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的视角从来就优先于由此视角所叙述出来的故事,因为视角是看待世界的一双眼睛,一种心态,一样情怀,世界就在视角的折射、伸缩、掩映中被叙述成了一个故事,一个只能由此视角叙述出来的独一无二的故事———世界可能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视角下的故事而已。
范小青非常在意视角的选择,她无比钟爱一双痴愚的眼睛,比如“赤脚医生万泉和”,因为只有痴愚的眼睛才能那么深入、执拗地沉潜入世界的皱褶和枝蔓,从而洞悉世界的温度和硬度,更因为痴愚的眼睛虽然执拗于世界的细部,它与世界本质上的利害和规则却还是隔的,远的,它就如此遥遥地打量着这个既那么熟悉又无比陌生的世界,带着一点淡淡的悲意和爱意。同样,《香火》也选择了一双与世界既近又远的痴愚之眼———香火。香火的痴愚表现在两个方面。
1.香火的“无事忙”。香火曾经是憨莽的乡间少年孔大宝,因为吃过一只从棺材里跳出来的青蛙,被送到一间香火稀松的小庙里讨生活,由此经历了“文革”的荒诞岁月,并在某种机缘中保住了小庙和镇庙之宝 《十三经》。需要说明的是,香火看起来建了“奇功”,却压根没有什么坚实的意志和缜密的计划,一切只是出于他的天性里的,到了无事也忙的程度的古道热肠,“奇功”只是古道热肠的副产品罢了。这样一种无功利、非功利的热情,在世俗的眼睛看来,就是痴愚之一种,痴愚的香火会郑重其事地说:“香火是劳动人民。”
2.香火是介于神鬼与人之间的,既具有神圣属性又不离人间的角色,用香火自己的话说,就是:“香火在庙里低和尚几个等,打杂干活,庙里什么事都是香火做的,扫地烧饭种菜浇水,一天做到晚。”于是,香火既在又不在神、鬼、人三界之中,或者说,他并不是一种实体性的在,他的在的方式,就是一种沟通神、鬼、人三界的功能性的在。摈弃了实体,也就远离了厉害,香火成了一个痴愚之人,可也正因为远离了厉害,香火才能更缠绵、温存地拥抱着世界,“文革”时期一个小小乡间支离破碎得早已被宏大历史所遗忘和抛弃的日常生活也才能得到真切的、带着暖意的复现。
真切的乡间当然是鬼意盎然的,因为不像都市以在远郊设立墓园的方式,把死以及死去的鬼魂驱逐出都市的日常生活,乡间的生和死是并列的,共生的,每一个村头大抵都是坟地,再往里走,就是活人的居所,于是,废名的乡间最动人的风景一定是“月逐坟圆”,以及坟地里飘动着的星星鬼火。范小青也说过:“我曾经呆过的那个地方,那里有大片的桑地,有很多大河小河,总是阴沉沉湿漉漉的有点魔幻和鬼魅。”正是“有点魔幻和鬼魅”的乡间,培养出了范小青有神/鬼论,这样的有神/鬼论不是好神信巫,也不是“淫祠”崇拜,而是对于生死界限的打破,以及对于生者与死人共在的确信,这一点,她亦有自述:“在写作这部小说的过程中,我父亲去世了。但是一直到今天,他去世两年多近三年,我从来、始终没有觉得他走了。我想这是一种精神上的突破生死界限。”正是对于真切乡间的发现,以及由此发现衍生出来的有神/鬼论,使得范小青连通上了魔幻现实主义的传统。马尔克斯曾经说,加勒比地区富有“神话的现实或魔幻的现实”———现实原来不止一种,现实很多时候就是神话,就是魔幻,或者说,鬼话很多时候是实说,实说反而可能就是鬼话。胡安·鲁尔福的《佩德罗·帕拉莫》就是一篇着名的鬼话,主人公叙述和遭遇到的所有的人都是死去太久的幽灵,读到中途,我们会发现就连这个叙述者本人也是一个幽灵,于是,通篇的人事原来都是鬼话,鬼话才是真正的人事。《香火》亦有这样一种齐生死、一人鬼的叙述方式。《香火》中的鬼话集中于香火爹。关于香火爹的死,小说从一开始就已通过旁人的言语隐约透露,并在同香火对此浑然不觉的比照中让读者对于香火的生死产生疑惑。不单香火的生死让人疑惑,船工老四、公墓主任和老屁等人的生死都是一会儿让人明白、一会让人糊涂的,凡此种种,都印证了一个道理:“死了跟没死一样。”我想,“死了跟没死一样”,是《香火》最大的隐喻,也是最突出的感悟。
范小青从本土乡间开发出来的鬼话,或者叫魔幻,还体现在种种灵异的情节中,比如开篇时大师傅轻轻一片灰般飘入水缸坐化;船工老四淹死了又投胎做了船工;香火在坟头与烈士公墓主任的碰面;参谋长孔万虎被一张画着猎枪的纸蒙住脸,继而摸出一摊血水;村人起毛的娘死了,没人做法事,走不了,在家里闹; 香火拉扯要主动投案的二师父,猛然间变出了小师傅的脸,不一而足。不过,与《佩德罗·帕拉莫》的阴气弥漫、人鬼不分、怨念横行不同,《香火》对于死亡和灵异的描写要温煦多了,小说中的活人乃至于作家本人对于死亡都有着一种类似于中国古代传奇志怪的、说故事式的俏皮态度,行文时即便常常以活人的沉默和避讳来透露生死的分野,范小青也试图以民间迷信的调笑敷衍过去。更有趣的是,死去的人依然执着地参与着活人的事务,丝毫没有安然接受命运的安排,就像船工老四的摆渡、香火爹对于儿子的疼惜、公墓主任的寻子,直至香火的香火使命,各个死人都为着命定的心愿既徒劳无功又无比温暖地奔忙着。如此一来,辛酸世态换了一副温情、幽默的脸面,种种鬼话也就有了一种东方独有的温暖。我认为,这样一种温暖的鬼话,就是范小青之于中国文学的巨大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