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看见冯新民的名字是在《江苏文艺》(《雨花》前身)上。当时读到的是一首诗,题目已经不记得了,大意是他在晚霞中收工了,坐在田埂上歇息,抬头看到眼前的景象,就觉得自己被丰收灌醉了。
因我的堂哥也叫冯新民,我们生活在一个院子里,回家自然就细心观察起堂哥的言行来,疑惑这首诗是堂哥写的。几天下来,发现“被丰收灌醉了”的冯新民不是我家的冯新民。从那以后,我就开始注意这个被丰收灌醉的诗人和他的新作了。
直到1990年,在参加省作协召开的一个工作会议上,我才第一次见到诗人冯新民:一丝不乱的大背头,一张好像撞过没干透的水泥墙的脸,由于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我始终看不清他的双眼;当然,更少不了从不离手的香烟,一件有着烟洞的西装。总之,怎么看怎么顺眼,怎么聊怎么投缘,也就很自然地称呼他“新民大哥”。
之后的20多年,每年都能遭遇三两回,只要是参会或采风,基本上都是我俩同室。不管谁先报到,会务组会问,你跟谁一个房间?冯新民会答:冯光辉。冯光辉会答:不要他。如果我先拿到房卡,就会问一句,是不是跟冯新民一个房间?
后来发现,在不是丰收的季节里,冯新民也常被灌醉。被朋友灌醉,被诗歌灌醉,被风花雪月灌醉,被自己灌醉。从认识他开始,他就在白酒瓶子跟前摇摇晃晃,口若悬河。膨胀的舌头像装在豁齿的齿轮上,话还没有说,舌头已出口;或者话已经说完,舌头还没有收回。舌头在伸缩之间,不时妙句迭出:“我醉倒于精装的唐朝之上”“聊斋灌醉了男人”“注酒的杯子正愤怒盯着/一双伸向它的手”“你就把一大堆吵吵闹闹的诗句/随便加点作料/扔给我们下酒”……凡此种种,都少不掉酒。
生活中的冯新民,却是另外一个样子。虽然目光总是在厚厚的镜片后面含混不清,我仍能清晰感觉到,他的内心有对生活的无限热爱,也有夜幕降临后的孤单。心气越高的人越是孤单,冯新民即是如此。
每次省作协理事会上,他从不说自己的创作成绩,只说南通的青年作家们,一说就说到他退休。像朱一卉、李新勇、马国福、李晓琴、钱雪冰、储成剑等等名字,我都是在他的发言中听到的。
有次我与散文诗大家耿林莽先生通电话,说到冯新民时,耿老就说,新民离不开诗酒,你叫他爱护身体。
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夜,我已入睡。电话铃声把我惊醒:喂,你是冯光辉吗?请你到派出所来一趟。
迷迷糊糊中,我穿好衣服,骑上自行车,穿过市区匆匆赶到派出所。那段时间,我正为常州市公安局做几桩事情。自然以为是他们找我。
站在派出所门口,我说,民警我到了。
值班民警一头雾水,看看我,又看看墙上的钟:我没有叫你啊?我说是你打我的手机的啊。值班民警说,今晚我们没有情况,我怎么打你手机?你回个电话过去,看看谁打的。
我回拨过去,一问是南通的一个派出所。对方民警说,刚才几个路人抬来一个喝得烂醉如泥的人,身上没有任何身份证件,此人躺在马路边的绿化带下,口袋里只有一个手机,我看到手机上在五六个小时前给你打过电话。
南通?喝醉酒的人?难道是新民大哥?
我问,是不是大背头?南通民警也很幽默,说,如果人不醉的话是大背头。我问,是不是戴着一副深度眼镜?民警说,不能戴了,一个脚没有了。我问,是不是脸的皮肤黑黑的?民警呵呵一乐,抬进来的时候是白的。
是冯新民无疑。
我告知他们醉酒人的身份,这时就听到民警在电话里在说,你们抬进来的是南通李白,都回去吧都回去吧。
我立即打电话给嫂子,谁知嫂子到上海的孩子那里去了。于是我告知民警,请在他的手机里翻一下,看看是不是有姓冯的。过了一会,民警说,联系上了,是他弟弟接的电话,马上来接走。
那晚我回到宿舍,想起新民大哥这些年里一次次的醉酒,想起早年他那首被丰收灌醉的诗,才发现,岂止是丰收灌醉了他,生活在他,本身就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宿醉。醉酒伴随诗歌一起,早已成为他的存在方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作为诗人,他需要这份醉倒的姿态。醉卧之地,便是诗神站立之处。
新民大哥,醉吧,我不告诉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