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时节,毕飞宇酝酿已久的长篇《平原》问世。这是毕飞宇穷三年半心力打造的新作。细细展读,感觉作家下笔时而坦荡如砥一览无余,间或斗折蛇行虚实明灭,无处不随意,却又无一处随意;毕飞宇固有的精工细作的印迹宛然在目,生发出新奇高妙的艺术品质,彰显精致的大气。毕飞宇这次把他的文字活动领域,从尺水兴波的盆景之地,置放到一望无垠的苏北平原,闪跃腾挪,大施手脚;种种复杂难言的历史影像,均在他笔下获得华美而精确的展现。
近十年来,毕飞宇在中短篇小说领域斩将夺旗,锐不可挡;长篇《平原》的峻工,则验证了毕飞宇诸体兼擅的能力。为上世纪七十年代写书,一直是毕飞宇挥之不去的心结。《平原》揭示了一段重要的集体记忆——1976年的政治变动及其影响下的日常生活的翻覆无常。跟《玉米》一样,《平原》的故事依旧发生在王家庄。全书通过乡村青年端方充满梦想与幻灭、挣扎与奋斗的独特心路历程,展现了这片蒙昧与淳朴共生的古老土地上的爱情和人性,尤其演绎了端方和三丫之间一段奇特的乡村爱情,既哀而不伤,怨而不怒,复椎心泣血,风云变色。毕飞宇用冷静的态度保持着与作品的间离,以凌厉的刀刃擦着人性的骨头游走,笔锋穿透历史的层云,直指对人性的高度摧残。凡生命的疼痛,美的毁灭,谴责、愤怒、冷峻、温情、反思、悲悯、忧伤、浩叹,种种多元化情感取向,都在《平原》中获得全方位演绎。小说不以复杂的情节取胜,而是充分发挥摹写细部的长处,着意于诗化情怀的铺衍。作家下笔时而惜墨如金,时而浓墨重彩,体现出简约丰盈的魅力。与鲁迅的未庄、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苏童的枫杨树村一样,毕飞宇营造的“王家庄”,已然成为一方具有特定原型意义的人文版图,成为他宏伟叙事计划的背景。
主人公端方高中毕业后,在收获的季节回到王家庄。这个干净健美的乡村青年,身上充满青春的叛逆和青春的心计。和《玉米》中的玉米一样,端方具有一般乡村人物所没有的心气与心性;苦难的生活,深深激发了他的耻辱感和上进心,教会他如何做一个成熟男人。端方不靠蛮力,而靠头脑应对邻里纠纷,处理生活风波,征服了佩全、红旗、大路等一干乡村混混,初步品尝到众星捧月式的权力快感。端方沐浴着平原上的风雨,在平淡无奇的岁月里尽情扩张自我,释放一己的雄性力量。终于,地主的女儿三丫成了他生命中第一个女人,端方饱饮爱的甘露。但在那样一个年代,三丫的出身注定了他们之间爱而不得天人相隔的悲剧。
王家庄支部书记吴蔓玲本是南京来的下乡知青,在扎根王家庄的日子里,她样样农活抢着干,轻伤不下火线,和乡亲们打成一片。一九七四年,吴蔓玲因缘际会成为村支书后,更加全心全意扑在工作上,无暇顾及个人婚恋。她不但摒弃了小资产阶级的优雅习性,还学会了像庄稼人一样蹲在地上吃饭。这是吴蔓玲狼吞虎咽的雄姿:“吴蔓玲一手捧着大海碗,一手拿着筷子,在大海碗里进行地道战、麻雀战,运动战、歼灭战,四处出击,四面开花,一边吃,一边转。满满尖尖的大海碗,三下五除二,一转眼就被吴蔓玲消灭了。”如是情状,正是一种生命形态的异化。“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吴蔓玲不愿离开王家庄,图的是日后能在政治上有所进步。渐渐地,铁姑娘吴蔓玲从鲜活的生命个体,变成了在仕途的星光大道上心无旁鹜发足狂奔的政治怪物。饶是如此,端方独特的男人气质还是激发起她内心蛰伏的女性情愫,唤醒了她爱美的天性;她无可自制地喜欢上了端方,却碍于支书身份无法表白,倍受情欲煎熬。小说写她夜深时节揽灯对镜,沉迷于自己的身体,便是女性心态的真实流露。而端方眼中的吴支书,身上分明裹携着雷轰电掣般的威严和泰山压顶般的气势。于是,吴蔓玲与端方,一个犹犹豫豫,一个小心翼翼,爱的火花又如何点燃?结尾,吴蔓玲形同花痴般的发疯,与其说是被公狗咬伤所致,无如说是对端方的爱的幻灭所致。这是一种饱经压抑后的极度释放,是一种非常态的常态,充分暴露出了吴蔓玲身上“本我”的另一面,而非假以示人的“超我”;――则她那无所依傍的“自我”又匿于何处呢?藉此,小说宣告了一种空洞信念的破产和乌托邦理想的幻灭,从而有力地昭示了一个时代的终结。
“前途无量”,这句公社革委会主任洪大炮对吴蔓玲的无意夸奖,让她一直刻骨铭心。吴蔓玲为自己养的公狗命名“无量”,在狗身上寄寓了特有的光荣和梦想。然而“无量”终于被民兵演习的枪弹所惊吓,变成了一条灵魂出窍的疯狗,咬伤吴蔓玲并致其发疯。“无量”与吴蔓玲的双双发疯,象征着权力和欲望使人癫狂这一不争事实。
《平原》出现了两组怵目惊心的人畜恋。王家庄养猪场的猪倌老骆驼,以场为家,爱猪如命,堪称敬业的乡村养猪大师,他的“把猪当人”的人性化养猪理念,颇令端方感动;直到端方无意间撞见了老骆驼与母猪行苟且之事的秘密,才明白老骆驼“不是把猪当人,而是拿自己当了猪”。村支书吴蔓玲白天忘我工作,夜晚则与公狗“无量”亲密同眠,聊解其性饥渴与性幻想。此类畸人畸事,正宜寄生于那个畸形年代的畸形环境。其实,老骆驼的人猪畸恋,乃是因为在人的世界里得不到应有的温情和安全感,才转而到猪的世界寻求补偿;吴蔓玲的人狗畸恋亦是如此,一身革命正气的吴支书竟从公狗身上寻觅性慰藉,诚为严峻的外部政治态势逼人异化所致。两组人畜畸恋,表明人和人在一起不像人,人和动物在一起反而更像人。作者用写实透视荒诞,以荒诞解构历史,却并未消解掉历史应有的那份沉重。
老鱼叉是书中出现的另一个独特形象。作为王家庄历次革命运动的积极分子,老鱼叉人到晚年变得神智不清,整天在院子里挖地三尺,到处寻找自己的“魂”;伟人逝世的消息传来后,他突然清醒并自尽。热爱政治运动的老鱼叉,某种意义上可以视为“文革”幽灵的化身。和吴蔓玲的发疯一样,老鱼叉了无遗憾的自杀,是一个狂乱时代溃败与解体的标志,也是新时代君临的先兆。
二
“麦子黄了,大地再也不像大地了,它得到了鼓舞,精气神一下子提升上来了。在田垄与田垄之间,在村落与村落之间,在风车与风车、槐树与槐树之间,绵延不断的麦田与六月的阳光交相辉映,到处洋溢的都是刺眼的金光。太阳在天上,但六月的麦田更像太阳,密密匝匝的麦芒宛如千丝万缕的阳光。阳光普照,大地一片灿烂,壮丽而又辉煌。这是苏北的大地,没有高的山,深的水,它平平整整,一望无际,同时也就一览无余。麦田里没有风,有的只是一阵又一阵的热浪。热浪有些香,这厚实的、宽阔的芬芳是泥土的召唤,该开镰了。是的,麦子黄了,该开镰了。”《平原》开篇,就在这样貌似絮叨罗嗦的缠绕中满蕴着诗性;一唱三叹复沓回环的话语,体现出创作主体对稼穑的热爱,对农事的欢欣,对乡村世界的悲悯,令人油然想起艾青的诗句:“为什么我的眼睛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和毕飞宇既往作品一样,《平原》的文字充满了灵机趣味。“河面上的稻船走远了,河面上的波光凝重起来,在满天的星光下面无声地闪烁。毕竟是秋天了,一些虫子在叫,空旷而又开阔的苍穹安静了。吴蔓玲和端方顶着满天的星光,在往回走。……夜色顿时就妩媚起来。黑得有点润,有了光滑的、却又是毛茸茸的表面,有了开放的姿态,可以用手摸的。说妖娆都不为过了。”夜色撩人,正与心境相通;于此,作品借景传情地写出了人物微妙的情感波动和细腻的心路历程。“返晴之后的天空一下子高了,清澈得像驴子的眼睛,傻傻的,仿佛很多情,其实什么也没有。万里无云。偶尔有一两片羽毛一样的云,它们挂在远处,静止,不动。可以想见,高空没有一丝丝的风。再偶尔还有一群雁,它们在飞,不停地变换飞行的阵形……稻草在秋日的照耀下发出了特别的气味,有些香,还有些涩,王家庄就笼罩在这样的气味里。闻上去叫人懒。”恬淡的文字,彰显创作主体心态的沉静。作家写王家庄落雪的景象,写雪后湛蓝的天空里鞭炮的爆炸声,何等地空灵迷人。就连写到发情的小母猪也是:“妩媚得像一个待嫁的新娘,从此陷入了无边的思恋。幸亏它的前腿太短,要不然,它一定会用它的前腿托住下巴,做出此恨悠悠的样子来。”读来忍俊不禁。
《平原》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乡村四季美好的风花雪月,展现了苏北大地上葱绿的庄稼,参差的林木,无序的草房子;这里,鸟在鸟窝中,鸡在草丛里,鸭在池塘里,猪在猪圈里,老鼠和蛇、蜻蜓和蝴蝶、花翎和麻雀自行其乐,一派“万类霜天竞自由”的气象。就在这片土地上,男人女人们日复一日地种庄稼、收庄稼,经营着柴米油盐,针头线脑,婚丧嫁娶,人情往来;他们因苦难而绝望,因绝望而麻木,又因麻木而欢乐。地球上的王家庄,那是温馨之乡,是悠悠乐土,是遍布神州大地的众多乡村“理想国”的典范,却也是沉沉沓沓难见天日的黑暗王国。时值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但千年如斯的王家庄依旧浑浑噩噩,波澜不兴,间或有些涟漪,终究归于死水一潭。赤脚医生王兴隆成为王家庄一缕启蒙的青光,是他力劝端方外出当兵,激发起端方对城市生活的向往。
对于敏感的端方,他所栖身的这片浩荡平原无异于狭小的囚笼,单调,逼仄,窒息;端方不想在囚笼中过活,他要通过当兵的途径改良命运,改变现状,为此不惜克竟全力。三丫亦是如此,她喜欢端方,便主动与端方幽会,毅然向端方献出自己。当爱情遭遇阻挠,三丫索性玩起了“喝农药”的小伎俩抗争,三丫假戏真做,结果王兴隆误将苏打水当成盐水注入她体内,死神的脚步不期而至,可叹三丫活生生的美丽灵魂,就这样浪花般消失,归于草木尘灰。在轰轰烈烈的爱情征程中,三丫,这个有主见、有魄力、有勇气的乡村奇女子出师未捷身先死;她是死在起跑线上、死在了翅膀展开正欲腾向云霄的一刹那。这是偶然,亦是必然,这是变数,亦是宿命。无疑,三丫的悲剧是命运悲剧,而非性格悲剧。缘此,小说剀切地昭示出,乡村世界是一个大陷阱,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任你豪情万丈心比天高,一俟委身其间,所有的青春、激情与欢乐,连同忧郁、悲伤和痛苦,统统都会被吸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仿佛露珠蒸发于瀚漠。我们看到,一个个乡村的大好男儿女儿,不愿将此生淹没于平原上庸常的尘埃,遂各各发出自己的鸣叫,欲冲决无形的网罗;然而他们的结局,不是头破血流身心俱疲,就是血本无归零落成泥,少有一飞冲天者。他们怀着梦想上路,到头来却依旧原地踏步,终不免被钉在命运的十字架上受难如昔。作家通过乡村小人物的日常化悲剧来叩击历史,拷问现实,探究农民命运,鞭笞世间不公。可以说,《平原》承载了毕飞宇心中难以割舍的梦与痛。
《平原》充分展示了权力对人性的钳制戕害。在王家庄,女支书吴蔓玲某种程度上掌握着全村人的命脉。正如王兴隆对端方所说:“人家不松口,你当什么兵?傻小子你记住了,你的命就在她的嘴里,可以是她嘴里的一句话,也可以是她嘴里的一口痰。”长期缺乏爱的滋润的吴蔓玲,一朝权力在握,便不免要以革命的名义整人为乐。她无情打压另一下乡知青混世魔王,不许他招工进城,有意让他作为自己的陪衬呆在王家庄。混世魔王忍无可忍,竟铤而走险,以毒攻毒,出奇不意地将吴蔓玲强奸,从而也将高高在上的吴支书制住――吴蔓玲怕此事声张出去坏了名声影响前程,只好让混世魔王取代端方参军走了。混世魔王的狗急跳墙奋力一搏,反为自己打开一条生路,这种把握命运的主动性和主体性,正是人之为人的可贵标志。这一点上,在乡村世界里指挥若定工于心计的端方,却以其关键时刻的犹豫委蒽,显示出了中国农民世代相袭的心理局限而远远弗如了;毕竟是农民。尤其端方在大队部请求吴蔓玲批准自己当兵时的那一跪,可谓跪出了千古悲情。男儿膝下有黄金,为了成为人上人,端方这一跪,满含着苦中苦、痛中痛,是他最为真实的内心状态的反应,是他面对权力重压时的一种本能的臣服。此幕场景让人想起鲁迅《离婚》中的爱姑,平时泼辣勇敢,敢爱敢恨,一场离婚闹得风风火火,见了封建卫道士七大人却变得局促莫名,七大人一声“来--兮”,便令她心跳加速,魂不守舍,终至于不由自主地说:“我本来是专听七大人吩咐……”暴露出内心的奴隶本色;《阿Q正传》中向往革命的阿Q,一进县衙大堂膝关节立刻发软,身不由己便要下跪。从阿Q、爱姑到端方,中国农民固有的奴隶性究难摆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