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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静:天降大任——吴栋材与一个村庄的命运(节选)

        2013年05月27日 11时15分 

          引 言 

          不久前我去了一个颇为神奇的村庄——每天有许多城市精英开着轿车来这里上班,一些着名的专家学者每月乘飞机往返于这个乡村;这里有近百名农民开着轿车送自己的孩子去城市读重点高中;这里投资了埃塞俄比亚最大的国家级的工业园——东方工业园;这里演绎了现代版的“萧何月下追韩信”;这里经常邀请国内外一流的演出团体来为农民演出;这里有着中国农村最大的万吨级的码头;这里,《人民日报》等12家中央媒体曾在2000年一同来探究“永钢现象”;这里2008年实现工业销售收入310亿元,上交给国家税收名列全国农村前茅;2008年,各大网站都不约而同地转载了江苏省委研究室撰写的调查报告《从最穷村走向新农村——张家港市永联村发展调查》;2008年9月、11月、12月《人民日报》分别发表题为《像永联那样思想》、《在改革开放大潮中兴起的新农村——江苏省张家港市永联的调查》、《到永联看新农村》的文章。 

          30年前,这里是一片滩涂,永联村上了年纪的人都记得这样一首民谣:“三年两涝是永联,土当茅屋头枕田;年年破袄作新衣,一年到头愁用钱。”就是这样一个在三十多年前苏州的地图上还找不到的村庄,如今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 

          是什么使一个贫穷落后的旧农村,在短短的几十年时间里化蛹为蝶为社会主义新农村? 

          我是2008年5月上旬去永联村的,我踏上永联村颇有霸王之风的永钢大道时,有点像《射雕英雄传》里的郭靖第一次踏上“桃花岛”的感觉,既新鲜又陌生,还略带一点忐忑和恐惧……有人说,穷人一旦暴富,就像二锅头酒突然换上了茅台的标签,身价倍增,脾气也像氢气球似地腾空而上,免不了有点凌人的盛气…… 

          我第一次采访吴栋材书记,不太像采访倒像是争吵,更像是一次思想的交锋。 

          以下是我们的对话: 

          “吴书记,您有没有向全球招聘永钢集团总经理的想法?”“没有!”“您希望永钢集团是家族式的企业吗?”“不能说是希望,曾经也想培养不是家族里的年轻人,可是一时没有成功。我不考虑那么多了,我只考虑对农民有利。我觉得家族式企业没有什么不好!东南亚地区的家族式企业有很多成功的先例,我们正在研究。” 

          “您作为一个村的党委书记,又是一个企业的董事长,这本身就有矛盾。共产党代表了最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而董事长代表的是永钢集团股东的利益,也就是少数人的利益,您如何看待这个问题呢?” 

          “我认为这和党的宗旨没有矛盾,党就是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怎么服务呢?就是要让群众富起来,过上幸福的生活。我肯定不是雷锋,我就是雷锋,一天到晚为村里挑水扫地,我也扫不过来,我不如发给村民每人一万元钱,让他们请人来帮他们挑水扫地。企业转制的时候,由于我的坚持,没有把所有的股份都转给个人,属于我的股份的近一半我留给了村里,村里每年分红的收入就超亿,可以用于村里的各项开支,我认为这才是一个党的书记应该做的事。” 

          “董事会的其他成员能同意你的意见吗?这在客观上是不是损害了股东的利益?” 

          “没损害啊,村里有了股份,村民全力支持永钢这棵摇钱树,企业的发展更好更快了。” 

          “假如在村的党委书记和永钢集团的董事长之间你只能选一个职务,你选哪一个?” 

          “当然选做党委书记。”“为什么?”“只有做党的书记,才能把党的方针、政策、宗旨和理念贯彻下去。永钢集团也必须在党的领导下工作,任何时候都不能变。” 

          说这些话的时候,吴栋材书记没有丝毫的犹豫,甚至有点“气愤”。(这样疙瘩的作家他第一次撞上)我后来采访的一些干部,不少人毫不犹豫地说:“我肯定选当厂长、肯定选当经理、肯定选当董事长……”“是不是受‘摆个小摊,胜过县官;喇叭一响,不做省长。’这句话的影响?”“不完全是,有那么一点,商品经济了嘛。” 

          如此,我突然明白吴栋材为什么已经73岁高龄了,依然高票当选为村党委书记,为什么他能把张家港一个最穷的村建设成苏州地区最富裕的村,且成为中国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样板村。 

          从飞机上向下看,永联村的地理位置很像奥运开幕式上《众人划桨开大船》的画面,村里4700亩郁郁葱葱的苗木很像众人划的大桨,永联这艘巨轮正停靠在历史与现实的交汇处,经度与纬度的最佳结合部,它准备再次扬帆远航,驶向遥远的彼岸。 

          无独有偶,《众人划桨开大船》这首歌是吴栋材书记最爱唱的一首歌。 

          在永联村,这首歌几乎成了这个村庄的一个象征,一个图腾,一个幽灵。 

          当我听到大学生陆在洋——这个永联村的新移民唱这首歌的时候,奇怪的是,我的耳边一直盘旋的是《共产党宣言》里的话语:“一个幽灵,一个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徘徊”。另一位新移民、女大学生张艳辉告诉我,这是我们书记最喜欢唱的歌,每当他一唱起这首歌,全体在场的人都会跟着他唱起来,歌声几乎要冲破屋顶,直冲云霄。那种场面你没有看到,非常激动人心,那个时候的人仿佛都是一家人,都是兄弟姐妹,所有的人都很激动,就像大家共同驾驶着一只大帆船在海上乘风破浪,勇往直前。 

          我记起第一次在苏州市会议中心见到永联村党委副书记吴惠芳时他说过的一句话:“永联的过去就像是众人拉的一只小船行驶在长江上,现在的永联就像众人拉的一艘大船行驶在大海上。”那时我就想,他到底想表达什么呢?现在,我有点明白了。 

          陆在洋和张艳辉都是应聘到永联的大学生,现在的年收入已在二十万以上,并分别拥有永钢集团二十万股份,加上股份的分红,每年的收入应在三十万左右。两位都向我表示,再好的地方请他们去,他们也不会去,再大的官让他们做,他们也不会去做,他们只想呆在这个小小的农村,只想和这个农村一起慢慢长大,一起快快飞翔,一起疯疯地合唱《众人划桨开大船》…… 

          不是我亲耳所听,不是我亲眼看到他们脸上真诚的笑容,我会认为他们是在做秀。 

          有必要在这里写下《众人划桨开大船》的歌词: 

          一支竹篙呀,难渡汪洋海 

          众人划桨哟,开动大帆船 

          一棵小树呀,弱不禁风雨 

          百里森林哟,并肩耐岁寒,耐岁寒 

          一加十,十加百,百加千千万 

          你加我,我加你,大家心相连 

          同舟嘛共济,海让路 

          号子嘛一喊,浪靠边 

          百舸嘛争流,千帆进, 

          波涛在后,岸在前 

          一根筷子呀,轻轻被折断 

          十双筷子呀,牢牢抱成团 

          一个巴掌呀,拍也拍不响 

          万人鼓掌哟,声呀声震天,声震天 

          我从不欣赏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也从不觉得富人应该歌颂,穷人应该唾弃;更不觉得有钱人就有幸福,恰恰相反,我时常觉得在我们的江西老区、沂蒙山区依然能找到浓浓的真情,感受到沉甸甸的幸福……因此我不太愿意去写大名人,更愿意去写小人物。 

          人物不管大小毕竟是人物,人物和名人不同。名人是个很抽象的概念,名人在我看来仅是有名而已,也不管好名坏名,更不管这名如何而来。名人未必个个永垂青史,一不小心就可能遗臭万年。名人不一定是精英,也未必是人物。 

          我们这个社会的精英和人物通常并不很有名,正如许多人认识歌星张三舞星李四,却不认识吴栋材一样。 

          与名人相比,可以算作人物的人,自然有他的超人之处,也有他独特的个人魅力和不为人知的坎坷。在我而言,写作应该是在生活的背后找到更为本质的东西,文学应该表现对一切美好事物的追求与追求受到挫折时的张力。 

          我更感兴趣的是吴栋材这个人物所传达的价值世界、意义世界。 

          报告文学应该引导人们追求更有意义更有价值的人生,追求人性的完美。 

          我刚去这个村的时候,并无激情和感动。 

          在听了这个村的移民和土生土长的农民流泪向我讲述了党委书记吴栋材的故事后,我的头脑里竟然疯长出一棵文学的大树,这棵树大到足以支撑起我的全部的信心和勇气,使我萌生了要为这个村的书记写长篇报告文学的愿望,换句话说,也就是为吴栋材书记写“传记”。 

          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萌发要为一个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的人写传记的念头。 

          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不仁,不会感动,不再有创作激情。到了永联村我才知道,“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本人还会感动,还有激情,还会伏案疾书……应该感谢永联的父老乡亲,应该感谢吴栋材的人格魅力,他们使一个想逃离作家队伍的人找到了组织,他们使一个完全失去创作冲动的人找回了久违的创作激情。 

          就在我着手准备写这篇报告文学时,遇上了全球性的金融危机,报纸和网络上出现的文章都非常恐怖,我不能不为永钢集团捏把汗。我在联峰宾馆吃饭的时候,听到邻桌有人谈论,按现在的钢材价格,永钢至少亏损几十个亿。此话吓出我一身冷汗。 

          当我带着种种疑虑,第三次采访吴栋材董事长:“今年8月,全球66个主要钢产国和地区粗钢产量为11223万吨,环比下降3.8%;其中欧盟27国粗钢产量为1577万吨,环比下降9.4%;亚洲粗钢产量为6378万吨,环比下降了3.5%;宝钢9月10日将其11月钢材价格每吨比10月再下调800元。A股股票下跌了68%,许多中小企业倒闭,你对永钢的前途有没有信心?”吴栋材说,宝钢的钢材每吨下降了3000多元。 

          那形势岂不是很严重! 

          吴栋材神清气定地说,这次金融风暴对于我们来说不但没有风险反而是天上掉下来的最大的机遇。 

          前不久,我刚出席苏州财富领袖十人谈高层沙龙聚会,当然那天谈的话题是:“你的理想是什么?”。我觉得企业家特别需要关注理想、信仰之类的问题,否则很容易被人说成:“穷得只剩下钱了!”但在晚宴上,还是有企业家对金融危机表示了深深的忧虑,并说下一期财富领袖十人谈的内容是《2009年经济大势研判》。 

          吴栋材不急不慢地说,为什么说我们没有风险,是天下掉下来的最大机遇呢?因为,我们企业每走一步都比较稳,积累了几十亿的资产。我一直有这个意识,搞企业,不能浮不能飘,要一步一个脚印,只要每一步都走扎实了,就像部队打仗一样,步步为营。大风大浪来了,就有这个能力渡过难关。 

          你可以去财务看我们的账,我们现在的流动资金都有十几个亿,这样的企业不多。如果一个人一路走来,都做表面文章,都搞面子工程,大风大浪来了,他不淹死才怪呢!原来外国的原材料非常贵,我们想买还不一定买得到,现在外国的大公司原辅料都送货上门,你想得到吗?昨晚,有个河南的焦炭供应商找上门来要与我们合作,以前他理都不理我们这样的乡镇企业,你能想象得到吗? 

          吴栋材董事长问得好,不仅我没有想到,地球人想到的也不会多。 

          吴栋材说,从美国的次贷危机引发的全球金融危机,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不能不引起我们深刻的反思。为什么被人宣扬的美国梦成为美国噩梦?世界知名的五大投行,三个垮台,两个岌岌可危,被迫转型为传统的商业银行。世界金融市场的信用评级也都被三大评级机构垄断,现在人们才发现,这些专家连自己的病都治不了,讲别人却是口若悬河。 

          美国引发的这场金融灾难,标志着美国制度神话的破灭,说明在全球化时代,曾经是美国形成的竞争优势出现了重大弊端,这也是对被西方制度封为终极模式的教育。 

          从我们的实践中,可以看到,只有从中国的国情出发,按照小平同志提出的“三个有利于”的标准来判断姓资姓社, “三个有利于”也是判断新农村姓资姓社的标准。 

          我说,现在很多中小企业都倒闭了,国家正在想办法出台一系列的政策帮助中小企业渡过难关。吴栋材说,可是银行不吃素,喜欢吃荤,它是不肯贷款给穷人的,所以中小企业的前途不太妙,除非银行改吃素了。 

          吴栋材说的“淹死”和“吃素”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对我而言,深入生活的过程,是一个学习和接受“再教育”的过程,在那里我终于搞明白两个问题:一、什么农村才是社会主义新农村?二、社会主义的新农村的领导应该具备什么素质? 

          因为感动,我想把建国六十年、改革开放三十年中的一个优秀的党员、一个农民的儿子、一个慈祥的父亲记录下来,因为我相信: 

          总有一些人创造历史 

          总有一些人改变时代 

          别在社会主义新农村版图上的一枚徽章 

          吴栋材是别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的一枚徽章,也是别在中国乡村的一枚徽章,更是别在社会主义新农村版图上的一枚徽章。 

          中国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样板——永联村——地处江苏省张家港市,1970年由长江边近700亩芦苇滩围垦成陆,它曾经是张家港面积最小、人口最少、经济最落后的村庄。如今这个村已经发展成为苏南地区面积最大、人口最多、经济实力最强的行政村之一。村辖面积10.5平方公里,村民小组76个,村民10200人。2008年村工业销售收入310亿元,利税18.8亿元。永联村先后获得“全国文明村”、“全国先进基层党组织”等30多项殊荣。 

          一条由永联出资修建的高等级公路永钢大道贯穿永联周边的若干村庄,大道两旁的其他乡镇也受到“永钢大道”的恩泽。不仅如此,大道两旁邻村的房屋也是永联出资粉刷的,一色的粉墙黛瓦,彰显了江南民居的水乡风味。永钢大道,自西向东信马由缰地伸展开去,在快到永联村的地方,伸展出一条壮壮的“人”字型的“大树”,“大树”的两侧分岔出整齐的街道,街道两边是林立的超市、医院、公司,错落有致的乡村别墅与现代化的高层公寓……永联的街道每50米就有三家移动公司和一家联通公司,每200米就有一个红绿灯,这里有着与城市一样的公共汽车站、农贸市场,市场里一元钱一斤的西红柿比我在“百润发”超市买到的四元钱一斤的西红柿还要新鲜可口……操着南腔北调的人像候鸟一样迁徙永联村,蓝眼睛、黄头发的人像猎鹰般嗅出永联的投资价值,最能吸引游客眼球的要数永联的文化活动中心和走向世界的万吨级码头——永泰码头与宏泰码头…… 

          从飞机上向下看,永联的村庄像一艘巨轮,贯穿这个村庄的永钢大道恰恰像写在这首巨轮上的一个大写的“人”字。 

          这是不是在某种程度上昭示着这个村“以人为本”、“民为贵”的儒家思想与和谐理念? 

          我在永联采访期间,每天在清脆委婉的鸟鸣中醒来,每天在开着轿车的村民中穿梭……像世界顶级的魔术师总能从帽子里变出无数的珍稀动物一样,永联的农民每天都会给我意外的惊喜。 

          北京作家协会主席刘恒曾经说过:“人越来越聪明,终于把树折腾成纸张,达到了两个相对的极端。精神的极端有《圣经》,物质的极端便是花样百出的货币——钱!人类聪明得不能再聪明了,树却一天比一天少了,树一少,什么都跟着少,雨少地少新鲜空气少,最后连水也要闹荒了,要一滴一滴数着喝。” 

          这番话让我想起永联村4700亩绿油油的苗木在月光下闪烁着温暖人心的光辉;耳边响起青翠欲滴的苗木丛中飞出的年轻人的笑语欢声——是不是树多了,什么都会跟着多起来?是不是树多了,什么人,什么事都会跟树一般地成长壮大起来?比如幸福指数、成长指数……比如老百姓的话语权,又比如老百姓的笑声、歌声、欢呼声、梦里甜美的鼾声…… 

          张家港市委组织部拍摄的一部题为《脊梁》的党员教育电视专题片开篇有这样一段话: 

          凡到过永联村的人,无不为村庄的发展感到震惊,这里成长与一路闪光的荣誉同行,这里凝聚着党委一班人的心血和汗水…… 

          他们是民族的脊梁,更是社会主义新农村的脊梁。 

          曾经是江南最贫穷的农村如今成了许多年轻人向往的社会主义新农村,是因为一个名为吴栋材的乡村书记。这个村的村民在向记者和作家讲述此人的时候,或多或少有那么一点“神话”的色彩,当我走近他的时候,发现他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男子汉,一个有着平常心的平常人。 

          费孝通与华夏第一钢村 

          1999年4月1日,费孝通先生对中央电视台的记者说:“走,去永联村。”在参观走访了永联村后他无限感慨地说:“真是小村办大事啊!”并挥毫题下了“华夏第一钢村”的赞词。 

          这六个字被永联人刻在一块巨石上,如今这块巨石已经成为永联村的标识。 

          多年前,我和费老在环太湖四城市市长论坛上认识,那天他做了精彩的发言,并且谈到了华夏第一钢村,我没记住永联这个村名,却把“第一钢村”牢牢记住了。 

          世界冠军总是比较容易被人记住。 

          费老是我尊重的学者,在他无数的奖项和头衔背后,我最看重的是他的人格魅力。最不能忘怀的是,1945年11月25日这天发生的事: 

          费孝通、钱端升、伍启元和潘大逵四位教授在西南联大的民主草坪一带参加六千余人与会的“反内战讲演”,当轮到费孝通演讲的时候,枪声响了。面对着专制者的残暴,费孝通没有退缩,而是发出了比枪声更为响亮的呼声:“不但在黑暗中我们要呼吁和平,在枪声中我们还要呼吁和平!”“我们要用正义的呼声压倒枪声!” 

          第二件令我敬仰的事发生在次年7月,李公仆、闻一多被暗杀后,局势十分险恶。他在《这是什么世界》一文中写到:“一个国家怎能使人人都觉得自己随时可以被杀!人类全部历史里从来就没有过这种事。我们现在活在什么样的世界里!” 

          中国人历来有将“道德”与“文章”相提并论的传统,正所谓铁肩担道义,妙手着文章。费老就是这样一位大学者。 

          费老聪明过人,他不说永联是华夏第一村,说永联是华夏第一钢村,轻松避开了所有的纷争,把这个村和钢铁扯到了一起,也使我在这个村见到了红色经典《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中的主人翁——“保尔”的现代版——永联村党委书记——吴栋材。 

          费老指的“钢”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钢铁,全国的农村都去生产钢铁显然不是什么好事,费老指的“钢”更多的具有象征意义,是讲的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体用不二”。体——讲的是“道”,也就是形而上;用——讲的是器,也就是形而下。这里的“道”指的是精神层面,这里的“器”指的是物质层面。他讲的“钢”一方面是“钢铁”般的意志,信仰,精神,是一种可以称之为灵魂的“道”;另一方面是讲这个村的钢产量在全国的地位,讲的是物质的“器”。费老用“华夏第一钢村”六个字把精神和物质完美地结合起来。 

          回眸历史 

          我第一次采访吴栋材书记时,他说,我看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保尔的经历给了我很大的触动。人要像钢铁那样坚强,这是一个人成功的一个基础,也是一个人生命的意义所在。我很佩服他的毅力、坚定的信仰和对生命的执着。 

          吴栋材祖籍海门,祖父辈迁居原沙州县锦丰镇。父亲又由锦丰迁居新沙南丰华丰圩。父亲吴天宝是沙民出生的农民,准确地说吴栋材的父辈是苏中来的移民。树挪死,人挪活。吴天宝的移民带来了一种独特的文化——河豚鱼文化。 

          吴天宝是一个自学成才技艺高超的烹饪师。新沙南丰华丰圩地处长江边,当地人有吃河豚鱼的习惯。为品尝河豚鱼的美味,人们不断演绎“河豚鱼下死,做鬼也倜傥”的悲剧,前赴后继的“尝鲜”悲剧演绎了“拼死吃河豚”这一名句。但吴天宝烧的河豚鱼能把你的下巴吃掉下来,却从没有人中毒,至今人们也不知道他的秘籍是什么?他的绝技使他在这一带颇有人缘。吴栋材也继承了他父亲的好手艺,就是后来当了村党委书记、永钢集团的董事长后,也常在空闲的时候到食堂教厨师们烧河豚鱼。 

          吴栋材的父亲常年在外给人烧饭,积淀了一定的人脉。他们一家人租种的沙田就是吴栋材父亲从常年做饭的兆丰大沙棍李文庆那儿租来的。吴栋材同父同母的兄弟姐妹有5人,继母到吴家时带来两个儿子,后来继母又生了一男一女,吴家有9个孩子,7男2女。吴栋材的爷爷也住在家中,十二口人的大家庭,就靠吴天宝一人种地,偶尔也帮有钱人家烧饭勉强度日。可以想象吴栋材的童年是在怎样的环境下渡过的。吴氏这个家族的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受人冷落到受人尊敬,足以折射出建国六十年、改革开放三十年给中国农村带来的巨大变化,也使我们看到旧农村与新农村的巨大差别。 

          吴栋材最终成为这个家族的灵魂,成为这个村的标杆,让到过永联村的人由衷地感慨人格的力量也就是精神的力量。 

          我在村里的时候,有一个村民无意中说起一件事:吴书记很善良,对穷人很好,二十年前的大年三十,一些要饭的灾民要到他家,他给他们钱,一传十,十传百,来了许多人,估计不止一、二百人,他每人都给了钱。都是外乡人,都是灾区来的,和他非亲非故,他对他们都这么好,更不用说本乡本土的人了。村民都拥护他,党员都选他做我们的书记。 

          听了这个故事,我第一个想到的是《天下粮仓》里的一个镜头,一个官员不怕丢乌纱帽,把官粮发放给灾民的镜头。这个电视镜头曾让我热血沸腾,那毕竟是艺术,今天我听到的却是一个发生在身边的真实的故事。 

          我在村里碰到吴栋材书记时,提起了这事,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吴书记说:“这算什么事?应该的。那天,我家属要烧饭给他们吃,他们不吃,我要给他们衣服他们也不要,没办法,我问他们到底要什么?他们说,最好给钱,因为有了钱,想吃什么吃什么,想买什么买什么。大年三十,不在家过年,出来要饭也的确是穷得过不下去了。我说好吧,那你们排好队,一人十元钱压岁钱,不多不少,大家公平。他们就排好队领钱,这事传出去,来了好多领钱的人,后来有的人领过了,把衣服反过来穿又来领。我说,你不是领过了吗?他不好意思了,说:‘不领了,不领了。’其实好多人我也没认出来,就领了双份。一直领到晚上9点半了,我说不领了不领了,要休息了,他们才散去。那天晚上一下子散去一万多元钱。”“心疼吗?”“不心疼,高兴!” 

          我一直不能相信这件事是“高兴”两个字就能解释的,我也可以牵强附会地解释成:人只有在做有意义的事情时才是幸福的。 

          在小学时,吴栋材是老师们看重的好学生,他活泼伶俐,成绩总是名列前茅。他还是学生中的精神领袖——孩子王。他曾像保尔一样,教训过“维克多”这样的“坏孩子”。方圆几十里的人都知道,孩子王吴栋材要么不打架,打架一定要赢,一定要把对方打趴下,打到对方害怕,打到对方记住这个教训,以后再也不敢欺侮弱小! 

          读小学的时候,吴栋材和父亲去了一次油坊,看到又大又重的柴油机,有一种莫名的亲切的感觉,吴栋材冲上去围着柴油机转了一圈,蹭得满身都是黑乎乎的油,吴栋材越看越喜欢,在柴油机前看了又看想了又想,一呆就是两个钟头,连饭也忘了回去吃。他把柴油机的形象刻在了脑海里,回家后顾不上吃饭,立即用泥巴“制造”柴油机…… 

          妈妈在屋内尖着嗓门喊:“阿大,吃饭了,进来吃饭。”吴栋材说:“你们吃吧,我不饿。”沉浸在自己的制作冲动中的吴栋材的确一点也不饿,交感神经兴奋,血糖升高,精神变物质不仅仅是理论也是事实。一块块做柴油机的泥巴散发出的气味比馒头的香味更令吴栋材陶醉,他不停地用脚踩泥巴,一定要把泥巴踩“熟”了,踩出“筋”来才好制作出他心中的柴油机。再说了,吴栋材觉得那个柴油机的外观不太漂亮,自己用手捏出来的柴油机应该比油坊里看到的柴油机精致美观。 

          吴栋材控制着自己急切的心情,沉下心来把泥土踩得又熟又软,直到踩出油和光亮来。吴栋材按照自己对柴油机的审美,先在泥地上用树枝画了一个图纸,然后用他自己踩出的比橡皮泥更有韧性的泥,经过摔、打、捏、拼、接,还用上了菜刀、剪刀、木板这些工具,温度已在零下的冬天,吴栋材忙得满头大汗,最后脱得只剩下一件内衣,终于用一个下午的时间完成了他理想中的柴油机。 

          柴油机的雏形做好后,找不到东西做传动的皮带,思来想去头上的草帽拆开来不就是皮带了吗?心里舍不得这顶父亲送的生日礼物——草帽,但没有传动的皮带,就算不上一个完整的柴油机,拿出去,兄弟姐妹、同学、父母不一定承认。狠了狠心,他一声不响地拆了这个生日礼物,用这顶草帽的边沿做成了传动的皮带,色彩的搭配恰到好处,油亮亮、金闪闪的麦秸带配在棕褐色的柴油机上漂亮极了。 

          吴栋材把全家人叫出来看他的“杰作”,弟弟栋良情不自禁地唏嘘起来:“啧!啧!啧!了不起,了不起……”父母纳闷的是,谁教会阿大这么好的手艺? 

          兴奋过后,全家人都心疼那顶草帽。 

          弟弟说,你不用可以给我吗?为什么要拆掉?父亲也说,我们这样的人家,一顶草帽也不容易……到外人面前,父亲还是忍不住夸赞吴栋材:“阿大就是聪明,什么东西一看就会,一学就懂。” 

          同学们分批分期到吴栋材家来看这个泥土做成的稀罕物件——柴油机。这个说:“头,你不要的时候送给我好不好?”那个说:“你将来肯定做大事哎。”还有同学说:“你将来肯定做大大的工程师。”同学七嘴八舌地说:“头,你将来带着我们一起办工厂算了。”…… 

          世上大概也只有儿童才有第六感了。 

          这些小学生没说错,四十岁后的吴栋材真的做了大事,比大大的工程师还要大的大事,他不但办起了学生们说的工厂,还办起了集团公司,依吴栋材现在的业绩与学术成就,他比一些大学的教授还要教授,他曾获过国家教育部科技进步一等奖,全国五一劳动奖章。 

          吴栋材真正能载入史册的一件大事,是他四十二岁时终于等到一个机会,这个机会是他做了江南一个偏僻贫穷的农村的党支部书记,而他用三十年的时间把这个旧农村,变成了社会主义新农村。 

          吴栋材的初恋情人吴茵子在部队是很有名的。 

          吴茵子是个朝鲜族姑娘,部队的干部战士都喜欢她,不仅仅因为她长得甜美,更重要的是伤员们都能感受到她细腻温婉的感情,都喜欢她可爱苗条的形象,就像一个邻家的小女孩,又像我们看到的电影《英雄儿女》里的王芳…… 

          其实在我的心中,吴茵子就是《英雄儿女》中的王芳,这个电影我前后看过不止十遍,那时没有电影看,部队大院隔三差五就放《英雄儿女》,培养了我们那代人一身的“革命英雄主义”的细胞。 

          我在村民苏红妹家见到吴栋材年轻时候和大伙一起拍的照片,照片上的吴栋材与王成长得很像,我眼前出现的却是王芳在部队前唱“风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的画面。 

          吴栋材现在的妻子陆汉琴,是一个富有传统美德的女性。她无职无权,无官无帽,却在村民中享有崇高的威信,经常有村民对我说,我们建议你写写陆汉琴,这个人好啊,对老百姓好啊!经常帮助我们,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每当我说,我不要你抽象地说她好,我要你们举例说明她好在哪里。村民会说:“她经常给穷人送吃的。”“给别人家的孩子买吃买穿。”还有村民说:“她人善,整天笑眯眯的,全心全意支持吴书记工作。”…… 

          走,要饭去! 

          孟子的这段话被无数文人墨客引用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弗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徵于色,发于声,而后喻。” 

          用先贤哲人孟子的话来概括吴栋材的一生,或许比较准确。 

          1936年,吴栋材出生在一个贫苦农民家中。解放后,划成份时,他的成份是雇农。解放前,每到大户人家有红白喜事时,就会请吴栋材的父亲帮忙,由此吴天宝也能挣点小钱补贴家用。尽管生活非常艰难,吴栋材的父母还是紧衣缩食把孩子送到附近的小学念书。我们从吴栋材父母给他起的名字不难看出,父母对这个孩子倾注了无限的期望。国家的栋梁之材——这是怎样一个概念啊?一般穷人家想都不敢想的事,心比天高! 

          教书先生都喜欢吴栋材,因为他聪明,不用功成绩就很好,加上他的爱憎分明,经常帮助弱小的学生,又写一手好字。中国传统文化是很看重一个人的字的,中国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在某种程度上是用一个人的书法来决定其社会声誉的。凡书法好的,大多在历史上的地位也比较高,在老百姓中的口碑也比较好。 

          我第一次看到吴栋材书记的钢笔字时,不相信是他自己写的,连问两次,这字是你写的吗?吴栋材说,是我写的。我不敢相信一个小学四年级就辍学的学生能写这么好的钢笔字。 

          四年的小学生活使吴栋材受到了正宗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教育,他在这里读了“四书”、“五经”。这些着作正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经典,是现在的国学大师们到处呼吁的中国传统文化要从“娃娃抓起”,也是各大电视台突然要给国人“恶补”的传统文化大餐。在电视上,人们一不留神就可以看到某些学者对传统文化的曲解和对市俗的妥协,这种传统文化上的“先天不足”也许可以理解成邓小平同志所说的“最大的失误是教育”。 

          1949年9月29日,吴栋材的母亲突然患病离他而去。凌晨,所有的人还在睡梦中,吴栋材已经跪在地主家门口,也就是吴栋材的堂姑奶家门口。见到堂姑奶,边哭边说:“我娘她……我要借点钱买棺木。” 

          很长一段时间,吴栋材觉得自己的心也随母亲一起远行了,只落下空落落的身体,放在哪儿都觉得不是个地方。帮着父亲一起安葬了母亲,吴栋材辍学回家。一个还是在母亲怀里撒娇年龄的孩子,却在一夜之间完成了从儿童到成人的转变。这,无疑是残忍的。 

          现在的张家港不要说在苏州了,就是在全国也是响当当的,而那个时候的沙州县是被正宗的江南人看不起的,他们被称为“沙民”。“穷奔沙滩富奔 城”,沙民是被江南人看成赤贫阶层的。 

          到哪儿去找活路呢?吴栋材是长子,还穿过有鞋跟的鞋子,他的三弟小时候从来就没有穿过一双有鞋跟的鞋子,走到哪里都被村民叫成“济公和尚”。12岁的吴栋材想不出更好的方法解决家里十一口人的吃饭问题。上有爷爷,下有弟弟、妹妹,一家人都张着嘴向父亲吴天宝要饭吃。既自尊又好强的吴栋材拉起弟弟吴栋良的手说,走,要饭去! 

          在我三次采访吴栋材的过程中,他只字未提要饭一事。但我却对吴栋材救济灾民之后“高兴”有了较为通透的理解。 

          吴栋良向我讲起这段经历的时候,眼睛红红的,感慨地说,我和栋材哥哥每天到生活好一点的人家讨一点稀饭、干饭带回去,有时也能讨到一点菜汤,我们拿回去分分开,给爷爷和弟弟妹妹吃。看到爷爷和弟弟妹妹吃得很开心的样子,哥哥就特别高兴。他自己吃得最少,总是省给我们吃。他营养不良,非常瘦,后来参军的时候体重不够标准。 

          一天,哥俩来到一个泥巴垒的院子前,院子里有五间大瓦房。 

          吴栋材心想这家有钱,说不定能讨到点好吃的,给病在床上的爷爷补补身子。他对吴栋良说:“走,到这家院子里看看,说点好话软话,帮爷爷讨点好吃的。” 

          两人还没有走进院子,就听到里面有个男孩的声音:“快看!外面来了两头驴。” 

          吴栋良在心里回敬道:“骂谁呢?你才是头驴呢。”条件反射,吴栋材立即攥紧了拳头。 

          男孩手里拿着一个牛皮做成的鞭子,大摇大摆地走出院子……吴栋材的心“呼”地一下子落在了脚跟上,真是冤家路窄,这不正是几个月前被我狠狠教训过的绰号为“粪球”的同学吗?粪球说:“你们来得正好,我家的驴今天生病,不能拉磨了,你们两个就当回驴,把我们家的玉米给磨了。”吴栋良说:“你才是驴呢,你自己去磨吧!”说完拉着吴栋材就要离开。吴栋材立在原地动也不动。 

          粪球说:“当回驴拉磨没为难你们吧,总比你们到处求爷爷拜奶奶到处作揖下跪好吧?我爸说了,只要你们把一担玉米磨了,就赏你们一人一块玉米饼……” 

          吴栋良几次要冲上前和他理论,都被吴栋材死死拉住。粪球正说在兴头上,冷不丁一个巴掌拍在了他屁股上,粪球的父亲从后面走上来说:“都是乡里乡亲的,你再胡说,小心我撕烂你的嘴。”吴栋材在心里默念着:不要气,就要记!不要气,就要记!……他想起病在床上的爷爷,想起饿得“哇哇”大哭的妹妹,想起一筹莫展的父亲……他忍住满腔的怒火,向前一步,对着粪球的父亲说:“我们是不是磨完了一担玉米,真可以得到两块玉米饼?” 

          粪球的父亲像公鸡啄米似地频频点头:“那当然!那当然!像我们这样的大户人家,哪有骗人的道理。”吴栋材不管吴栋良乐意不乐意,拉起他的手跟着粪球和他父亲走进磨坊。 

          吴栋良一看那个大大的磨盘傻眼了!那个磨盘足足高出吴栋良一个头,怎么推啊,要把手高高举过头顶才能推。吴栋材比弟弟长得高些,但也勉强与磨盘齐平。 

          站在一旁的粪球开心坏了,他说没关系啊,你们就像驴一样,套上架子,使劲拉就行啦。没办法,兄弟两人只能套上套驴的架子,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在架子上不停地围着磨盘走。粪球在一旁耀武扬威地举着鞭子,嘴里不停地喊着:“得儿——架——得儿——架”。 

          兄弟俩在粪球的淫威下从白天拉到黑夜,从黑夜拉到三更……粪球喊累了,折腾够了,无聊了,无趣了,最后不知所措地离开了。哥俩累死累活终于把一担玉米磨完,倒在磨坊的泥地上就睡死了。他们醒来时,看到磨盘上放着两个黄灿灿的玉米饼,吴栋良一把抓过玉米饼狠狠咬了一大口,连说:“好吃!好吃!太好吃了!”吴栋材小心翼翼地拿起玉米饼,把它塞在怀中:“留给爷爷妹妹吃,他们比我们还饿。”“那我也不吃了。”栋良咽了咽口水,用舌头在玉米饼上舔了又舔。栋材说:“你小,要长身体呢,你吃吧,我的留给他们就行了。”其实当时的吴栋材还不到14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吴栋良说,要饭也不是天天不开心,偶尔也有开心的事。 

          一天,我们看到一户富裕人家倒在垃圾堆上的很多芋头,喜出望外,心想这回可以好好大吃一顿了。我们想把它拿回去,讨饭的碗装不下,急得我团团转,我想我守在这儿,让哥哥回家拿东西来装,我怕这么一堆芋头被别人拿走。还是栋材哥聪明,他说,我们把裤子脱下来,把两个裤脚扎住就可以了,这样我们可以把这堆芋头都拿回去,我们脱下长裤,装了两裤子的芋头,两人都穿着短裤回家,已经是深秋了,我们一点不觉得冷,这是我们要饭几年来最大的一次收获,我们一回到家就忙着煮芋头给爷爷和弟妹们吃,那次是我和哥哥讨饭以来吃得最多的一次,也是全家人最开心的一次。 

          不是已经解放了吗?你们还要饭吃? 

          那时情况不同嘛,不像现在的新农村,现在,你在我们这儿看不到一个要饭的。 

          对栋材哥打击更大的一件事是后来发生的,有一次我哥向人家借了一点钱,到时间还不起,那家人就冲到家里,又打又骂,骂得难听到我都不好意思学,当时我只有捂牢耳朵,他们闹够了,骂够了,最后把我家米缸里惟一的一点活命的米全部倒走,家里一下子就断顿了。这件事对栋材哥刺激比较大,他很愤怒。 

          当时,我们真的非常可怜,没有了母亲,爷爷又要等着我们要饭给他吃。邻居看我们这副穷酸样子都说:“这家人永世不得翻身了。” 

          言者未必有心。但这句话近乎咒语,凡是人都吃不消。 

          ——你哥哥当时听到这话了吗? 

          他当时不在,估计事后会有人告诉他。穷到那个地步,连我自己都觉得我们吴家永世不得翻身了,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今天的好日子。说句大实话,旧社会的地主也没有现在村里一般村民的生活水平高,所以老百姓感谢我哥,没有他带领大伙奔新农村,村里不会有今天,我们也过不上好日子。他的确是个能吃苦肯付出的人,没有什么私心杂念,公心!大家服他。 

          我采访吴栋材书记时,他常常会说一句话:“不要气,就要记。”不知这个“就要记”里面是不是也包括这件事呢?后来我知道,这个“记”是另外的意思,说他家“永世不得翻身”的人,就是现在江苏永钢集团某副总经理的外祖父,什么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啊?! 

          一个人为了生存被迫放弃尊严的时候,无须颓废与自弃,别人更没有嘲笑和责备的权利。吴栋材最后走上荣誉的巅峰,当初放弃尊严的行为终将成为他最荣耀最铭记人心的温暖与感动。 

          走,打铁去! 

          1950年,年仅14岁的吴栋材又到上海做学徒,学打铁、挣钱还债。在远房堂哥的铁匠铺里干了六七个月。 

          吴栋材的主要工作是拉风箱、做家务、带小孩、买菜……但他的心思在学技术上。小学老师在上课时说过的一句话,对吴栋材的一生都有着重要的影响,那就是:“家有万贯家产,不如薄技在身”。他心想:学会了技术,就可以养活一大家人,爷爷再也不用吃别人家的剩饭了,妹妹过年也可以有新衣服穿,有红头绳扎了,弟弟再也不要穿没有鞋跟的鞋子了,父亲也不要去给有钱人家烧饭了,全家都可以吃上父亲烧的河豚鱼了,他只听说父亲的河豚鱼烧得好吃,可自己却从没尝过老爸烧的河豚…… 

          吴栋材拉风箱的时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师傅手中的活,心里想的是如何尽快把这门技术学到手。就是拉风箱也不得安分,堂嫂一会儿叫他给孩子拉屎拉尿,一会儿叫洗衣服买菜,一会又叫他擦桌椅拖地板……每天都把吴栋材忙得晕头转向。 

          为了学技术,为了实现儿时的梦想,带领同学们办一个大大的工厂,吴栋材一次又一次忍受着堂嫂的呵斥刁难……有一次堂嫂把自己的内裤丢在吴栋材面前要他拿去洗。内裤的斑斑血迹让他这个十四岁的懵懂少年羞愤交加,吴栋材头脑里跳出的全是“士可杀不可辱”、“不为五斗米折腰”……这样的话语。他甩给堂嫂的话又冷又硬:“要洗你自己洗,从今天起我不干了,告诉你——我再也不干了!” 

          中国这么大,哪里没有出力气的活,我为什么要做这个又出力气又受气的活?吴栋材在心里安慰自己。就是这么几个月不愉快的“铁匠”经历,使吴栋材的后半生都与钢铁联系在一起,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缘份”。 

          过滤去生活的不愉快,沉淀下生活中有价值的东西。 

          吴栋材后来办的钢厂远近闻名,吴栋材曾不止一次对前来参观访问的同行回忆说: 

          1984年,我搞上了轧钢,对于钢铁这个东西我从不陌生,也不害怕。红条在我手中穿梭来穿梭去非但没有隔阂,还有乐趣。料的利用、核算、钢温这些概念我懂,如何在这些材料与成品之间精打细算等知识也是儿时在上海学来的。如从火花来辨别钢与铁,烧过1200度,炉膛里的火花是蓝色的;铁的温度高只会化成水,钢的温度不能太高,高温脱炭,会变成颗粒,打制成的东西像鱼子;淬火也看火苗,钢温过高,应该冷却一下再淬火。搞上轧钢后,我觉得这种工业有分工、协作,有流水线,规模扩张较快,适合大兵团作战,很过瘾。我不喜欢单干、个体作业,我喜欢大工业的感觉。 

          人生有三悲:少年丧母,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人生有三苦:打铁、撑船、磨豆腐。 

          人生三悲三苦中的第一悲和第一苦都被吴栋材撞上了,很有那么一点孟子对“领导”的要求:凡天降大任的人必定要先“苦其心志”。 

          走,打仗去! 

          1952年年底,伴着“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歌声,年仅17岁的吴栋材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然而参军必须年满18岁。为了参军,也为了家里分到的那些地有人帮种(如果家中有人参军,队里就会派人来帮助种地,可以解决劳动力不足的问题),吴栋材虚报了年龄,以致于后来许多重要的名人录、财富榜上依然用了他虚报的年龄,他无端的大了一岁。 

          发育时的缺吃少穿,使吴栋材营养不良,称体重的时候,负责体检的白护士看着吴栋材那副瘦弱身板,心想,称了也白称,明显地体重不达标嘛。令白护士大跌眼镜的是,吴栋材的体重竟然有82斤?白护士满脸狐疑地看着吴栋材,吴栋材不置可否地摊开双手,调皮地一笑,消失在茫茫人潮中——我猜想吴栋材也许和我参军时做了相同的事——称体重的时候,在裤袋里放了两块废铁片。 

          1952年12月下旬,吴栋材被送至苏州木渎接受训练,1953年1月正式到部队,这年的3—4月份他被派到安东修飞机场,1953年6月下旬正式补充到60军。 

          关于他在朝鲜战场上的表现有多个版本,我还是用其中两个我认为比较接近事实的版本。一个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弟弟吴栋良提供的版本:1953年7月11日,我哥被编进新成立的180师,13日战斗打响,19日打过三八线一百多米的时候,一颗炮弹飞来,他就势打了几个滚,滚出几米远。那次仗打得很惨烈,他那个连基本上都牺牲了,他被送到战地医院抢救时,血都流光了,体重只有五十几斤。有根控制手指的神经被炸坏,右手的中指、无名指和小拇指不能伸屈,身上有几十块弹片。被定为三等甲级残废军人。 

          一个是吴栋材自己提供的版本:7月26日早晨,大部队撒退时,把我们丢了(后来我的班长受到军纪处分),我们被包围,敌人从100米左右的距离向我们逼近,我们奋力突围出来。夏季暴雨后青川江暴涨,水流湍急,快上岸时,河底不知是电线还是什么东西绊住了我的脚,一发炮弹打来,我就昏过去了。抬到医院后我才知道,双腿被四块弹片击中,右臂被子弹打穿,神经被打坏,右手的半边失去功能,全身至少有七个地方留有弹片和子弹,伤势严重,经过抢救才脱离危险,后被送到通化养伤。 

          吴栋材真正在战场上的时间,满打满算只有七天。这七天比我们平常人在三年里受到的锻炼还要多,因为生与死只在一线之间,在那里,他看到他的战友为了祖国和人民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他们是那样的年轻,他们有的有老婆和孩子,有的有父母和姐妹,有的还从没有谈过恋爱,然而他们的生命在他的眼前瞬间化为一缕青烟,许多人甚至连一只胳膊也没有找回来,而自己能幸存下来,已经是一个奇迹。每当有人采访吴栋材抗美援朝这段经历时,他总是说:“我当时不是为了崇高的理想去的,是因为家里太穷了,实在是为了给家里减轻负担,为了有人来帮助我们种地,因为我家人口多,分的地也多,弟弟都还小,父亲一个人种不了那么多地,我去参军了,家里的地就不愁没人种了,所以千万不要拔高。我思想的真正的进步是看到战友牺牲了。” 

          抗美援朝战争是我国应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的请求,为粉碎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对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的侵犯,保卫中国安全,派出志愿军于1950年6月至1953年7月赴朝进行的战争。从时间上看,吴栋材正是最后一批入朝的志愿军战士。 

          如果拉瑞斯约本海默给出的525 000人的惨烈伤亡数字是准确的话,那么吴栋材应该是非常幸运的,用一句中国的俗语,就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1953年5月中旬到6月中旬,中国人民志愿军配合停战谈判,先后发动两次进攻性作战,歼敌4万余人。7月13日,中朝人民军队发起金城战役,歼敌5万余人,收复土地178平方公里。在7月19日的战斗中,吴栋材所在的180师538团奉命潜伏在白草滩,这是一个高难度的“动作”,因为要在敌人眼皮子下潜伏二十几个小时,只要有一个士兵被敌人发现,就可能影响整个战役。从前一天的夜间潜伏,到第二天的夜间总攻开始,为了不误伤自己的战友,每个人的胳膊上都扎一条白色的毛巾做为标志。这对吴栋材他们这批训练还不到半年的新兵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他们咬牙坚持下来了,没有人暴露目标,自然也没有出邱少云那样永垂史册的英雄。 

          也就是在这场决定抗美援朝最后胜负的战斗中,吴栋材这个入伍不到一年的新兵被炮弹击中。 

          在吴栋材就要补充到前线的时候,有人当了逃兵,被追了回来。这人不会写字,指导员叫连里的唯一的“秀才”吴栋材帮他写检查,写保证。指导员对吴栋材说:“新兵上战场有点怕,也是人之常情,我们还是思想教育从严,组织处理从宽,你只要帮他写一个说得过去的检讨和保证书,就可以免于处罚。”吴栋材不愿意这个战友从此结束“政治生命”背一辈子黑锅,动足脑筋想尽办法写好这份“检查”和“保证”,吴栋材的生花妙笔,终于使这个新兵免于军法从事。这个战士被吴栋材深深感动,一再向吴栋材和首长表示:一定要将功补过,后来真在战场上立了二等功。 

          连里还有一位战士,一个人活捉了四个美国佬,在整个朝鲜战场也不多见,受到上级嘉奖。他一高兴,第二天站在坑道上,排长叫他下来隐蔽,他说没关系,一发炮弹飞来,整个人被炸飞,吴栋材和战士们找遍四周,只找回一条腿。 

          吴栋材的战友对我讲起这些事的时候说:“栋材这个人心地善良,我们当时都想,他要是做我们的排长就好了。”吴栋材在一篇文章中写道:“说我们在战场上就想死,一点不怕死,那是假的。我刚上去的时候,心也怦怦乱跳,控制不住,也紧张。但我不会当逃兵,那时很单纯,只想万一牺牲了,我们家就是军烈属了,弟弟、妹妹可以受到政府照顾,少吃点苦。牺牲我一人,换得全家幸福吧。奇怪的是,战争一打响,我一点都不怕了,看到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一个个牺牲,我心中除了仇恨,什么都忘了,我参战七天七夜,在前进中不断从敌人的尸体上踩过,在撤退时,一颗炮弹飞来,我就地打了个滚,我能捡回一条命已经很不容易,没有理由不为社会、不为人民做点贡献,不为劳苦大众做点贡献。几十年来我都以这个作为人生的宗旨,做人的根本…… 

          就在吴栋材送医院抢救期间,美国于1953年7月27日在板门店同中朝代表签订了《关于朝鲜军事停战的协定》。历时3年零32天的朝鲜战争结束。中朝军队共歼敌百余万人,其中美军39万人,击落击伤敌机12 200余架,击沉击伤敌舰艇257艘,击毁和缴获敌军各种作战物资无数。至此,抗美援朝战争胜利结束。 

          一个新兵,能在这样的战争中,身中近十块弹片平安地活着回来,再一次验证了孟子的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弗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走,恋爱去! 

          1953年7月27日,吴栋材由志愿军护送回国,8月到吉林敦化医院,一星期后转到通化医院疗伤。主治医生根据吴栋材右手神经炸断,身上有多块弹片的病情,决定设置特别护理,这位担任特别护理的护士名叫吴茵子。 

          吴茵子与吴栋材同龄,朝鲜族人,父母双亡,仅有一个哥哥在人民军任班长。 

          吴栋材卧床养病期间,她夜以继日地守候在床边,一口水,一口饭地喂他,帮他洗脸洗脚,擦澡翻身,按摩……她像一个母亲照顾孩子那样细心照顾他,唯恐有一点闪失。吴茵子觉得吴栋材是一位为国家为人民英勇献身的小伙子,他的血是为祖国,为人民流的,这其中也包括她吴茵子。为了祖国和人民免遭美帝国主义的蹂躏,他付出了青春和热血,这样的人值得崇敬。 

          吴栋材的身体渐渐恢复,可以下床走动了,吴茵子的心里像是开了一朵花,这朵花一天天幸福地绽放。吴栋材右手的中指、无名指和小拇指完全失去功能,卷屈在一起,怎么掰也掰不开来。吴茵子除了每天陪吴栋材散步外,就是帮助他按摩这三个手指,一按摩就是两三个小时。吴栋材过意不去,每次都劝她歇一歇,吴茵子总是微笑着继续按摩,她心里有一个美好的愿望,就是通过自己这双灵巧的手,使吴栋材的右手恢复到战前的状态,至少不影响他生活和写字。每当吴茵子拉起吴栋材的手按摩时,他的心里就会泛起温暖的涟漪,年轻的心会不由自主颤动,那种幸福的感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吴茵子在护理吴栋材的过程中感受到在他的坚强质朴的外表下,有一颗柔情似水的心,不知不觉中两颗年轻的心走到了同一轨道上,他们甚至不要用语言表达,彼此就可以知道对方的心。 

          吴茵子把缴获来的降落伞裁成一块块手帕,在上面精心绣制了一对鸳鸯,多少个深夜,这位少女在油灯下一针一线地为吴栋材纳鞋底,做鞋垫,她在鞋垫上也绣上了鸳鸯,少女的心在层层的黑夜中像花蕾一样含苞欲放。那时的人不会像现在的年轻人在大庭广众下抱成一团……那时的人爱得深却不能尽情表达,只能在深夜里为自己所爱的人缝进一丝思念…… 

          熟悉吴茵子的医生护士都知道,吴茵子是个见不得死亡的人,这个医院里任何一个战友牺牲,她都会伤心落泪,难过很多天。看到一只小鸟受伤,她也会抱回来养着,直到它完全恢复,再把它放回大自然。吴栋材刚送进医院的时候,她的心也沉沉地难受了很长一段时间,有几次她在梦中梦见吴栋材的右手神奇地恢复了功能,并写了一幅“花好月圆”的书法送给她,她在梦中笑醒,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吴栋材的右手是否真的恢复功能了。 

          拉起吴栋材仍然卷曲的手指,吴茵子的眼泪又一次流了出来,她对着吴栋材的右手哈着口中的热气,一边哈气一边替他按摩。这是她的习惯动作,也是她心灵的一种寄托。 

          吴栋材右手的一根神经被炸断,按道理中指、无名指、小拇指都会因此失去运动功能而坏死。但在吴茵子的悉心呵护下,吴栋材的中指、无名指终于恢复功能,仅有小拇指最后因软组织坏死而被截肢。医生说这是医学上的奇迹抑或是爱情的奇迹也说不定。 

          那时他们经常在医院的林荫道上散步……恋爱的感觉真好!吴茵子常常幻想那条路永远没有尽头,他们就可以这么一直携手走下去,就像一首歌词里所唱的:“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老到哪儿也去不了,你还依然把我当成手心里的宝”。 

          那时吴栋材还不满二十岁,正是把爱情看得比天大的年龄,经过近四个月相处,他已经有一种离不开吴茵子的感觉。吴茵子是冬日里温暖的阳光;是夜间那一轮皎洁的明月……尽管他们之间没有肌肤之亲,甚至没有接吻拥抱,但吴茵子是他想一生相守相伴的人。 

          经历过战争的领导十二万分地理解这种感情,又非常喜欢吴栋材的人品,想把吴栋材留在医院工作,撮合他和吴茵子的婚姻。吴栋材写信回家征求外祖母的意见,然而,外祖母的意见是只能在老家娶媳妇,理由很传统,也很符合中国国情:因为你是老大,母亲去世早,妹妹身体不好,你必须担负起家庭的责任……吴栋材接到这封信,酸甜苦辣一起涌上心头……爱情的甜美,家庭的苦难,妹妹的不幸,外祖母的期望,真是“一个都不能少”,这一切都逼着吴栋材做出选择。选择使人痛苦。离开吴茵子吧?这是他的初恋啊,就像要从他的体内把他的一颗心挖走……不离开吴茵子吧,年迈的外祖母、可怜的妹妹、还有未成年的弟弟都在翘首企盼他回家挑大梁……他第一次陷入了人生的两难境地。 

          善解风情是一种天赋,赏心悦目,但要在现代人心中寻求真爱,就如同在沙漠中找水,找到了弥足珍贵,找不到便渴死在路上。所有的爱情都是悲哀的,尽管悲哀,依然是我们所知道的最美好的事。也许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教化,万事“孝”为先;也许是男子汉的责任,家庭的责任;也许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理由,他只能带着撕心裂肺的痛苦回到原先的部队。临行的那天,吴茵子去送他,她拉起吴栋材那只经过她无数次按摩已经灵活许多的右手,掏出降落伞绣花手帕、几双绣花鞋垫、一寸和二寸的两张黑白照片轻轻地放在他的掌心。 

          这个五尺男儿身负重伤时都没有流过一滴眼泪,这时,他的泪水像大坝决堤奔涌而出……吴茵子没有说“我爱你”,也没有说“留下吧”,她甚至没有流泪,她把对吴栋材无尽的爱绣在了手帕里,绣在了鞋垫上,她把自己少女的倩影永远留在了吴栋材的心上。爱不是占有,是一种默契…… 

          1998年,1999年,富裕起来的吴栋材两次去通化找寻吴茵子,不为别的,他担心她的生活,他不希望他的初恋情人晚年有什么不顺利的境遇。通化,你知道有一个名叫吴栋材的志愿军,为了四十四年前深爱的姑娘来到这个城市吗?这个城市听说了这个故事会动容吗?如果你是通化的公安局长,你会想尽一切办法帮助吴栋材找到吴茵子吗? 

          天边远远袭来的柔风,抚摸着这个沉睡的城市。但这个城市让吴栋材失望而归,时间太久了,没有人知道吴茵子的下落,毕竟64、65岁的年龄了,被问及的人不敢说,她也许已经不在人间了,更不敢说,你来晚了。 

          如此看来,每个人都有一个感情的深渊,我们俯身看去的时候都会禁不住头晕目眩。感情如同潭水,一粒沙子落进也会改变水位,尽管它看起来平静依旧——最单纯的感情也有它深不可测的一面。审视人世间的情感,人们会有这样的疑惑:是什么在影响我们的爱憎?激发我们的欲望?左右我们的视线?引发我们的爱情?这种力量源于什么?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气息,什么样的笑意,什么样的温度湿度?什么样的误会巧合,什么样的肉体灵魂,什么样的月亮潮汐?这个问题,像人生所有基本问题一样,永远没有答案,却产生了无穷无尽的表述和无数动人的回应。 

          我曾经问过吴栋材书记,写你与吴茵子的事,会不会给你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吴栋材书记自信地说:“不会的,吴茵子的照片是我家属一直代我收藏的。你放心,不会有问题。” 

          见到吴栋材的妻子陆汉琴,我眼前出现了四个字——上善若水!也更坚定了我要写这个爱情故事的信念,因为在这个故事的后面,我们能找到更为本质的东西,那就是吴栋材和他现在的妻子陆汉琴对一切美好事物的追求与受到挫折时的张力。 

          这是一个爱情的悲剧。悲剧意识表现在,在姿态上往往是登高,在时间上往往是落日。 

          如同杜甫的《登高》,超越了个体上升至人类的大文化情怀。 

          吴栋材的爱情,是对我们当下一些影视作品的批评,那些以庸俗、媚俗取悦观众的影视,应该在纯洁美丽的吴茵子和善解人意的陆汉琴面前汗颜。 

          走,回农村去! 

          带着对吴茵子的爱情,吴栋材回到了部队,1954年8月,吴栋材被送到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六步兵预高学校深造。只有小学四年级的文化程度,右手又失去一个手指的吴栋材,刚上军校的时候感觉很吃力。每天晚上,吴栋材打着手电筒躲在被子里看书,星期天别人上街去转悠,他仍然在“啃”教科书……他是一个要么不干,干什么都要争第一的人。经过三年封闭式的学习,他在全校一千五六百名学生中脱颖而出,成绩始终名列前茅,并多次受到表彰,被评为安徽省军区青年学习积极分子。然而,吴栋材是残疾军人,在部队有很多的不方便,不能进入高一级部队院校,组织上决定他和一批军校学员复员回家。 

          吴栋材二话没说,打起背包回到了常熟老家。 

          军队里有几十个与吴栋材经历相似的学员不肯复员,集体找领导申诉,天天找领导泡“蘑菇”,领导被他们软磨硬缠得没办法,就把他们分别安排在北京和苏州的几所大学里。这些人没有忘记吴栋材这个学习上的尖子,纷纷对他说:“你吃亏了,赶紧找当地民政局,争取从地方民政局要名额上大学。”吴栋材上大学的希望被再次点燃。他满怀希望地找到当地民政局,接待他的同志直摇头,摊开双手说“没办法,错过时间了,名额早满了”。看到原来在一起的战友大多去了北京,吴栋材也曾有点后悔,老实人还是吃亏啊。 

          永联的干部群众说,吴书记还是不去北京好,不去北京,中国最多少了一位大学的管理干部。去北京,中国就少了一个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带头人。 

          走,当大学校长去! 

          1958年,全国进入大跃进的时代。毛主席指示,把农业大学办到农村去,让农民自己办。江西搞了共产主义大学,其它地方纷纷办起了“朝阳大学”、“跃进大学”、“东方红大学”。南丰镇也办起了“万斤大学”,领导指定吴栋材负责筹建并出任“万斤大学”的校长。 

          这个所谓的大学一共有两个班级,120名初高中生(其中也有小学生)。 

          吴栋材现在的妻子陆汉琴也是这个学校的学员。吴栋材回老家后,外祖母就张罗着替他找对象,外祖母的思想很简单,就是要找个贤淑端庄的,能给吴家传宗接代的,能够张罗吴家事务的长孙媳妇。 

          吴栋材在军校期间,一直与吴茵子通信往来,虽然天各一方,从未见过面,但他们的感情却一天也没有淡过。回村后,吴栋材也曾试图说服外祖母,最终还是拗不过外祖母,同意和陆汉琴见面。但心里有一个初恋的情人,自然是“刀枪不入”。 

          这所大学,是吴栋材显示他个人魅力的第一个战场。他带领学生将约1.2亩土地深翻八尺至一丈,翻好后秋播小麦,整个地面高出1.5市尺左右,在深翻土地时他让学员们放进几万斤青草和鸡鹅毛、油脚等。每亩下种小麦120斤(为了每亩产万斤粮,实际上10斤左右就足够)。越冬时最低气温零下六度,但吴栋材这个大学的整块田地上热气腾腾不结冰,其它地方的田地上都结了硬实实的冰。吴栋材他们的地里因为加了许多“营养”,地面温度比较高,麦苗长势喜人。老师和学员都佩服吴栋材肯动脑筋。 

          好景不长,春节后,一场大雨,整块地的麦苗全部“卧倒”在地,一个月以后,麦子全烂了。全体学员恨不得大哭一场,他们的辛勤劳动就这么泡汤了!吴栋材不气馁,他对学员们说:“办法永远比困难多,大家不要灰心,我们现在补种还来得及。”但尽管吴栋材使尽了浑身解数,终于用自己的智慧在第二年迎来一个丰收年,但仍然没有完成上级要求每亩地产出万斤粮的任务。吴栋材知道那个地里是长不出每亩万斤粮来的,但自己既然当了这个万斤大学的校长,就要想办法把学员的伙食搞好,就像打仗一样,一定要让战士们吃得饱吃得好,这个仗才能打得好。他在大学里养了八头猪,每头都在180斤左右。 

          无论是深翻地广种粮,还是养猪搞副业,陆汉琴都是吴栋材的忠实拥护者和追随者,也就是在这时,她看到了这个小伙子身上的闪光点,他是一个不计较个人得失,一心为公的好青年,他聪明,善于动脑筋,想办法,让大家过好日子。 

          1958年10月1日,吴栋材与学校的几位领导商定,杀一头猪,让师生们解解馋,欢欢喜喜过国庆节。吴栋材心想,万斤大学既然叫大学,应该不在农村之列,自己杀头猪的权力还是有的吧?但那时农村杀一头猪、一头羊都是件与“政治”有关的大事。书记朱文彬听说此事后大发雷霆,抓起电话责问吴栋材为什么违规?吴栋材觉得共产党的宗旨就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杀一头猪给老百姓过个节也有错?所以他在电话里做了辩解。但朱文彬说,杀猪给师生过节这事本身没什么大错,但是公社已有规定你不执行,就是大错。就像军队,一定要有令就行,有禁就止,如果大家都不执行上级的命令,组织上还有什么权威?以后组织上还怎么开展工作?吴栋材觉得朱书记的话有理,诚恳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并说以后一定注意多请示多汇报少犯错误。 

          然而朱书记并没有被吴栋材的态度感动,仍然要他到公社来做书面检查。吴栋材的火爆脾气便也上来了,他冲着电话喊了声:“我等着你派直升机来接我。”便重重地摔了电话。 

          这些事,陆汉琴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跟着这样有责任心,有爱心,肯负责,有担当的男人准没错。她更加主动地接近吴栋材,更加默默地支持他。当吴栋材向她倾吐自己已经有一个心爱的姑娘,只是远在天边,而外祖母又不同意这个婚事时,陆汉琴为天边的女子难受。将心比心,她知道一个女子一旦爱上自己的心上人是个什么滋味。她没有责备他与吴茵子保持通信上的往来,反而更加敬重吴栋材的人品,更加同情那个同样深爱着吴栋材的女子。 

          我和陆汉琴有过一次时间不长的交流。那天,她准备了西瓜,她总是说:“天热,多吃点西瓜,多吃点。”说完她一直微笑着。她的周身由里向外发散着一种从容和大气,她面部的每一道皱纹里都包含着甜美的笑意和温柔的善良,我不敢相信她是一位73岁高龄的老太太,身上依然有一种少女才有的羞涩,她和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栋材这个人很无私,他总是想着村里的人,对我也很好。”让她多讲一些吴栋材的故事,她便脸红,腼腆得像一个小姑娘。我忽然明白为什么这个73岁的老人依然年轻,因为她的内心,还像少女时那样深爱着她的丈夫。她说:“我在北京开刀期间,栋材放下一切工作在北京呆了十几天照顾我,给我安排了协和医院,安排了最好的医生,用了最好的药。我现在用的药,一支就好几千块钱。我出院后又去上海治疗,他几乎每个星期来看我,对医生总是说,不要考虑钱,要用最好的药。我回家后,媳妇要来陪护我,他不要,他自己睡在我旁边的沙发上陪护我,他这人不爱说,心很细,很善良。” 

          陆汉琴以自己的温情来触抚吴栋材,支持吴栋材,感化吴栋材,两颗年轻的心最终在“万斤大学”走到了一起。他们登记结婚时,吴栋材怕耽误了吴茵子的前程,把结婚的消息写信告诉了她,吴茵子立即回信告诉,她也结婚了,并已离开了原地。吴栋材这才放了心。 

          吴茵子是真的离开原来的地方了?真的结婚了?还是不想打扰吴栋材的婚姻生活而编出的善良谎言,人们无从知晓。人世间有许多“错过”、许多“误会”、许多“困惑”、更有许多的“无奈”……只要认真研究一下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小说,就会发现一个根本的东西,就是许多小说不约而同地表现了人生的无奈:个人对世界的无奈,个人对社会和自己命运的无奈,个人对爱情的无奈……在如此多的无奈面前,我们是否应该有悲天悯人之心…… 

          相爱是缘,相守是份。缘是天定,份在人为。 

          珍惜爱情,即使拥有的时间很短暂,也会温暖你的一生;经营爱情,用一生的温情和长度来包容呵护对方,这才是人生的大智慧啊! 

          我在采访吴栋材的女儿吴惠英时,她的第一句话是:“我觉得我妈比我爸对我的教育和帮助更大。”这句话的本身就饱含了吴惠英对母亲伟大爱情的赞美与敬仰,当然也表达了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总有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在默默地支撑着他的含义。 

          据我国有关媒体调查,我国的孩子崇拜父母的比例,要大大低于西方国家,在我国很少有孩子把父母作为偶像的。此时,我对这项调查产生深刻的怀疑,在永联,就有一个女子非常热爱她的父母,是以自己的父母为榜样的。 

          在行走中提升爱的高度 

          吴栋材从部队复员回来,还有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为了帮助自己的弟弟妹妹。当时,年轻的吴栋材在感情上是有点抵触继母的,但还是把自己从部队带回的,在农村人看来不薄的一笔复员费全部交给了继母,以便继母用这笔费用供弟弟读书。 

          吴栋材内心深爱着自己的胞弟胞妹,他是个性情中人,对自己的亲人总是在最困难的时候伸出温暖的手……当然这种“爱”有时也会演变成一点“毒”,也会在不经意中伤害了某个亲人而自己完全不知。1975年,吴栋材的父亲去世,继母张桂芬从此挑起了家庭的重担,她一个人忙里忙外,除了在田间劳作外,回到家还要做女红,她的女红做得很好,得到左邻右舍的称赞。方圆几十里的地方都知道南丰有个女强人叫张桂芬,能吃苦,会干活,一个女人把这个大家族支撑下来,十分不容易。 

          吴栋材也是在此时感受到张桂芬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有了孩子的吴栋材变得更加成熟,也更像一个男子汉,他从讨厌继母渐渐尊重继母、理解继母,关心继母,帮助继母。 

          一些伟人名人在处理国家大事、工作之事时大都有条不紊,然而处理起家庭琐事就显得力不从心,也许他们认为这些都是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中国传统文化时常提醒人们:“后院失火”常常导致“走麦城”。 

          前几年,继母张桂芬生的两个孩子,也就是吴栋材的同父异母的两个弟妹相继不幸辞世,给张桂芬带来极大的伤害,她都坚强地挺过来了,赢得了吴氏家族和全村人的尊敬。 

          吴氏家族的长子吴栋材,深心里日渐感觉到继母是个了不起的女性。在同父异母的两个弟妹相继去世后,他主动挑起了吴氏家族全部担子,同父异母弟妹家子女的工作,他努力安排。他们的子女成家有什么困难,他也会主动出点子,想办法,同时拿出“真金白银”支持他们。为此我特别采访了吴栋材的继母张桂芬,这位90多岁高龄的老人家,眼不花,耳不聋。她说:“我现在住的这个200多平方米的房子,是老大(大儿子吴栋材)帮我盖的。我现在用的两个保姆是老大帮我请的,他们的工资和我的生活费都是老大付的。他再忙,每个月都要来看我一次。”张桂芬老人的眼里充满泪水,有几次激动得讲不下去…… 

          吴栋材经常在饭桌上对自己孩子说:“她的现在,就是我们的将来,要多关心老人,要给孩子们树个榜样。”吴栋材的几个孩子都对这个“后奶奶”非常好。 

          张桂芬老人曾指着门口一条很平整很宽敞的新路对我说。:“我的大孙子,大孙媳妇好啊,门前这条路就是他们出钱请人来修的,我现在出门就方便了,下雨也不怕了,他们常来看我,还烧好吃的饭菜给我送来,每年都给我做了好多新衣服,孝顺啊!” 

          张桂芬与吴栋材的妻子陆汉琴经常走动。陆汉琴最喜欢做的事,是烧可口的饭菜给“婆婆”送去;做漂亮体面的衣服给“婆婆”穿上,每次要亲自给婆婆穿上感到合身时,心里才会高兴。其实张桂芬穿不了那么多衣服,很多的质地优良的衣服都在大衣柜里压着。 

          如今陆汉琴动手术了,不能常来看“婆婆”了,经常委托自己的大儿媳妇来看奶奶。张桂芬放心不下这个大儿媳妇,90多岁的年龄了,还经常迈着小碎步爬上二楼去看望陆汉琴,用老人家自己的话说就是:“几天见不到汉琴我就想她了,想她我就去坐坐,不敢和她多说话,怕伤了她的气,中医是很讲养气的。” 

          在我第四次去这个村庄的时候,98岁高龄的张桂芬去世了,村民说她一定是上辈子结了德,修来吴书记这么好的儿子,亲生儿子也做不到这么好! 

          费老给永联“定义”为华夏第一钢村,大概不仅仅是因为这里物质充分涌流,更多的是对吴栋材这样一批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者的精神与道德的肯定。

        文章来源: 责任编辑:陈进 【打印文章】 【发表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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