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青花灿烂》创作谈
青花是我家从前的保姆,因为母亲身体不好,请她来做护理工的。刚来的时候,这位四十多岁的鲁西南女人穿着本地少有的蓝布褂,头巾在颔下打着结,是山里人常见的那种系法。当时我的首部长篇小说临近杀青,女主人公还没有合适的名字。这时候听见母亲喊她青花,我心里一动,觉得这个名字虽然普通,却是苏北特色的,土地里生长出来的那种。青花在我家做了半年就走了,听说她男人在外打工出了工伤,需要回去照应。
在苏北广袤的平原上,有多少棵庄稼,就有多少青花在那里生活。她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终年匍匐在土地上劳碌着,她们的手像竹节一般粗凸,她们的脸上总是布满岁月的风霜。她们的青春是极短的,只有那么几年,然后就嫁人、生子、伺候公婆,便再也没有机会打理自己,她们生命的花甚至还没开呢,就迅速枯萎了。而某种程度上,在以流水线的形式批量生产的各类文字里,青花们的影子却如风随形,几近消逝。一个有着几千年农耕文明的国度,一个世纪交替的时代,各种观念在不断碰撞和裂变,世相百态淤积了丰厚的文学土壤,为什么在众多作品的字里行间,人们却不容易触摸到青花们的血肉、闻听到她们的歌哭,嗅到更多来自民间的烟火气息?
今天的时尚之风裹挟着流星雨刮过城市的每一座街巷,少男少女的头发黄了又绿,绿了又黄;香风呓语将一帘幽梦演绎到让人难已消化,却很少有人越过迷离的霓虹灯,将眼睛的余光投到离他们的生活圈子更远的地方。当下大量的低层叙事和文本实验,距离生活的本相依然不近,他们笔下的乡村或农民,或许早已“星星不是那颗星星,月亮不是那颗月亮”,而是被异化了的、隔靴搔痒式的借人说事;更兼有一些气色很好的农耕新人,其服饰的光鲜,在主流话语上跟时代要求的“接榫合缝”,从标准意义上来说,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早已不是一个概念了。
这个社会一路上势头很猛地行进着,前景看上去有诸多的光明。但也有时候,路边一些随地而眠的打工者、抑或操着山地口音被城管撵得东奔西走的地摊女人,仍不免让人心生疑惑。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们的悲欢是什么?新中国意识形态的车轮,才只辗过半个多世纪,当女性在历史的变迁中褪掉枷锁,终于赢得自身的位置后,从未像当下这样被推向尊重和轻慢的两极。一方面,在以各种现代传媒手段支撑的主流话语平台上,许多女性气质不俗,侃侃而谈,以女性代言人的面貌出现在各种场合;另一方面,从电视、报刊以及网络的左上角或右下角,我们也时常看到扫黄打非的快讯、坐台女被劳教的花边新闻。如果我们愿意把目光拉得更长,还会看到在风雨四季的农田里,在路边小吃摊、水果摊或拳头大的树荫底下,那些疲惫到极致的女人,她们的鞋子绽着开花的后跟,她们的脚踝由于长年露在外头,以至于分不清哪是灰垢,哪是肤色;在修车摊的旁边,一位病恹恹的女人半躺在水果摊前的长凳上,吃力地照应着生意和孩子,而她无法为她提供照料的丈夫,正忙着给修补的轮胎充汽……
这样的家庭,是改革开放大背景下一个底层民众的符号,一道不应该被忽略的风景。这些在社会急剧转型时期的青花、青朵或青枝们,没有金钱和地位,甚至没有尊严,较之于社会上那些功成名就、拥有足够话语权的知性女人,她们是如此的卑微、不具有标志性。这样的群体,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已经被我们这个时代有意无意地屏蔽掉了。但他们的存在,不能像小学生做作业,看着不爽气就用橡皮擦掉。他们一样在这片天空下面生息、劳作、繁衍,是我们的父老乡亲、多少个母亲或姐妹之一、人类真实存在的生命范本。漫漶如长河的的文学画廊里,何以能够缺失这些人的位置。
这是一个高速发展的社会,一个诸多观念和言行依然徘徊在原地的社会;一个强调和谐的社会,一个充满各种矛盾和对立的社会。一些人生活天上,另一些人则在地狱里挣扎。所有这些,作为文学的渊薮,都成为激发我创作长篇小说《青花灿烂》最原初的冲动。以平民化的视角,直接切入社会的最低层,通过揭示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在改革开放及商品大潮的推动下,性,暴力,金钱以及权欲对苏北底层女子所带来的冲击和影响,勾勒一批匍匐在黄土地上的女子众生像,是我创作这部长篇小说的初衷。当然,我只是写出了她们中间的几个,却远没有涵盖并提练出她们的全部。但我理解她们,就像理解这片土地上的每一棵树、每一片叶子。米兰.昆德拉说过,所谓小说,就是把生活中悲谬的东西揭示给人看。我所能做的,也就是用近乎白话式的叙述,将人物情节渐次推进,以文学的形式传递出我对低层人物个体的悲悯与思考。除此以外,还能做些什么;即便穷尽笔墨,又如何能写出她们皱纹里深掩的苍生。
在青花、刘小巧的身上,浓缩了许多苏北社会底层妇女的形象。因为经济地位低下,青花经常无端地被患性无能的男人暴打,终至在现实的压力下出轨并离家出走,这在现实中是有原型的。真实的青花们的生存状态,其细节更曲折,心路更繁复。在整个写作过程中,曾经有一个始终困挠我的问题,就是青花的人生基调是否太灰色了,面对多舛的命运,她的性格里有多少反抗的成份?最终,我选择了生活的本原。尽管苦难拿走青花的一切,却依然磨不掉她内心的棱角。作品的结尾,女主人公站在被拆迁的废墟上,手里捏着半片碎瓦。在经历了几度坎坷后,她重新坠回生活的原点。但青花并没有绝望,因为在她生命的碎瓦里,还有一粒麦芽。“芽尖是紫青色的,一层一层,紧紧包裹着里面的东西”。莺飞草长,四季轮回,人类只要在这个地球上呼吸,就会产生各种正常的欲求,就像路边的野草千踏万踩,来年春风一度又催发新芽,这种生命的百折千回恰恰是文学取之不竭的创作源泉。
我庆幸自己的创作一开始就根植在泥土里。它能让我在任何失重的时候,重新找回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