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你在一起》(刊于2012年《中国报告文学》第八期),并不仅仅因为事件的独特而值得肯定。更因为,它浸透了作者特定的生命体验,以分布于字里行间的震撼力,引导了我们的阅读。
循作者思路而行,我们会对非虚构文学的创作,蔓生出多种思考。我的感想有二:
其一,述历史。由亲历者血的回忆,构定情战争的复杂叙事。
在这里,口述历史不应仅理解为从属内容的形式。其实,长期以来对于形式的误读,使人总将它置于内容之后,并认定它为内容服务的地位。
实际上,形式的存在,绝不划归于技巧的范畴。它是作者对题材产生特定的感知才能触发出来的。把形式看成是对内容的包装,抹煞形式表现着作者感知的特异性,正是那些玩弄文笔者的非文学行为,它只会将文学推入匠人之作的泥潭。
本文作者对口述历史的这个形式认定,正是来自他对题材的特定体验。这场盐南战争,若用第三人称的叙述,不过是胜利光环下战争过程的记录。而作者对这场战争的独特体验,是忠勇的将士、勇敢的生命所镌刻的惨烈与悲壮的历史。只有亲历了这场战争的人,闻过血腥味,见过战友成群地在自己的身倒下的人,才能有血的记,来浸透这悲壮和惨烈。
徐宝顺等五位年过八旬的老人,回忆当年自己16岁参加盐南战役,都是对60年前那场血战的正面再现:雨雪交加,朔风剌骨,百里行军,湿衣空腹。四天四夜激战,以老旧武器对阵敌人的先进装备。地势不利,对面咫尺就是敌人坚固的工事。
他们记得连长如何带领他们冲锋、肉博、负重伤、血流尽而牺牲。
他们说,战友们争相冲锋,一去不归。
他们说起一同参军的300人,只有4人生还。眼见河水一片红,泥土一片红,战友遗体遍野,大雪也难覆盖。
这样的战争描写,或许我们并不陌生,但作者接下来记录的硝烟后面的战争结局,令人震撼的力度,终生难平。
歼敌无数的胜利中,我们倒下了两千多名忠勇将士,何以安葬?当年参加掩埋烈士的村民、民工们,打开了因惨烈而尘封已久的记忆闸门:
战场上,烈士的遗体旁,血与泥土凝在一起;更有许多头颅、断肢四散各处;人们船运人抬,要把烈士们安葬到隐蔽的地方,13只载满烈士遗体的船中,有近半数的船上装着断肢、头颅。
在两位民兵家中保存的烈士遗体,就有108具;三天三夜的抬埋,有棺装棺;棺用尽裹布;布用尽只能用芦席卷尸。
于是,这个本为平原的土地上,出现了”五条岭“的地标。那是在这人工挖就的五条沟里,叠躯而葬的两千多名忠勇将士,用自己的血肉筑成的永远的山岭。并且,他们没有留下姓名。
这样惨烈的战争,这样勇敢的生命,这样忠勇的将士,这样悲壮的牺牲,还有比当事人的口述历史更真实更动情更震撼人心的记述吗?
作者对这些口述者的语言,称之为“白描”,未加修饰,以保留60年前的真实。
正因此,出现了许多虚构无法比及的情节和细节。比如:战士辗转作战,无衣无食,敌人迫近时,装上未煮熟的面条赶赴前线。
比如:担架上的重伤员冷得发抖,担架工扯下自己的棉衣袖上未被雨雪打湿的棉花,塞到伤员手里,说握着它暖和些。
这些,都非纯技巧所能写出的文字,正是形式与内容血肉相融的体现。形式,不仅浸润着作家的审美意识,它更表现作家对题材的人与不同的体验,这正是作品的个性。
其二,以群体意识,书写强大的人民忠义。
作者笔下的守墓人卞康全,是一个完整的文学意义上的“人物形象”。他与全家,是五条岭的义务守墓人。但,那两千多名无名烈士,与他亲无故。他拒绝金钱诱惑,不许将五条岭纳入赚钱的轨道,要给长眠的英灵一片清静。
卞康全一家,在五条岭擎起一面忠义大旗。但作者并不止笔于卞家,他要用大量的留白之处,吞吐他在五条岭的生命体验。这个心路里程,他透露在全文各处。他说,岭之上,国有殇;他看见五条岭在深夜中目光炯炯地走来;他感到荒草掩盖着五条岭,而五条岭始终沉默着,心事沉甸甸。
于是,在他决定将写作之笔插进五条岭的土地上时,他呐喊:铭记历史,我们眼前的路才会坚实!
作者意识到,五条岭的分量,要有一个强大的承载体。他从卞康全一家,看到60年来和他们站在一起护卫和挂念五条岭的普通人,他们用自己的心灵,用心灵中的忠义,和五条岭的两千名烈士相伴。
作者笔下,人群如涌,奔向寂寞多年的五条岭:
白发苍苍的老战士,到墓前寻找自己当年的连长、排长、战友,一个跨越60年的军礼,是军人最高的祭奠;
学者、媒体、热心的志士仁人,从不多的文字记载中,寻找烈士的姓名,联系烈士的后人;
信教的居士们,踏破黑夜,在五条岭上举行祭奠仪式。
人民没有忘记五条岭。而由此引来了多年不断的寻亲的烈士后人,当第一个寻亲者陈继业向父亲的英灵跪拜时,随后,五条岭的路上就有了踏踏的脚步声。寻亲者用眼泪浇灌五条岭的草木;这眼泪他们 流了六十年。安葬于此的,不仅是他们的亲人,更是民族的义士,因此,六十年的岁月,没有阻断他们寻亲的路。
这是一条人的洪流,忠义的洪流。
至此,我们看出了作者这篇作品的定位——写大义,写两千名无名烈士的大义,写人民的大义。这是对作品深度的一层掘进,唯其有此探寻,才使作品不停止在一般意义忠义书写上,而将它宣扬为一个群体的文化坚实和道德选择,一个民族对几千年文化的顽强传承。
这样写,自然要走一条的采访之路。但是一位有使命感的作家,他别无选择。
(转载自《中国报告文学》杂志2012年第十一期,作者为原《十月》杂志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