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汉明(浙江《嘉兴日报》副刊部主任编辑,诗人,评论家)
曾在南京生活了四年,深得古典江南神韵的诗人柏桦有过一番有趣的谈论,大意是,中国当代诗歌肇始至今三十余年,在地域的版图上,诗歌风水的流向主要有这么三大块,北京的今天派,四川盆地,最后是“伟大的”江南。这里,江南前面的形容词是柏桦写给北岛的一封信里忍不住蹦出来的。柏桦对江南的感情由此可见。
这是一名诗人——因为论说江南诗歌风水的文章,完全可以把他看成具有独特发现才能的一位诗歌批评家。换言之,这是诗人与批评家双重身份的柏桦对有着伟大过去的诗歌江南作出的当代期待。这种期待源于柏桦对江南知根知底的了解,源于对近年江南诗歌文本的细读,以及,他情有独钟的数次江南之行。柏桦是看到了江南诗歌兴盛的若干苗头之后说出这番话的,是他的肺腑之言。
开篇引述柏桦的话意,想说明的不过是:我本人一直将柏桦看成是一名江南诗人的,再缩小一点,一名南京的诗人。当然,柏桦的诗歌影响力,远远不止于南京或江南,我这里只是想说明白,他的诗歌美学的基点在江南——如一个精巧的楼阁,立柱下面的那一块柱础石,是典型的江南产物。你看他写《苏州记事一年》,一首诗,把江南一年的风俗一网打尽了,多么的江南!更深一步地考察,柏桦的情怀是江南的,比很多江南诗人还要江南,比很多江苏诗人还要江苏。如果你了解柏桦与江南的关系,我还有一个发现,柏桦是影响了现在活跃在江苏诗歌界的不少诗人的,因此也可以说,温润中见风骨的柏桦诗歌,仍是现在江苏诗歌的一根标杆。
江苏的诗歌是江南诗歌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有意思的是,江苏一省的诗歌格局,大致也就在长江以南的地域相对活跃。南京是江苏诗歌的一个重镇,一直生活在南京的韩东,上世纪八十年代就已成名,是北岛以后的第三代诗人的代表性诗人(近年,他越来越成为了我们时代一名重要的小说家)在他的周围,是一些个性比较鲜明的诗人,朱文不仅是卓有成就的小说家,也是很有特色的诗人、导演;小海是在南京读的大学,生活在苏州,他一直在故乡的北凌河一带弯腰拔草,他是沉默于大地的一名诗人,像羊群吃草一样,专注而不旁顾。深受法国文学影响的朱朱,其精致的诗歌文本,骨子里渗透出一股江南蛛网一般缠绕而精密的结构的气息,他的诗歌细究修辞,是普鲁斯特法语的优雅和中国古典文学中类似于昆曲优美身段的结合。此外,南京的诗人,就我所知,还有黄梵(也是小说家)、近年调来南京工作的马永波(也是翻译家)、马铃薯兄弟、育邦、胡弦,等等;南京的老一辈诗人中,有子川,女诗人中,有代薇(近年我很少读到她的诗歌),都是有相当创作实力的。
这里重点说说叶辉。叶辉生活在南京近郊一个叫高淳的县城,他因此成为了一名诗歌的“小镇考古学家”——我是说,叶辉的诗行有着考古学家发掘古文物那样细致的刀功,如果读者足够凝神,是可以读出他诗歌地层的纹理的。叶辉有自己的诗歌理想,他有细节的,内敛的,引人发笑的智慧,也有小镇巫师般的超现实奇想。叶辉的创作,一开始就是讲究细节的,灵感来自日常生活,却又是沉思的产物——沉思的品质,在中国当代诗歌里头,我以为是稀有的品质。文本上,叶辉尽可能地节省语词,所以,他是最熟悉“减法”运算的一名诗人。他展示给读者的诗歌数量永远是那么少。他的两本诗集《糖果店》、《对应》,也是我所收到的诗人的作品集中最薄的两本了——纯粹的个人风格,美学上,是完美的追求。叶辉与今日网络诗歌貌似兴旺发达的散句繁殖恰成一个对比。
苏州也是一个诗的城市。除了上面我迫不及待说到的小海,车前子当然是典型的江南才子了。老车现在定居北京,但他大量的随笔与诗歌,甚至他偶尔的信手涂鸦,哪一笔离开得了江南地气的浸淫?他人在北方,老魂灵依旧缠绕在江南。诗思敏捷的,快速的,饶舌的,间杂着土语的,民间的车前子,明月前身啊!他的籍贯在江南——明清的一张古画上,不经意中你就可以认出他的眉目来。苏州诗人长岛是另一副面目,相对于其他的诗人,长岛地域的标记不甚明显,但诗艺上却有很好的平衡力,书写现代人的感受。苏州近郊的同里,一位笔名苏野的中学老师的诗歌追求,我关注有年了。苏野几乎是江苏诗歌的一名隐士:
服务于痛苦,尖锐的理智
和语言纯粹的技艺
远离一个崩溃时代叙事的火山灰
这是他写给吴江早逝的才女叶小鸾的同名诗歌,也是他诗歌观点的表白,从中可以读出诗人内心的纠结。苏野大量地书写比如“拟古”之类来自古典时代的“诗题”,其实也是另一种现代感觉。但,苏野诗歌因此有了不同一般的文人气,这在一名小镇诗人的身上,他顽固地伸向古代的阅读维系了他的诗歌触觉,从而获得了安静,这是难能可贵的。
常州的诗人有冯光辉,也是出道很早的诗人;胡正勇近年定居常州,他与张羊羊差不多的年纪,常州诗歌也算后继有人。无锡有三位诗人与我有过一面之缘,金山、陈傻子和黑陶。黑陶的注意力似乎在散文上,诗见的不多;金山的《金音召悲歌》印象深刻;陈傻子近年的创作风格大变,专注于口语的书写,这在江南是少见的。口语诗仍在探索之中,很难作评。陈傻子近年全身心专注于诗,苦苦地给读者赠送礼物,很不容易。述及口语诗,沈浩波是江苏泰兴人,这位“心藏大恶”的诗人提倡“下半身”写作,流风所及,一时披靡,但他本人却写有极具良知之作。沈浩波诗歌蓬勃的原始活力,有它特定的意义。
江阴因为有了诗人庞培而令人侧目。历史上的江阴有着一股阴冷的硬气。生活在此地的庞培,是一个多次横渡长江的诗人,他的诗歌因此被更多的水包裹——这水,像搬动着亘古的时间,绵绵不绝,来无由,去无着;它不说话,但是它在流。庞培的诗歌,与它引人注目的散文(他的许多散文我一直视为诗歌)一样,独得江阴之“阴”——这是雨声缠绵之阴,是水的至柔之阴,但阴郁中有着江阴固有的硬气。庞培是一名有着美学追求的诗人,他的诗歌来自于广泛的大地上的行走,在这一点上,他有古代诗人的风范。
长江北岸的江苏诗人笔者接触不多,盐城诗人孙昕晨、姜桦,都是有着大地感的诗人;义海是创作与翻译并举。睢宁有大卫(在北京),徐州有女诗人沙沙,扬州有张作梗(客居),都值得关注。
英国艺术批评家丹纳在《艺术哲学》中,归纳出最终影响艺术风向的三种因素:地域、种族和时代,对于一名中国诗人来说,地域的因素极其重要。江苏处在吴文化的笼罩之下,吴文化的精致、优雅,千年以降,深刻地渗透到了人们的骨子里了。我们从古代的建筑以至现在的吃食、服饰、普通市民居家的整洁,时见这种文化的渗透。诗歌作为一种精英文化,一种特别讲究语言的艺术,江苏诗人在运用语言的时候,成功地表现出了吴文化的特点,所以,普遍的一个感觉,是诗体的优雅和意象(或细节)的精致。江苏诗歌很少有粗糙的书写,提倡下半身的沈浩波,不谈他那些故意吓人的身体语汇,诗句极其清澈,语言也准确到位。他与另两位诗人朱朱和叶辉倒是有趣的一个对比,我曾试图找出他们诗歌风格上的反差——因为这几个人可以代表江苏诗歌的两极,但,剔除一些假象,他们内在的反差我现在以为其实并不大。
精细的结构,讲究生活细节,个人性,与生俱来的对语言的精致与精确的向往,这几乎是江苏诗歌的一个特征。这个特征使得江苏的诗歌总是能够将诗歌的语言上升到艺术的高度上去打磨。这些诗人会将诗歌作为江南地域中一种共同约定俗成的“诗歌”来书写。换言之,语言与结构过分的雅致化,也成了一种需要破除的程式,因为这种范式很难将我们这个粗糙(或粗俗)时代的牛首马面摁倒在现代诗歌的文本中——这确实是一个悖论,值得研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