢迎。
这里有趣的人和事也很多。有家小理发店,不过是从路南搬到路北,就叫了“美发城”。有个颇似翻版腾格尔的男人专事卖早点,我非常想劝他把头发胡子剪剪短,这样可以使手脸显得干净。小菜场有个女摊主一见到我就会满脸惊喜,说:“你来啦?”我总怀疑她认错了人,可是她每次都推心置腹地告诉我:“我说可买的菜,你就放心地买;我要是说,这样菜‘还可以’,你就看着办吧。”
我的自行车一旦有了毛病,我会尽量支撑到大方巷去修。那里有一对眉清目秀的老年夫妇,手艺真的不算怎么好,给我换过的脚踏子还是劣质品,可是老大爷修车老太太打下手,从来都是琴瑟相和,看上去叫人想到一句话,不是“贫贱夫妻百事哀”,而是“柴米夫妻百事默契”。
现在要说到卖螃蟹的胖女人。因为她的螃蟹从来不泡水,味道又很鲜美,我经常去光顾她的摊子,不知怎么彼此就有了类似朋友的感情。她把她的这个苦、那个苦都说来给我听,我买她的螃蟹,她不容拒绝拼命往我的网兜里塞,仿佛就是她送我的。有时她塞进来快死的蟹,我坚决不肯要,她转身就从里屋端一只大碗,掰壳撅爪地嚼巴给我看:“这些死蟹有什么不能吃的?你看我天天烧死螃蟹吃,身体这么好!”
我的同事喜欢和我一起去买她的蟹。同事后来肾功能衰竭,不再和我同行,胖女人闻之面露戚然,忽然之间她抓住我的手,说:“小妹啊,告诉你那个同事,叫她去做礼拜,主会帮她的!”
我的胳膊终于卸掉了石膏,第一天骑车就直驱大方巷。胖女人见了我,叫道:“小妹怎么好久不来了?我不晓得多挂念你哩!”我告诉她胳膊的事,她大惊失色,说:“小妹真硬铮哩!那天看你好好地推上车子走了,我还以为你没摔到哩。”又断言道,“那你要补养,下班来拿螃蟹!我给你拣一包好的!”
下了班再到大方巷,胖女人的摊子已经踪影全无。听人说,她的摊子遭到城管人员查处,纠缠的过程中,她跟城管人员还发生了肢体冲突。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这个胖女人。
转眼又到螃蟹了上市的季节,大方巷的路边螃蟹摊时有出没,卖蟹的人却都没有成为我的朋友。
胖女人不知怎样了。
我知道她的负担其实非常重,丈夫什么都不能做,女儿的一家也有很大的麻烦,她要是不支撑这个家,这个家就只有风雨飘摇一个下场。
愿她的主也能给她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