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文化都是在水中浸泡出来的文化。对于江南来说,水是不可替代的特征,江南如果没有水,就不成其为江南了。我们看到,这里有长江、钱塘江、大运河、太湖,还有东海等等,河流纵横,水网密布,无处不在,无时不有,流动之水,是脉搏,是血管,是神经,将整个江南大地连为一体。老子在《道德经》中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自“泰伯奔吴”建勾吴古国以来,这里就是水的故乡,据说“吴”即“苏”,义为鱼,即此处先民早就以渔为生。到吴王夫差时,更是迫不及待地开凿邗沟,最初目的是为了水军北上争霸,但待河流四通八达、融会贯通之后,水乡风貌已初具雏形。在江南地区逐步取代中原成为政治、文化和经济中心的过程中,因永嘉之乱、安史之乱、靖康之难而导致的人口南迁,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但衣冠南“渡”,一个“渡”字,也说明江南之水的作用不可小觑,“是水,将你送到我身边”。他们都是循水而去,也是顺流而下:西晋末晋元帝渡江,定都长江之岸建康(今南京)建立东晋;唐“安史之乱”后,中原士庶避乱南渡至扬子江畔金陵(今南京),建立南唐;北宋末,宋高宗渡江,以钱塘江边的临安(今杭州)为行都,建立南宋。正是因为江南这个地方拥有丰沛的河流和肥沃的土地,才让那些远道而来的劳动力和先进技术,有了施展“拳脚”的广阔天地。江南也因此乘上了高速列车,很快就变成了声震寰宇的鱼米之乡。“赋出天下而江南居十九”,具备了富甲天下的气概,“苏湖熟、天下足”,成为天下共识,“堆金积玉地,温柔富贵乡”,变成了中国人“诗意栖居”的理想模板,更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等等,这些具有巨大号召力和影响力的深情呼唤,江南几乎成了每个中国人心仪神往的世外桃源!
人间三月天,细柳春风裁,一泓泓澄澈碧水粼粼而起,漫漫岁月中流淌着水乡的清秀,石拱桥横跨在平静的水面,或优雅别致,或玲珑飘逸,或婉约深情,呼应着近处的粉墙黛瓦和远处的青山隐隐一起涌入眼帘。游览其间,如一叶扁舟,穿行在青山绿水之中,两岸历经风浪的斑驳和亘古柔情的胜迹,
特别那些破茧成蝶的水岸人家,风尚别致,都是由世代相传的生活风俗习惯以及行为方式的延续而构成的,即便是在琐碎寻常的日子里,浮现出来的各种各样的水乡符号,也都有着一脉相承的基因和生生不息的密码。最典型的就是“江南三境”。
物境,是江南文化的表层物象。江南是小桥流水,江南是枕河人家,江南是烟雨杏花,江南是水墨田园,江南是丁香小巷,江南是江花胜火,江南是春水如蓝,江南是曲径通幽,江南是画舫轻移……这些都是江南特有的风貌,也是人们提到江南就会想到的那些具体而生动的感知。当我们把这些表层物象进行凝聚归类,应该包括三个基本的文化圈层:第一个是古迹之遗。这里有拙政园、沧浪亭、狮子林、留园、瞻园、沈园、个园等;有西湖、瘦西湖、玄武湖、莫愁湖、秦淮河、楠溪江等;有紫金山、普陀山、莫干山等;有灵隐寺、栖霞寺、寒山寺、鸡鸣寺、宝华寺、雪窦寺、大明寺、甘露寺、国清寺等;有兰亭、鼓楼、烟雨楼、昭明太子读书台、铁琴铜剑楼、天一阁、嘉业堂等;有宝带桥、断桥、二十四桥、双桥、八字桥、白堤、苏堤等;有北寺塔、虎丘塔、瑞光塔、六和塔等;有孔氏南宗家庙、夫子庙、岳王庙、大禹陵、中山陵、徐霞客墓、米芾墓等;有鲁迅故居、茅盾故居、俞樾故居、唐寅故居、东林书院、胡庆余堂、西泠印社等。就某个古迹而言,其实还可以进行更为细致的分类,包括建筑形式、设计样式以及细部特色等,但就总体来说,我们还是把单个古迹作为一个单元来看,可能更有整体感,也容易从面上把握,更易于和其他古迹进行比较。第二是古镇之美。比如,周庄、同里、木渎、甪直、锦溪、西塘、乌镇、南浔等。古镇是江南文化的核心部位和典型代表,在江南星罗棋布,比比皆是,如嵌珍珠,熠熠生辉。有人说江南有二十大名镇,有人说有十大名镇,有人说有六大名镇,有人说有四大名镇,但不管有多少,这些名镇都是家家临水、户户通舟的景象,到处都洋溢着鱼米之乡的温婉气质。第三是古城之韵。江南的城市发展比较迅速,许多都是现代化发展的表率,但历史底蕴却代表着岁月的深厚,那是永不蜕变的文化底色。比如,上海、南京、杭州、苏州、扬州等,它们有共同的文化氛围,但同中有异,各有特色,也有海派文化、金陵文化、杭州文化、苏州文化、扬州文化等不同的地域特点,它们都是江南文化的富矿,蕴含着挖掘不尽的千年古韵。三个文化圈层代表着不同的范围,也各具不同的自然人文景观,但它们都从历史的波澜中走来,温婉之水孕育了江南的表层物象,无论进入哪个文化圈层,都恍如回溯和倒流时光,可以看到江南曾经的过往。但如果要作进一步提炼,就会发现,其标志性的符号主要是小桥、流水、人家、杏花、春雨、小巷、老宅、寺庙、祠堂、书院、戏台、酒楼、茶肆、商铺、作坊、牌坊等,通过这些物象来定义江南、刻画江南、领略江南,不仅正确,而且准确,甚至精确,因为它们是循序渐进的物象存在,是江河湖海描绘出来的独特风景,它们之间息息相关,也息息相通,互为因果,相辅相成,如果将它们移入同一幅画面,将多种符号进行幻化、叠加和融合,就必然会绽放出更多的美丽视觉,形成江南文化的图形列表和表象系统。让人们一看到这些抢眼的标识,就知道这就是江南,这就是人们望眼欲穿的地方,但这种图形列表和表象系统可能会对厚重价值进行自然卸载,这本身也许就为反照自身提供了一种可能性,江南的叙述学就是将解读的关键放在描述与文化有关的美学语境上,发现编程秘密,强化思维插入,锁定逻辑宗旨,由近及远地推导出江南文化的自身轨迹和独特意义,因而能够因时因地制宜地揭示出物境背后那些遥远的历史、复杂的情节和多样的故事。
情境,是江南文化的情感形象。情感形象在江南文化中也是中坚力量,江南似乎就是爱情传说的肥沃土壤。四大民间传说中的《白蛇传》《梁山伯与祝英台》《牛郎织女》都诞生在江南:白娘子与许仙的爱情,通过篷船借伞、盗灵芝仙草、水漫金山、断桥、雷峰塔、祭塔、遁身蟹腹等生动情节,表达了对男女自由恋爱的礼赞肯定和对封建势力压抑束缚的憎恨抨击;梁山伯与女扮男装的祝英台,同窗苦读,秉烛夜书,谈笑风生,十八相送,双双化蝶,感天动地,千古传颂;牛郎和织女这对悲情眷侣,始于初见般的美好,止于终老后的坚贞,“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硬是把银河远隔变成了鹊桥相会!江南就好像是爱情故事的印刷机,不厌其烦,没完没了,不断地加印着各种各样的爱情版本。“问水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我们熟悉的还有,西施与范蠡的故事,陆游与唐婉的故事,李香君与侯方域的故事,柳如是与钱谦益的故事,唐伯虎与秋香的故事,等等。江南不仅是古代人爱情的戏台,你方唱罢我登场,也是现代人爱情的舞台,唱做念打样样全,虽然人已不是当年的人,但情还是当年的情,婆娑世界,有因皆缘,弦断有谁听,花好望月圆。这里有郁达夫和王映霞的故事,有徐志摩与陆小曼的故事,有徐悲鸿与蒋碧薇的故事等,而其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是李叔同与雪子的故事。李叔同是横跨音乐、美术、书法、戏剧、文学等门类的艺术大师,却在人生巅峰之际,执意皈依佛门,对于爱他胜己的日籍夫人雪子来说,这无疑是晴天霹雳、当头一棒,她急忙携子前来规劝,结果却无功而返,开始不愿见面,后来见了最后一面。影片《一轮明月》对此进行了生动的表现:清晨,薄雾西湖,两舟相向。雪子:“叔同——”李叔同:“请叫我弘一。”雪子:“弘一法师,请告诉我什么是爱?”李叔同:“爱,就是慈悲。”藕断不丝连,恩断义已绝,弘一法师看破红尘,去意已决。“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事实上,李叔同在出家之前给妻子写的信却深情款款,多有愧疚,同时对妻子的日后生活,也做了精心的安排。但无论如何,这种抛妻弃子的行为有违常理,当时还是引起了很大的震动和不同的猜测,弟子丰子恺明师心鉴,一语道破: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住行,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皈依,他认为自己老师出家是为了过自己的灵魂生活。诸如此类的情感故事,还包括许多亲情、友情、乡情以及民族情、国家情等等,在江南之域举不胜举,随处流传。故事就是江南,江南就是故事,它们之间吸附得非常紧密,丝毫不能分离,这些也确实为江南增添了许多生动的人文情怀,更有意思的是,许多讲故事的人最终也成了故事,比如丰子恺先生就是,其漫画人生也透出了鲜亮的色彩,如此环环相扣、起承转合的故事接续,终于沉淀到人们心底,成了挥之不去的情结。
意境,是江南文化的心灵意象。自古以来,江南就是中国诗人的梦中情人,江南就是文人墨客心中的乌托邦,特别是唐宋以来的大批诗人词人,感叹悲欢离合之流转,感受喜怒哀乐之命运,突然发现或邂逅如此美妙的江南,无不激发起酣畅淋漓的诗意灵感,都急急忙忙地诉诸妙笔,生花杰作,偶成佳句,如锦似缎,如花似月,这些诗词歌赋堆积起了江南的种种美学境界,就像是一条波涌浪叠的河,沿途景色旖旎,风光无限,从任何地方截取一朵浪花,都会深藏着一袭袭醉人的江南时光。白居易“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陆游“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王安石“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刘禹锡“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杜荀鹤“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杜牧“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柳永“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辛弃疾“红粉暗随流水去,园林渐觉清阴密”,张养浩“一江烟水照晴岚,两岸人家接画檐”,等等。在诗意的境界中,江南真的不是现实形态上的差别,而是不同心理状态下的模样。这些情感原型模式不是先天预设在人们心理结构中的“硬件”,而是借助诗词语言唤起艺术意象的“软件”。因此,通过那些纷呈迭出、曲尽纤毫的刻画和表达,江南的形象在人们心目中变得越来越具体,越来越确切,越来越鲜明了,也越来越立体了。“春天,遂想起江南,唐诗里的江南”。行走唐诗宋词里的江南,穿行于平仄韵律的烟雨之中,谛听那声声轻语和句句缱绻,仿佛时光荏苒中的诗意江南,在意味深长的历史回荡中,始终不渝地修饰着江南文化,美妙绝伦,花香满地!这种完全凭感觉的构成来点化的艺术世界,它永远处于现实之外,但也在现实之内,也许我们不会在意艺术剪接或创新粘贴的时兴版图,但必须坚信这里确实有一种意在言外的超越力量。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美国作家海明威一贯以精通叙事艺术而着称,他的“冰山”理论,与我们研究江南文化有异曲同工之妙。他曾在《午后之死》一书中写道:“如果一位散文作家对于他想写的东西心里有数,那么他可以省略他所知道的东西,读者呢,只要作者写得真实,会强烈地感觉到他所省略的地方,好像作者已经写出来似的。冰山在海里移动很庄严宏伟,这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面上。”这是海明威自己的经验之谈,也是我们打开江南文化的正确方式,对江南文化的构成,也可以说八分之一在水面之上,八分之七在水面之下:就物境而言,有看到的部分,还有没看到的部分,那就是象外之象;就情境而言,有看到部分,还有没看到的部分,那就是情外之情;就意境而言,有看到的部分,还有没看到的部分,那就是意外之意。看到的部分毕竟是少数,却有暗示性的魅力,没有看到的部分是多数,却能够引发出全部邈远高阔的境界。
这样看来,水做的江南实际上代表着现实和想象的二维空间,既有现实的存在,也有想象的存在,现实是外在的风景,想象是内在的风景,我们对江南的理解,就不能拘泥一端,而要顺藤摸瓜,探骊得珠:一是要对现实空间的意义与价值进行诠释,这属于对江南文化的外部研究,关心江南文化呈现了什么,有什么变化;二是要对想象空间的结构与功能进行阐释,这属于对江南文化的心理研究,就是人们在江南文化中发现什么,有什么境界。前者是务实的,后者是凌空的,务实的解读在于是对记叙性的现实世界,包括因水而起的景观、风土、人情、宗教等等的观察,即所谓事实的话语体系;凌空的意义在于描述性的幻想世界,这里有流动的欲求、希望、信仰、心情等等,即所谓想象的话语体系。对于事实的话语体系而言,每一个阶段都会有岁月的年轮和线索,对江南文化原型的探索就不能是简简单单的逻辑推理,更是考据与实证的过程,包括对符号标识的阶段性和呈现方式的多样性,这些都需要我们追根寻源,一一坐实,现在许多地方进行的保护性开发,就是希望利用科考的成果,能够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和发展轨迹;对于想象的话语体系而言,则应该遵循着情感的发展逻辑,不仅可以让历史的断层或遗迹的灭失在记忆中得到恢复,还能够在心中浮现出由少变多或死而复生的许多情景,并随着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的不同情感而蝶变生姿,更重要的是,许多时候都有见人未见、到人未到的独辟蹊径。
因此,我们终于发现了江南文化的全部意象的形成密码,它是来自于客观外部世界和主体内部世界持续共建的成果。现实空间和想象空间是合二为一的深情伴侣,如果离开了现实空间,想象空间就会变成蹈虚凌空,如果离开了想象空间,现实空间就不会有饱满充实,正是通过这种双重双向的交流、回流和涌流,实现了两个空间的有机衔接,达到对江南文化的一种动态平衡的积极维护。同样,对于个体而言,也不能失去这样的动态平衡,如果一旦失去了,就会对江南文化的审美出现偏颇,就不能够全面准确地认识江南、把握江南。有人说,江南在自己的想象中非常美,但到了地方以后,觉得也不过如此,所谓不去遗憾,去了以后更遗憾;同样,也有的人初见江南时,未必一见倾心,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别样的感觉却在心里持续发酵,变为一种如影随形的牵挂,反而成了永不消失的电波。诚然,美的风景总在远处,走到近处了,反而因为清晰消失掉了许多模糊感;对美的欣赏也并不都是一见钟情,也不取决于一时的快慰,而是在长久的期待、酝酿和反刍中不断地呈现。这两种情况都是审美心理在江南文化欣赏中的自然反应,也恰恰说明江南文化确实来自于现实和想象两种描摹所构成的一种张力。眼前有景,不及一份懂得的心情;抬头望乡,不抵一种乡愁的弥漫。我们觉得,想象空间愈是煞费苦心地将现实空间脱硫升华,有时反而会更多地表现出江南文化应有的本质内涵,确实是那么一回事,因而获得比真实还要真实的超真实体验。
这就是说,江南应该是原有的样子,也应该是人们所希望的样子。人们依托于强烈的社会磁场和自身的人文底蕴,通过空前活跃的想象力可以使生命的自由意志得以尽情发挥,对于江南文化的每一次体验都会有不同的感受,同时在这一次次的自我抵达的进程中,也有可能会发现现实空间中存在的种种脱落,但通过想象力的不断进取,可以化解因这种认识危机而造成的文化焦虑,进而也会自然生成出新的情感的黏合剂,去弥补或完善现实空间的种种不足和缺憾!对此,我们不得不承认,那些来自于各个方面自以为是的感觉,代表着多姿多彩,也免不了盲人摸象,在很大程度上会消解江南文化宏大叙事的社会根基,特别是它们在文化视野中形成的价值观念的对抗冲突,有时还相当犀利激烈,就很难形成对江南文化一致性的认识,这本身就预示着批准了超越具体的模式启动。如果每个个体从不同角度出发,都积极主动地去提炼江南文化的一得之见,那么我们只要稍稍抬高视角,站在更高的层面上来俯视,就会发现江南文化的基本走向,成为共同取得,这样不仅可以缓解个体文化心理中的现实困惑,而且还伴随着想象情境的扩大体验和汇总浓缩,江南文化最高图式就会一跃而起显现出最后的轮廓。于是,殊途同归的普遍共识就会变成水到渠成的共同感受,不同的个体也会认同和理解江南文化内在的核心关怀与特色价值。
我们就要把江南文化中的各个叙述系列贯串起来进行观照,在复杂中找到联系,在多向中抓住主流,在多层中发现深刻,紧紧抓住许多文化事实背后的隐喻主题,发现江南文化中作为统合形态的确切含义,思前想后,考虑再三,感觉这个不是别的,就是江南人对流水的崇拜、对流水的理解和对流水的深情。在江南的大地上,水就是命,水就是运,水就是天,水就是地,水就是情,水就是意,许多诗人对江南的认知和体验,都来自于一种水灵灵的文化,流水带来了如画的江南,流水也送走了光阴的故事。白居易的“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写的是水;刘禹锡的“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写的是水;苏轼的“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写的是水;王观的“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写的也是水。他们各有所取,惊心动魄,给予人们最深刻最动情的凝望,还是眼中之水,身边之水,心头之水,江南到处盛满了水,远远近近,大大小小,浩浩荡荡,密密麻麻,这里就是一个铺天盖地的水上世界。为什么人们对江南之水会如此深情?因为在江南文化传统中,人与水的关系是人与自然关系中的最直接最现实的命脉关隘,水到天成,水到河成,水到渠成,江南文化最美体现就是顺势而为,最好表达就是趁势而为。沿水而聚,沿水而居,沿水而作,沿水而息,人们喜欢那个永不停歇的流水灿烂的日子,它们无时无刻不在启示、感悟或激发人生,以水为荣,以水为耀,以水为归,分分秒秒都掩饰不住江南人对流水的热爱和癖好。
因此,水乡作为一种文化精神仪式,审美意象常常通过想象形式对现实建立起一种“间离效果”,这是对现实的升华和超越,想象性的叙事也是一种遇见美好的体验,江南文化就是充满美好的香格里拉。人们到了江南,立马就会感觉到一种磅礴无比的纯然恬静,心情和脚步都会慢下来,只要慢下来,一切就好办了,因为挣脱了功利的束缚,审美的眼光就变得更加锐利了,人们就会有更多的机会去发现江南之美:春日草长莺飞,桃红柳绿,燕声呢喃,风透帘栊;夏日轻解罗裳,独上兰舟,采莲荷田,笑声渐悄;秋日丝雨梧桐,清秋飞雁,淡菊飘香,悠然篱下;冬日雪依翡翠,千树珍珠,伊人似雪,翩然娇纯。凡此种种,口食之为味,耳得之为声,目遇之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只有怀揣一份淡然的心情,不夹浮躁,不存茫然,不埋怨,不抱怨,才能身临其境,身受其染,积极地参与到江南文化精神仪式和审美视野的建构之中,不是刻意追求,而是心有灵犀,不是赏心悦目,而是情投意合,不是豁然开朗,而是心领神会,那些灵魂渗透的懂得总能思接古今,那些牵情动念的感动总是悄然抵达,就像,风起了,云散了,太阳出来了,灵魂倏然花开,盛大不停遇见,不断地接近和达到想象与现实之间深层意义上的模式同构,因此,人们接触江南的过程,实际上也是纳悦自己、滋养身心和开发灵魂的过程。
水啊,水!水是江南人触手可及的福利,也是他们的基本生活方式。水文化是江南人在与水打交道的过程中形成的历史成果和特色文化。对于江南而言,水不是土地的嵌入式,反而土地是水的嵌入式,人们在江南的线性阅读中所建构或发现原型都与江南之水有关,那些反复出现的叙述母题更是离不开江南之水。原型母题之所以能够如此相映成趣,也就是因为寓水有形的共同结构和灵魂气质。生长在这里的人念兹在兹,就是因为他们是水做的骨肉,没有生长在这里的人念兹在兹,也是因为他们是水做的心性,所以经过长年流水文化的淘洗和冲刷,集体无意识作为一种不自觉的记忆,便将流水的灵性积淀在大脑的组织结构之中,江南文化的最终成果,也因此变成了江南的集体人格,江南人的音容笑貌、言谈举止、思想情感、为人处世等独特风格也就瓜熟蒂落。
灵秀如水。江南女子,肤如雪凝,伊人如玉,明眸如水,娴静照水,一朵微笑,一个回眸,一个转身,优雅绝俗,风姿宜人,满脸温柔,满身灵秀,直叫人如羡如慕,如痴如醉!江南人的灵秀,是从眼里到心灵都充满智慧生机,通体都透着一股秀气灵气,江南人都有这种一以贯之的特点。这是江南之水给江南之人的恩赐,也是江南之水给江南之人的灌溉,更是江南之水给江南之人的渗透,江南之人与江南之水可以说是珠联璧合,相得益彰,人水合一,水人一体,得之于流水之助由来已久。几千年来,这里人文荟萃,名流辈出,秉江河湖海之灵气,通静水深流之哲学,无论是在灵感激发还是艺术创造中,都体现了江南人习以为常的价值取向,许多艺术形式之所以能够在江南如雨后春笋,都是灵秀人格的点睛之笔。苏绣、昆曲、评弹、越剧、绍剧、黄梅戏等,抑扬顿挫,回环多变,其细腻和谐、委婉曲折的风姿,仿佛是潺潺流水的颤动,也仿佛有细水长流的悠远。
细腻如水。江南人的细腻是出了名的,常常会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态度,精雕细刻出乡愁袅袅的江南韵味。如果说北方人是以豪爽为特征,那么江南人是细腻为特点,细腻作为一种思维方式早已深入江南人的骨髓之中,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从古到今,精致有余,细致入微。江南的文人雅士非常崇尚焚香、试菜、洗砚、鼓琴、校书、候月、听雨、浇花、高卧、垂钓、对画、漱泉、礼佛、尝酒、宅坐、翻经、看山、临帖、刻竹、喂鹤等这些精细化的享受,纯属个人空间,无须曝群晒图,但却大行其道。张岱在《陶庵梦忆》中谈做茶,就大张旗鼓地列举了“杓法、掐法、挪法、撒法、扇法、炒法、焙法、藏法”之多,如此日常琐事在他的笔下竟被描写得有声有色,有情有义,有滋有味。
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论述了戏曲、歌舞、服饰、修容、园林、建筑、花卉、器玩、颐养、饮食等艺术和生活中的各种现象。《颐养部》将饮食原则概括为:重蔬食,崇俭约,尚真味,主清淡,忌油腻,讲洁美,慎杀生,求食益。这不仅是对当年的养身指导,就是对今天的饮食来说,也是唯美至极。明代苏州吴县建筑工匠蒯祥,因为技艺高超,做活细腻,被任命为总管明皇宫建造的“首席木工”,成为天安门城楼的设计者。他家乡的“香山帮”,所出工匠个个都是高手,深受明清重大土木工程的青睐。经“香山帮”的推荐,陆慕砖窑也咸鱼翻身,成为永乐皇帝御用金砖的“定点厂家”。每一块金砖从采泥到出窑,工序多达二十余道,有选泥、练泥、制坯、装窑、烧制、窨水、出窑、打磨等,历时一年多时间。制成的金砖里面没有一点气泡,外表也没有丝毫细纹裂痕,即所谓“断之无孔、敲之有声”,古朴坚实,光可鉴人,面平如砥,像一方黛玉,光滑如镜,似一块乌金,因此故宫太和殿中铺砌的4718块金砖,就成了江南人细腻风格的精品力作,抗千人踩踏,阻潮气上升,多少年过去了,依然如故,本色不改,还是那样的精神焕发、光亮铿然!
温润似水。江南地区多水蒸雾,常常会形成独特的烟雨景观,雨细如针,飘飘洒洒,如珠若帘,晶莹剔透,洗尘天空,清澈蓝天,在如此雨露滋润中养成的江南文化人格,就一定会把广阔的精神境界,作为矢志不渝的灵魂追求。因为温厚是来自心灵深处的懂得,滋润是抬眼可见的一窗明媚。从普通人家到江南旺族,崇学之风长盛不衰,舍命读书,拼命求学,江南人到哪儿,都会带着一股浓浓的书香,自古已然。明朝四分之一的状元出于江南,清代状元半数以上出自江南,明清两代每七个进士,就有一个出自江南,江南还凝聚成就了数不胜数的文人、画家、音乐家、戏剧家等,应该说江南的文化比重始终是神州文化的翘楚,江南就是文人墨客来来往往的集散地。我们可以列举出许多耳熟能详、如雷贯耳的名字:萧衍、沈约、萧统、王羲之、谢灵运、谢朓、庾信、江淹、李煜、范仲淹、王安石、陆游、唐寅、文徵明、顾炎武、钱谦益、龚贤、李渔、袁枚、徐志摩、张爱玲、金庸等等,这些文化大家之所以成为大家,就在于他们温文尔雅,滋润可人,他们就像高山懂得流水的默契,明月懂得清风的洒脱,树木懂得花开的妖娆,既具有兼容并蓄的胸襟,也有博采众长的气度,无论东西,还是南北,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那种无所不至的融洽性、包容性、吸纳性、开放性和创造性,总是引领着他们一步步走向生命辉煌的法宝。可以说,如果没有这种尊重多元、推陈出新的文化气度,江南文化就不可能呈现出如此丰富多彩的局面,也不可能始终保持着恒久不懈的生机与活力。
坚韧像水。在许多人看来,江南大都是柔弱书生,文气有余,刚性不足,缺少金戈铁马、气贯长虹的英雄气概,哪怕是面对卷起千堆雪的钱江潮,也只能略微发出几声文墨赞叹,却无法激起奋起直追的半分豪情,即便是“你向东海奔去,惊涛是你的气概”的长江之歌,
在李煜低沉的吟唱中,却变得凄凄惨惨戚戚,满腹亡国之恨和去国之忧,“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大家知道,江南人属水,水的习性有两重性,既有循规蹈矩的一面,也有桀骜不驯的一面,既有波平如镜的一面,也有惊涛拍岸的一面。长江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飘逸中有一种激越,沉稳中有一种飞扬,缓慢中有一种浑厚,平静中有一种唱响,敢有歌吟动地哀,于无声处听惊雷!无论是吴越春秋的刀光剑影,还有“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女声男唱,更有喊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铿锵之声,这些都是石破天惊、豪迈勇武的气质体现。面对沧海横流,江南人力挽狂澜,彰显英雄本色者,比比皆是。史可法视死如归抗清军,梁红玉舍命击鼓退金兵等壮举,一幕幕,一出出,惊天地,泣鬼神,都充满着气冲霄汉的胆识和壮怀激烈的血性!
事实上,江南之所以成为江南,就在于提供了不同于其他地域的文化特征和审美享受。古人比较喜欢从文化同质性上来划分不同的地理板块,如江南、塞北、中原、关中、岭南、河西、西域等等,这些古代区域都有历史渊源和地域特点:“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那是沙漠景象;“大风从坡上刮过”,那是黄土高坡;“飘飘洒洒漫天遍野”,那是塞北雪景;“这里四季花盛开”,那是天涯海角。但对于江南来说,不同于或凸显于其他区域的地方,就是因江南人格而塑造的江南文化,这种文化蕴含着精神的解放和生命的高扬,对于回归人的本性来说,价值连城,至高无上,谁不想邂逅一份穿越悠悠灵魂的美感?谁不想面对一幅雅致飘逸的画卷?蒙蒙烟雨江南,尽在不言中,不远不近,不浓不淡,不高不低,不大不小,不舍不弃,多少年来这里风韵犹存矢志不渝。“江南”因此成了许多地域的榜样和信仰,“陕北的好江南”“塞上江南”“西藏江南”“塞外江南”等等,都表达了对江南的无比崇尚和终极向往,并因能够拥有这样的称号而倍感自豪!只是他们所指的江南并不是指长江以南的所有地方,仅指长江以南、钱塘江以北的主要区域,其主体为明清时代的“八府一州”,包括苏州、松江(上海)、常州、镇江、应天(南京)、杭州、嘉兴、湖州八府及从苏州府辖划出来的太仓州等,也就是现如今的上海、苏南以及杭嘉湖一带,广义上还应该包括长江以北的扬州,从这个意义上讲,江南文化也是文化江南。
世间所有的遇见,都是久别重逢,对于江南文化来说,也有这样的感觉。也许我们是第一次与江南相遇,但为什么会感到久别重逢呢?因为江南的文化原型中深藏着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江南文化是在中华民族文化大系统中凸显出来的独特风格,传统文化的核心关怀就是维持血缘秩序的稳定性和传承性。这样,血缘关系也就自然成为水乡世界秩序的基础,家族群居的基本形式都是建立在这种关系存续之上。既然是以血缘秩序以及对这种秩序的认同为逻辑起点,那么儒家文化在这里大行其道也就顺理成章,因为崇尚修齐治平而建立起来的个人、家族和国家之间的共生关系,也就逐渐塑造出江南人对自然、社会和自身的整体看法。“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是明东林党领袖顾宪成在无锡创办东林书院时所撰的对联,旨在提倡“读书不忘救国”,同时,还有陆游的“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以及辛弃疾的“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这些出现在江南都不足为怪,因为家国情怀在这里早已深入人心,化为血肉!问题是当儒家的秩序一旦无法覆盖全部,或者说本质性的血缘关系出现了某种空隙,这时就会有道教见缝插针,那些耸立在水乡中的道观寺庙,也就成了道法自然无为而治的文化标志,自汉以降的佛教在江南土地上也曾风起云涌,“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冷雨青灯,苦集灭道,色不异空,空不异色,渡己渡人乃是芸芸众生始终不断的草灰蛇线。因此,无论江南的物质文化、精神文化,还是制度文化的背后,都是中华民族由来已久价值观的体现,特别是那些维系民族繁衍进步的精华血脉,包括公平、正义、忠诚、敬业等共同准则,就像是盐在水中,不着痕迹地表现为亲近自然、和谐共处、美丽酿造的水乡文化。随着新的社会的、法律的、契约的秩序关系建立,现代文明已经完成从血缘关系向社会化契约关系的社会结构转化,江南文化也体现出与时俱进的过程和吐故纳新的特点,因时而起,放足前行,这是发展的必然趋势,但随着市场经济的大潮和现代文化的巨变,在某些领域或地方,也出现了与传统江南水乡风貌产生冲撞的现象,因此,如何保护和抢救充满自然灵性的水乡之美,却又成为富有浪漫意味精神故乡的当务之急和实现与传统文化想象性贯通的务实之举。要通过那些负载于生命之上的种种能指符号,使得青山绿水这一文本蕴含的所指内容,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开发利用,这也必将成为江南文化本体建设的一种新的欢乐颂!
世间风景千千万,唯有江南带着流水的轻巧,漾出时光多变、沉醉千年的模样。江南之美是点滴成河的美,是海纳百川的美,是清澈见底的美,是深不可测的美,是波涌浪叠的美,是顺流而下的美,是绵长深厚的美,也是缠绵如梦的美……千姿百态,源远流长,唯美惊艳,余波绮丽,绕梁不绝,对于江南文化而言,也很难通过一种框架结构写出它们的全部生动,呈现它们全部韵味,还原它们的全部景象,对此我们也有比较清醒的认识,也许道不尽、说不明、看不透、理不清,正是江南文化所特有的朦胧之美,即便是到了工业化、商业化、都市化、网络化、数字化、智能化突飞猛进的今天,历史风尘不复存在,水做的江南,那种诗情画意,依然是飘扬在人们心头的温暖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