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简单》读札
陈社先生新近出版了散文随笔集《不如简单》,他把原是该书压卷之作的篇名移用作书名,该有过一番并非随意的斟酌——这里的四个字固然概略了他的一种人生感悟,也大体提挈了贯注于全书之中的艺术旨意和内在蕴藉。
为这个书名所动,伴同了我对作者的了解。陈先生以多重角色的组合体进入我的印象,他是官员,是作家,是编辑,既有漫步艺苑的雅好,又有运动场上的兴致和迷恋------他当然体验过世事的纷繁、深味过心灵的杂沓,“不如简单”自然就不能不是一种“过来人”的生命领悟和人生告诫。因为很喜欢这个书名,还改变了我的阅读习惯,我指的是我一反常态地从后向前逐次读完了这本书。
呼唤“简单”,是被辑入“识人之道”一组文字的母题。“简单”需得“呼唤”,是因为人们常常不肯简单;无奈的生活也使人们往往不能简单。在我看来,读《不如简单》、《识人之道》、《当官的滋味》、《谋事与谋人》、《人生得失》、《距离》、《帮忙》诸多篇章,与其指认其富裕的哲理内存,不如领略其现实储量——脚下的现实是他的出发点和归宿地。这类作品在从为官、为民而归根结底是从“为人”的普遍层面上袒呈现实的时候,多自“形象”和“现象”入手,经感触进入理会,由具象生发抽象,读起来有临场的感同身受,也不乏悠远的人生情韵。当其理丝有序地为识人之道、为官之道剥蕉抽茧般“去蔽”,穷形极相地为人心、人际惟妙惟肖地“图形”,当那种“谋人”者在得与失上构成价值观的颠倒,当“距离”的丧失演绎出“越帮越忙”的闹剧,我们在面对“人格”考诘的同时,也就面对了一种“自扰”的追问:纷繁世事的让人们“活得太累”,乃至如作者描摹的活成那等亡失自重的怪模怪样,只缘人们握不牢一个真实的自己,至少不懂得人生虽说“有许多完全靠自己,又有许多完全由不得自己”;不懂得“选择”和“放弃”,人就难免在“强求”的钻营中,怠慢了人的尊严和人格操持,失却人的自然和本真。而“简单”,原本就是“真真实实、顺乎自然”的“我行我素”,它因之美丽着,以一种临近自然的平常之心,以一种超然物外的坦荡襟怀。
如果说“庸人自扰”的现实痛感,激发了“呼唤简单”的热忱;那么,“见贤思齐”的精神憧憬,则诱导了对于“简单”的发见和青睐。我特别注意到作者笔下一些人物的神采,比如《他还活着》中的李进、《一面之缘》中的景国真、《我与一清》中的徐一清。作者对这几位先生的深深敬仰和赞许有嘉,跟他们的身份、职务、履历乃至才干无多关涉,那些包涵处世方式和人格力量的细微叙说,恰恰突现出一种“简单”,一种跟时尚构成对视的、近于极致的“简朴”和“单纯”。我知道作者的描述和把握是准确到位的,它证实并深化了我对于一种精神的体感。我跟这几位都相识,面对景先生的一次采访和跟徐先生的一次共同与会,第一印象确如作者所写:“衣着朴素”、“一付老实巴交的模样”,或“少言寡语”或“言之呐呐”,事后回味出来的要点亦如作者所写——记得我为他们感动过,不只是体味到某种“似淡却醇”;在一个密匝匝、闹嚷嚷的喧嚣人世,我不能不怦然心动于一种难能可贵的宁泊自守。李进先生跟我之间也很简单,他当文化局长、文联主席期间,读过我几篇文字,没想到在小县城便收到他的信并题赠的一首七律;后来还被别人告知,他不但在文化局长会上提醒我所在的地区关注我,还提出调我来省的动议。那年赴会去京回程路过南京,朋友说李进关心着你,建议去看望一下。可没有想到,见面后他只字未提这些事,仿佛没有发生过,简单的交谈几句后便是沉默,这让我尴尬,也让我进入对于那沉默的品味,沉默原是难以捉摸的,但彼时似乎从中品味出了一种东西,多年来没再去想它,如今读陈社笔下的李进,往事就重现出来,当年那“品味”竟在《他还活着》的字里行间分明起来,彼时说不清楚的那个“东西”,也被作者启示了一个合适的表述语,那不是别的,正就是一种属于人格的“简单”,正就是一种简单人格的美丽。
无论《不如简单》的作者是否自觉到,人格化的“简单”在他的文本中已经显在、潜在为一种标准和向往。如他所说,简单是一种境界,“重付出、轻获取”的张云泉(《张云泉的人生境界》)的境界就是求得“问心无愧”这么简单,清心寡欲、不忮不求、排解一切繁琐的简单;亦如其所言,简单需要一些勇气,向“黑哨”的“重重黑幕”打响“第一枪”的陈培德(《勇者陈培德》)的勇气,就是“决心与这场斗争同在”这么简单,肩担道义、不遑返顾、排斥一切复杂的简单。简单当然还是一种面对现实的坦诚和不为名利所累的气度,德国政府和民间面对本国球队败绩的平和温馨态度(《善待世界杯》)、高仓健对待普通服务者和无名配戏人体贴关怀的动人精诚(《戏外的风景》),都很能让人触摸到一种绚烂之极而归于简单的心灵。作为对照,相反的情况便是“复杂化”背后的心机,《曾参杀人》,对变化多端的谣言“常常在一个绝妙的时机出现在一个绝妙的地方” 的揭示,《功成名就之后》,就那神神道道、包包藏藏的“秘诀”究竟“是一个秘方还是一套方法”的质疑,从简单的对应体上切入了一类叵测的居心和莫名的玄虚。
崇尚简单表现为作者的人生态度也表现为作者的艺术态度。在题材的遴选和开掘上,他往往注重“真”与“实”的质地。一篇《狗就是狗》很能代表其对于题材的认知方式和深度照察,不同于许多“狗年说狗”、“鸡年说鸡”的文字,没有什么义生题外的畅想抑或曲径通幽的做巧,可谓直白而简单。这可能使他的文章剥离几许炫目的色光,然而也唯其如此,艺术的简约从题材的内敛性和开掘力上造就了作品迥异于一般的方位与角度。把无奈的动物从人类的盘弄和肆虐中“解放”出来,还原其自身的面目与特性,对于题材的开发来说,取得“独辟蹊径”的可能,题旨也因而得以的开扩,否决了人类的居傲、文字的游戏而遇合了“善待动物”的要义和根本。在艺术的构思和运筹上,跟作者平等的意识和务实的精神相表里,习惯于“平视”与“平铺”,简化了结构、单一了思路的同时也优化了叙述的生活感与亲和力。如《精彩的时空》,作者赞赏采访者面对大腕、大拿们的那种平视态度;《郑板桥的“怪”》,则为一种高标的怪异梳理出艺术与情理之常道。删繁就简、单骥直径是作者艺术运筹的通常方式,他以此舒缓而放达地展开思绪并收获那些为世人所不见、所不取的人世箴言和人生精警。
《不如简单》常常会让我读其文而想见其人。总觉得作者的为文,其实是应合了那句“我笔写我心”的老话,“简单”云者不啻夫子自道。要不然,对于挚爱故乡的“名片”和“专利”,他何至于以《随感二题》学究式地做出那么顶真的考辨和苛严的检讨;面临深情思念的母校百年大庆,他也不至于“不合时宜”若斯,应约交上的一篇纪念文章竟如同一份意见书。当然,陈社先生是一位能干的人,只是天下能者多矣,能干而又淡泊的人就少一些,能干又淡泊而复满腔热诚者堪称可贵,陈先生当得此称。去年在家乡的一次文学聚会间,大家为一位初露头角的文学青年的下岗困境闹心,未料陈先生当即爽快表态,由他来考虑解决,我不禁立即当众向他鞠躬致礼。老实说,我不知道这一躬会不会白送了,这类事情复杂呀。不料会后未久消息传来,问题已获妥善解决。解决得如此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