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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孝阳:文学有什么用

        2013年05月28日 09时21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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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要有界定。

          这里主要讨论的是严肃文学,不是通俗文学,不是商业文学。

          雷德菲尔德提出两个概念,把它引入文学范畴。大传统,即,由知识分子书写的,与庙堂之上的价值观进行对接的文化;小传统是指处江湖之远,多是口耳相传,由多数农民所代表的文化。曾几何时,我们把由这两种文化分别衍生的文本称为严肃文学与通俗文学。由于历史的需要,当我们试图用一个更宽广的视野谈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命运时,通俗文学在被知识分子改造后(这是中国古典名着“半部杰作”说法的根源所在),就有可能进入严肃文学的殿堂。而商业文学是什么呢?这就不是这种简单的两元社会结构理论所能解释。随着以大规模机械复制为特征的工业革命的到来,资本跨国界的加速流动,逐利成为公众日常生活的重心,商业偶像比思维精英、道德精英、权力精英,更容易获得普遍的崇拜。人,身上的社会性,更多的体现为经济上的交易行为。市场,这种现实土壤里长出的新秩序,要把殿堂、教堂、祠堂都踩于脚下。它需要文本彰显其意志,不仅仅是对商业活动的描述——它的胃口显然要大得多,它要把所有的书皆视为商品,并根据其可能盈利的多少进行价值重估。

          我并不反对书的商品性。两个原因:一是在文学作品取得文学史上经典地位的过程中(严肃文学并不必然地取得经典地位,它成为沉没之鱼的概率并不比通俗文学更小),作品本身所具有的商品性极其重要,它使作品得到有效传播与广泛阐释。所谓时间淘洗出经典。时间是什么,过去我说是,“魔术师,虚妄的光影。”这是感性认识。还缺乏对时间本质的认识,缺乏对历史这种文化与集体无意识沉淀物的理解。时间,即,阐释与传播。阐释是改写与重估,“被谁阐释,怎么阐释”,不断地赋予文本新的伦理,并根据当下的主流价值与其进行对接或批判,其宏扬之,式微之。传播,基本意思是“与他们建立共同的意识”。传播的广泛性直接提高文本被阐释的可能性。二是对金钱的根本认知。金钱,是人类最有创造力的发明。它让宇宙具有种种斑斓图景。把金钱说成是万恶之源是不对的。按照道德精英的逻辑推论:人(或者说社会人的本质属性:权力)才是万恶之源。

          严格意义上说,我们还没有真正的商业文学。在中国大陆这块神奇的土地上,人们实际遵守的还不是自由的市场原理,而是权力与资本交媾后的潜规则,以及用来惩罚违背了潜规则的明文规则。有的是以起点VIP模式为代表的网络文学,出版社在盈利冲动驱使下所生产的官场、青春、社会黑幕等种种所谓的类型文学。它们艺术上粗糙,思想上乏善可陈,语言上粗暴雷同,是在流水线上批量制造的。为什么网络文学与类型文学就有市场?这是一个极其复杂的问题。用一句话概括:因为我们的日常生活就是粗糙、乏善可陈、粗暴雷同的。人们需要消费陈词滥调。我在编写《中国玄幻小说年选》时写过一篇二万字的序言,对网络文学中的玄幻小说进行梳理,谈到网络文学的两个显着特征:意淫与速度感。为什么要意淫?人在当下基本已进入碎片化生存。尤其是从事网络文学的年轻人,要想缝补被现实扯碎的脸庞,意淫是最简单且有效的方式,犹如吸毒。毒品自然值钱。速度感就更是一剂直截了当的致幻药。有哪个飙车少年不曾以为世界就在他的滚滚车轮下?

          这里说句闲话。后现代消解人的主体性,但其所孕育的作品,及它所推崇的“在灰烬上书写”的过程,人的主体性反而被强调至一个比现代更重要的位置。它对作者与受众都提出更高的要求。比如观念的引入。受众必须知晓,且懂得,才可能欣赏“4分33秒”这种所谓的后现代极端艺术。关于后现代,我曾有一些批判。后现代主义,五个字概括:深刻的肤浅。深刻性来自它能丈量“能指”与“所指”间的距离;肤浅,它把方法论当成了世界观。后现代只是现代性中的一部分,是思维的工具,若视为哲学,必定消解世界与人的意义,使万物归零。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即,把后现代作为价值观来考量,它是失败的,它否定自己。或许还可以这样说,后现代就是一只人的耳朵。当所有的器官都睡着了,耳朵还竖着。它帮助人们在喧嚣的地铁车厢中听到一种最深的孤寂,听到那本应该只由上帝知晓的秘密。但,它不能取代其他器官的功能,更不能替代人本身。后现代的“无意义”要服从于“意义”。它自以为消解了意义。游戏、偶然、断裂、反形式、无中心……但察其文本,它们所构建的“游戏、偶然、断裂、反形式、无中心……”都有一个基本前提,“场”。只有进入场中,上述词语才会显现出其力量。换而言之,这个“场”即是其意义所在。

          网络文学与类型文学可算是原始的商业文学。在此领域搞得好的人,不仅不会饿死,还会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祝福他们,只要他们在文本中所传递的价值观不逾越文明的底线,不违背起码的良知与理性。商业文学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通俗文本,它同时对接着大传统与小传统。随着人类社会的进化,当“公司的力量”跨越了国家、民族,商业文学必然“引起人类对于审美创造、制作、鉴赏、接受诸等方式与态度的根本转变,从根本上动摇了传统艺术的基本观念”。资本的意志,正在全球试图重新定义文学。这将拓展文学的广度与深度。不仅仅是电纸书等文学载体的改变。

          但我还是想谈一下严肃文学。我一直在想,严肃文学究竟有什么理由存在,它究竟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庞——我已经阅读了太多的自说自话的文学理论,它们不能说服我。为什么在这个通过互联网连结起来的,熵增的,鼓励过度消费的符号(信息)社会里,还会有那么一小撮人为它执迷不悟?我在《量子文学观》里说了一句话:生命以负熵为食。可为什么是他们成为负熵,而不是别人?再阅读一些已进入文学殿堂的名家访谈,其最初的写作动机很功利、很世俗,就是希望能靠写作改变自己的命运。为什么通往名利的路会抵达文学的神圣之国,又是什么让严肃文学在当下与名利越行越远,经常得不到发表与出版的机会,乃至于更多的阅读?顶多,也就是“偶尔被关注的局外人”。

          严肃文学,首先是态度问题。我不喜欢“纯文学”的概念。世界这样乱,装纯给谁看?但,世界再怎么乱,作为书写者,应该,也更有必要态度严肃。只有严肃,才能真正掌握科学的理性思维,拥有悲悯的宗教情怀。这是一个心智成熟的人理解世界的两种根本途径。世界尚不可知。对不可知者,当存有敬畏。不能因为自己的无知,就放言:人定胜天——这种可笑又可怕的傲慢如同瘟疫弥漫于人类文明史。当下,由于资本的逐利性、现实的滞重无趣等,一些写作者放大文学的娱乐功能,讲游戏文学、好看文学等。这样,口袋里的钞票确实可能更厚一点,我也承认,面对诸多还不能解释的人类与宇宙的终极问题,从心理机制上说,人会有娱乐至死的愿望,但这种焦虑与躁狂,是对人的消解,是把人平面化、庸俗化,对写作者来说,也不能缓解他内心与世界的紧张。该抑郁的,照样抑郁;甚至会更严重点。问题仍然在那里,并不会因为“信春哥得永生;信曾哥不挂科”就不见了。所以,尼尔?波兹曼干脆在《娱乐至死》中向世界宣布,电视是愚蠢下流的。他请他的知识分子同行回到书籍中去,不要在电视节目中侃侃而谈。甚至不妨说得极端点,娱乐化就是一条用鲜花与掌声装饰的通往奴役之路,它在悄无声息中毁灭个人的自由。

          严肃,才可能产生真正的思考与写作。有哪个哲学家、文学家是嬉皮笑脸,招摇过市的?所谓幽默,常常是“含泪的笑”。态度不端正,哪怕上帝从你身边经过,你也会想去看看他有没有小弟弟。严肃,本身更意味着节制。在亢奋的时代,节制是增长与道德之间的均衡点,是文本质量的保证。

          严肃文学有几个基本特征:

          一、 它要有思想性。文学的思想性不同于哲学。哲学是系统化理论化的世界观,是对自然、社会和思维知识的概括和总结。其工具是逻辑、实证等。哲学是理性的光芒,在人的意识层面。严肃文学,固然始终在追求“头顶的星空与心中的道德律”,但它还要人物形象、大量的时代细节等,来解决理性与逻辑的局限。人总有言不及义时。已知的模型与规律并不足以帮我们窥见世界之全部。如果说这个世界是有上帝的,严肃文学则是上帝的一小团。它从人的意识层面深入至无意识层面,所书写的,不仅是水面上的冰山,还有水面下那更为庞大的部分,以及从冰山底下游过的一条长着古怪螺纹牙的独角鲸。严肃文学对世界的洞察力,基本来源于直觉,而不是分析、归纳、推理。它迅速、直接、跳跃,具有强烈的个体特征,并被或然率支配。它的根源在于非理性的力量。

          二、 严肃文学是对一个时代的精气神最富有概括力的的魅力书写。通过时代,人有了历史的深度,并站在这个文本上想象未来。每个时代皆有其鲜明的特征,是一整副塔罗牌中的一张。严肃文学就是要成为这张牌。这张牌面的图案,可以是复杂庞大的管风琴,也可以是一具古筝。

          三、 它是大脑的体操,是迷宫与城堡,是悬崖与瀑布。它不仅是道德上的写作,也要作为美学上的写作。它要在文体上有属于自己的贡献。即,别人都在一窝蜂地盖大会堂,你得有本事盖鸟巢、盖悉尼歌剧院。以小说的文体为例。当下的小说大抵是一种树状结构,枝桠清晰,躯干明确,纵然强调一个留白的韵,那也在逻辑之中,就犹如树叶的背后隐藏着一只色彩艳丽的鸟——这种“隐”符合公众理解,在人们的日常认知里。所谓“隐”的巧妙与否,最大的区别也只在于那里到底是藏着一只鸟还是一只老虎。我在这里想说的是:小说要有结构,但树状绝对不是惟一的不可置疑的一种。比如块茎。最典型的就是马铃薯的块茎。它在土里生长,块茎与块茎之间不遵循树状结构的那种服从,它们通过枝蔓联系,也互相争夺水分。事实上,块茎其表面有芽眼,新的马铃薯叶从芽眼里长出,又仿佛是我们的日常生活在每天所得出的结果,在阳光下,是那样寂寞而又松弛,随时为我们提供意想不到的饱含营养成份的惊喜。

          四、 它在语言上形成了独特的审美风格。这个世界是属于语言的。活在大地上的人们用语言祝福,用语言诅咒。司空图着《二十四诗品》,雄浑、高古、典雅、绮丽、豪放、清奇……这二十四个词语可借鉴之。大地尚未成熟,如漂浮之脂,亦如水母漂流。用桑塔格的话来说,即语言能表现出“破裂斑驳的门扇的美,无序中的别致之处,奇特角度和意味深长细节的力度,废弃物中的诗意……”

          对基本特征的界定,能帮助我们理解什么是严肃文学,但这并不是严肃文学的定义。任何词语之诞生,皆为照亮这宇宙的晦暗,也必然在其脚下投射下一个不断拉长的阴影。时间让它们肿胀、变异,气喘吁吁。意义自它们体内长出,犹如块茎的匍匐生长,向着四面八方而去,呈非连续性,断裂、多元,没有明确的中心点,是茎的变态,是地下茎末端所形成的膨大而不规则的块状。这是奇妙的,就好像诸神在土壤深处自然地生成。但此繁殖过程,不可避免地让词语原初的意义逐渐隐退,如同那掷向水面的石块,在激起一圈圈复杂的与时代共振的涟漪后,沉入水中,为黑暗所包裹。

          严肃文学并不能获得额外的权力。我此时所赋予这个词语的特征,迟早会并不存在,被解构,被遗忘。可我为什么还要对它进行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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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年,我每天花在阅读与写作上起码有十二个小时。这两件事干多了,就会槑。槑是什么啊,整日挂着黑眼圈,脑子跟落满灰尘的图书馆差不多。偶尔在路上遇到童心未泯梳小辫子的小姑娘,跑过来歪头双手叉着腰问,“叔叔,你为什么长得这么像大熊猫?”大熊猫是国宝,但,也还是畜生。这后半截不恰当的联想,真让人情何以堪。

          叔叔不是大熊猫,叔叔是作家。这话想说,没敢说,不好意思说。人类文明史上,被誉为“家”者,那都得是在各自的学科领域有所成就的人,我若自封为文字的王,也太恬不知耻。我越来越觉得,能称之为作家的人,凤毛麟角。科学与世俗解释此处;宗教与哲学解释彼岸。真的作家则是要能把此处与彼岸联系起来的一小撮有特殊才情的人。这好像在河上架石拱桥。桥下是浩荡的人类精神河流。这活不容易,得有多高的技术含量呀。哪能认得几个字,几岁大的娃,也就作家了?所以我老老实实蹲下身,拉起小姑娘的手,诚恳地说道,我是作者。码字的手艺人。一位帅哥路过现场,扔下两个字,傻X。小姑娘吓着了,甩开我的手,嘟囔着“怪蜀黍”,飞快地蹦走。我张口结舌,就想学土行孙。

          帅哥说得没错。我确实是傻。七年前趴在北京的地下室写《时代三部曲》,为了感受饥饿,真的三天不吃饭,饿得肠子打了结,眼前尽是幻觉。五年前写《网人》,学高行健,在乡村里行走半月,被狗追,滚落土坡,差点脑震荡。三年前写《遗失在光阴之外》,闭门不出三个月,写得人失语,把汤勺送到鼻子上,妻子送了四个字,“行尸走肉”。二年前写《人间世》,为了写某个特定时期的细节,搜集了二千多万字的相关资料,句子翻来覆去地改,改得人想吐了。

          写得辛苦,不等于活儿就好,更不等于能赚钱。这是反熵,不符合人趋利避害之本能。这是为什么?我承认自己在意世俗名利;名利是门,唯有进去,才能知道名利深处的寂灭,看见五蕴皆空。但谈不上有多么在意,毕竟知道这两件东西是鸦片,吸食过量就会上瘾,若想戒断,几乎等于重新做人。半年前在微博上写了一段话,“夜里醒来,会看见自己的眼泪,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醒来。在一个无赖且贪婪的国度,要保持热情与爱,是困难的。但唯有困难,才能不断创造新的自我,摆脱乏味与平庸。世界尚在成长时。”或许,对我个人来讲,文学是我保持热情与爱的方式?

          想了想,脚就迈进了与朋友约好的咖啡馆。在他面前坐下。

          文学大概有这样几种功能。

          [皈依]上帝在高处吸烟,上帝沉默无言。一部好的文学作品犹如在茫茫黑暗里点燃的一盏烛火。它是光,驱赶暗,使我们发现灵魂,发现了它的形状与质量,进而窥见上帝曾加于其上的神性。

          [审美]美是“羊大”,是“八王大”,也是“大王八”。世界因为我们的注视获得了美,而文学是阐释美的方式。不能说是最好的,至少是其中之一。

          [舒缓]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炽盛。文学用万千词语虚构出一个宇宙,让被现实伤害的人们在其中得到玫瑰与匕首。

          [经验]还原现实,讲说人情,在文本间看遍万象。从而帮助读者掌握自身,了解自己与时代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也从中领悟到生存的法门。

          [凹凸镜]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说,“人的异化达到了如此的地步,以致于人们把不断否定自己作为第一流的审美感受去体验”。再没有哪种方式比文学更具有凹凸镜般的否定自己的能力。

          [复制与储存]犹如DNA,记录人类文明。世界是一个六角形的图书馆。假如人类不在,它依然保存着一切。它是宇宙意志的一小部分凝结。

          [预言与实验]它用自身的逻辑想象人类所有的可能,包括那些可怕的行为……

          可能是这样。毕竟文学的力量不是铁的坚硬、旗帜的飘扬,是水滋润着树。树在成长,拥有了高度。然后我来到树上。

          我这样解释着,朋友听了,怒,冷笑,说:“世道至此,已经是图穷匕现。你还真以为趴在案前捣弄几下就能创造出新的自我?纯文学?蠢文学!你以为的写作难度,纯属吃饱了撑着。活该饿死你们这一小撮。”

          我分辩:“我一样不认同纯文学这个概念。我说严肃文学。严肃是态度、立场,更好的语言与文体形式,以及对自我的认识(我的腹中有千道光芒,即是此意),对人与世界的理解。”

          朋友乐了,眼白大于眼黑,“严肃文学?好,我问你,《白鹿原》算不算严肃文学?好,你说是。那我告诉你,这些作品在当下之所以能够销售,是因为它们经典地位的获得。读者购买的是‘经典’这两个字,而非购买其文学价值。大部分的经典,只是历史开的玩笑,时间变的魔法;或者说是一个被有意构建的神话,一个被意识形态不断阐释的结果。我还告诉你,50年后,仍会有人看金庸和阿加莎?克里斯蒂,而你所谓的严肃文学作品恐怕早已化为尘土。”

          这话前半截我不敢反驳,后半截就不大苟同,若勃罗德坚决贯彻执行了卡夫卡的遗嘱,那个躲在“洞”里的保险公司小职员写的手稿,早也化成灰烬了。

          我没说话。世界在轻轻摇晃,令人晕眩,脑子里满是破云乱絮。幸好,所有的瀑布都是一种暂时性的特征,它会逐渐降低高度,并最终消失。我想到一个问题。因为工作原因,我与许多作家有过交谈,他们的思想深度,思维的模式,对其他学科知识的占用,对信息社会的理解,确实存在极大的问题。他们少有阅读科学的、政治的、经济的、艺术的。相当一部分作家,甚至不阅读,并以此为骄傲。而在当下这个病毒传播与蜂巢结构的信息社会里,文学,不仅是中国的文学,其叙事模式可能会有一场根本性的革命。比如微博,后现代的所得意的剪贴、复制、戏仿、变形等技法在它面前都是小儿女状。还有什么比微博更具有先锋气质?

          事实上,以我刚才所提到的“经验”为例:大部分人靠经验理解世界。这种思维方式在古典农耕社会,以机械复制为特征的工业社会,能有效降低风险。但在当下这种随机性越来越大的社会结构中,经验常导致无知。经验,因为其可共享性,所能产生的财富及其他收益(如权力),必定有限。最大的财富来自于预期,即想象。符号的催眠力与词语的煽动性……换句话说,为什么励志书基本不值得一看,因为成功不可以复制。为什么会有这个结论?混沌效应、测不准原理、黑天鹅事件等。但,为什么我们需要励志书?自欺;对不确定性的恐惧;对经验的过度依赖。人们常说,人最大的敌人,是他自己。这个自己,即经验。要摆脱经验束缚,严肃文学提供可能。这是其一部分力量所在。而这又形成了悖论。

          文学变得越来越可疑。

          我所认为的那些力量是不是真的还在那里?一,过去的每个时代都有适合其生产关系的,最能体现其特征的文学形式。农耕时代与诗歌;工业革命与小说;现在,在这个QQ、微博的时代,其相应的形式是什么?二,物理解释现实,文学解释灵魂。两者互为梦境。但我们的文学正呈现出与物理学极不相称的滞后性,尤其在中国,大家所津津乐道的,仍然还是传统物理学所提供的日常经验里的宇宙,不能理解真正的微观,更无法想象在这个肉眼所见的时空之外那众多的可能。我刚才说的有关于文学功能的话语是不是谵言妄语?

          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让我自命为严肃文学的写作者?

          一个读者说,《时代三部曲》是鲁莽的少年提刀而行,激动、道德感、原始的情感;《网人》是万千根喉管在脑子里齐声叫喊;《遗失在光阴之外》是意识到对另一种性别异乎寻常的爱,她们是男人的血肉;《人间世》是从时代、历史、哲学、传奇等角度审视自我,认识自我与摆脱自我……就是这些读者的鼓励让我有了大言不惭的勇气么?

          世界开始时,人类并不存在;世界结束时,他们亦不复存在。人类史、种种道德与风俗、形形色色的贪婪与仇恨,以及无处不在的傲慢与偏见,还有少量的爱,只是漫漫永恒黑暗中的一道微光。

          我请朋友坐下,没再说文学。那是秋日的午后,我记得很清楚。白云从一幢高楼后面慢慢悬挂下来,像瀑布,也像电影的银幕。天地间有着奇妙的异常柔和的光芒。一个穿红上衣的男孩儿出现在咖啡馆窗外的屋檐下,他手里拿着一本书,是《王尔德童话》。他隔着玻璃打量了一眼我们,转过身津津有味有翻阅起来。隔了几分钟,那个梳小辫子的小姑娘蹦了出来,蹦到男孩身边,小脸通红,嘴里还喊,“哥哥,你让我看看嘛。”小男孩高点,是一撇,小姑娘矮点,是一捺,一撇加一捺是一个“人”字。我笑起来,看见朋友眸子里那个小小的自己,他也是笑意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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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天我在微博上看到了一段话:“《纽约时报》一周的内容是十八世纪的人一生的内容。今年产生的资讯比过去五千年累积的还多,每两年翻一倍。”

          这句话有三层意思:

          一、这是信息爆炸的时代,一个善习学习的人必定要先善于整合资源。欲工其事,先利其器。这种对海量信息进行整合与学习的能力的重要将超过对知识的单纯占有。即,懂得用手机上网谷歌、百度,比在大脑里装下一个图书馆更有价值;

          二、信息在全方位覆盖“但凡有人迹生灵之处”。信息的全球化,必然导致多元性的匮乏。语言影响我们的思维模式,乃至于世界观。而互联网上百分之八十的网页皆为英语。即,全球化就是英语征服世界的过程。我们的母语汉文将被改造。所以大家现在会说“SB”了。这不是坏事,也谈不上是好事,建立在科学主义基础上的西方文明在被引入中国后,由于缺乏相应的宗教情怀与传统,形成一个至少在目前看来并不那么具有可持续性的畸形发展。发展是硬道理。在某时间段,这是对的;对现在的中国而言,可能是危险的。只讲发展,尤其只讲经济发展,这种路线图所最后给出的,当是深渊。而从全球视野来说,哪怕整个世界的经济不再增加长,当下人类所创造的财富,只要分配合理,也够所有人吃饱穿暖。是什么原因造成这种分配制度,并且在可预见的未来,将一直存在下去;又是什么东西在让每个国家这种竞赛中歇斯底里?人类或许已创造出太多他们原本所不需要的。经济时代,是力的时代,是博弈与输赢,是老虎、狮子与狼,它遵循达尔文主义;是否可能存在一个文化时代,审美的时代,各种文明能克制其扩张的本能,和而不同,整个人类与自然达成和解?话这就说远了,打住;

          三、海量信息在高速流动。这会带来什么?就消极层面,比如个性的泯灭,马太效应。我们认为某本书写得好,常是因为别人说它写得好,并不是个体独立阅读后得出的结果。个体被信息最大程度的覆盖,人其实是变浅了。而如何论证信息高速流动导致个性的普遍丧失?这是一个庞大的学术课题,但用卡尔维诺式的寓言,或许几百字即可完成,并传达出那文字所无法承载的恐惧、焦虑等。就像我为了阐释在文本第一节末所提出的问题“可我为什么还要对它进行书写”,在第二节中所选择的叙述文本模式,并在文本中虚构出“梳辫子的小姑娘”、“红上衣的男孩儿”、“眼白大于眼黑的朋友”,以及咖啡馆这样一个场景。从我正在撰写的此个案出发,是否可以这样说:严肃文学在尽最大可能地保存着一种完整性,对与错(理性思维),爱与恨(非理性的形象思维);以及在现实之上的虚构(美学意义);其次,我所选择的是一个区别于一般论文或抒情散文的文体,较为复杂。为什么会下意识做出这样的选择?并非是炫技。我在提笔写下第一行字时,脑子里只有某几个不太清晰的观念与影像,以及“你覆盖着我,好像羽绒覆盖了鸟的身体”这样的句子。也许人生(真理)可能是相似的,乏味的,但,通往真理的路径一定是迥异且妙趣横生的。时间与空间是如此错综复杂,如热带雨林、小径分岔的花园、《盗梦空间》、基于最大熵概念的随机变量统计模型……这种对复杂性的追求即是宇宙与人最深的渴望。

          海量信息的高速流动,以及提供信息方式的改变,在深刻地影响着我们对世界理解的方式。过去,我们是静态的,单位、家庭,两点一线;现在,我们是移动的,飞机、火车、汽车、轮船。移动使人的交际圈扩大,这是活力,但这种不可逆的向外走的过程,同时意味着人与内心的逐渐疏离,所以人们更需要内心那个坚硬的不可摧毁的核。而对于一个国家与民族来说,或许还可以这样说,当下的全球化是一个波澜壮阔的博弈时代。一些国家在崛起,一些国家在日落。博弈,不仅是经济的博弈,更是规则、形象、主导世界事务的观点、支配人类未来的信念之间的博弈。通俗地讲,一个大国,要能输出价值观,要有这样一个愿望与资格去解释世界。“解释趋势的人必定要影响趋势。”而我在前文中所赋予的严肃文学的四个特征,则使之能承担起这种输出与解释的功能。它所塑造的形象与所传递的理念帮助其他国家的人理解:中国人原来是这样的啊;不再是义和团了,也不仅仅只是有《卧虎藏龙》与《英雄》。

          可以这么理解么?

          几天前在微博上与人讨论小说时,有人说道:“这是个不用写小说的时代,因为时代本身比小说更戏剧。小说落后于现实。”

          我回复道:“现实主义小说肯定要落后于现实。但小说是什么?一是自我观照之镜;二是镜中虚影。影中又有自我之眸。眸中又见虚影。重重虚影,成其无尽复无尽也。又或者说,小说一直在死去,因为所有的过去(人的形象)只有暴露在美杜萨的目光下,才具有被雕塑的可能,以及必要。而要窥见这个痛苦漫长的石化过程,就要借助帕修斯手中记忆之盾的反光。而所谓戏剧性根本不是小说的追求,它是小说的壳,与我们在这张壳上看见‘矛盾的冲突,命运的互相影响’等花纹时的审美体验。任何一个时代都是写小说的时代,也都不是写小说的时代。看你如何理解小说,理解你的生命。世界创造了我,我以我的方式回报。”

          我说的,是对的么?或许是吧,但至少还不够完整。还有哪个时代比当下这个“错综复杂的,充满不确定性的,技术在不断地解放人”的时代更像一块孕育伟大作品的土壤?也许中国真正的文学大师已经出现,但我们还没有机会阅读他。我们不能拥有上帝的视野。时间虽然并不靠谱,但也只有它,才可能把他献给我们的子孙。

          屋外的颜色稀薄明亮,北京的秋天异常迷人。一种寂静感抹在窗户、树的枝桠与褐色的建筑上。抬眼望出去,天空是一匹驮着鎏金铜裹木质马鞍的白马,走得不缓不疾。我在这里,想我什么时候能跃至马背上,想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写着这样的句子:“我在这里/依照你想象的样子/依照我本来的样子/依照真理,秩序,不可抗拒的命运。”

          这个句子所表达了什么?是激情,是书写与想象,而不是“我”已握真理之珠。“世界就像一部影片:正在放映的影片是现在,已放映过的构成过去,尚未放映的构成未来。”是这样么?我讨厌这种感觉。如果说宇宙是混沌的,那么究竟是什么一种力量使其有自混沌中产生秩序的强烈愿望,并且最终让秩序得以彰显?这是悖论,一个二律背反。“真理,秩序,不可抗拒的命运”违背宇宙的混沌性,最终又凝聚成人的形象,使人成为上帝之子。这又意味站什么?——不能把“真理,秩序,不可抗拒的命运”的出现说成是概率的结果。“在千万年的光阴里,若老鼠脚下有一架打字机,它也能写出一部《红楼梦》。”这是不负责任的说法。宇宙是有年龄的——那么,是否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宇宙是因为人的注视而存在,而作为对“真理,秩序,不可抗拒的命运”书写与想象的文学,就是人注视宇宙最深情的目光?是否正因为这个缘故,一些人类学家说:文学通巫,是“人神沟通”?

          人的大脑不可避免地被种种偏见所充斥,就像“那个倒满水的杯子”。把杯子倒空是不可能的事,顶多在倒的时候,眩晕感可能会带来刹那菩提。偏见的失去,“我”即随风而逝。能否存在一种可能:《开放的社会及其敌人》。提卡尔?波普尔的这部书是什么意思?理论,种种理论,轻的,重的,蝴蝶一样的,螳螂一样的,都是对世界的解释。它们互相继承,互相攻诋,也不可能不攻诋。但,一般来说,好一点的理论,更适合人类变好愿望的理论,应该是那些不仅自身站得住还能够解释其他理论,让那些彼此矛盾且互为悖论的看法,在一个轴上保持平衡的。它是复杂的,并不轻率地做出判断,且有足够的深度与宽度来解释不断变化且日趋复杂的当下。它应该是一张元素周期表,而非简单粗暴地认为世界是银子的,或者说世界是铜的。希望有人能够找到它,找到各种在人类史上发挥过重要影响的主要理论的“原子核”、及“核外电子”,找出它们各自的内部结构以及它们之间相互联系的规律。或许,我们可凭借这张隐秘的图,窥见人类的未来,也不为当下所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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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世纪初,相对论、量子论的提出改变我们对世界的惯常看法。新物理学得以萌芽,并迅速成长,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引起公众瞩目,它不仅激动人心,其原理与方法也已深入至科学、能源、医学、农业、工业生产以及日常生活的各个领域。其过程堪称狂风骤雨。短短百年,人类凭借新技术所创造的,比已经过去的几千年所创造的还要多。美国的诺贝尔奖获得者杰克?斯坦博格估计,可能在当代经济中,三分之一的国民产值都以某种方式来自于以量子力学为基础的高科技。再简单地讲,若没有量子力学,我们现在所使用的手机、电脑、激光、核能发电……这些都不可能出现。

          基于这方面的思索,我在《量子文学观》里说,当下的文学实际上只有一个批评体系,即与宏观的经典物理所对应的现实主义。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的作品是被硬塞入这个框架内的。量子文学理论可以很好地解决这个问题。它解释了先锋,把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在量子层面上统一起来,与宏观的经典物理下的现实主义体系相对应;其次,它解释了严肃写作者的内在驱动力;三是,它提供了评论的新思维,可以澄清文学、艺术领域中许多混乱的现象;四是,它可以给具体写作提供一些启示。在文章的末尾,我把《上帝与新物理学》中的一小段话,做了几个关键词的替换,说:“我深信,只有从各个方面全方位地了解世界,从宏观的经典物理和微观的量子物理角度,从数学和诗的角度,通过各种力、场、粒子,通过善与恶等等,我们才能最终了解文学,了解我们自己,了解我们的家——宇宙背后的意义。”

          这样就够了么?不够的。还要有光。“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从某种意义上说,地球上成百上千亿人,无不攀于一座巴别塔上。大部分人终生不得塔门而入;一部分人上得了一二层,眺见江河入海,知道万物的名;又有少数,登上层楼,登上层楼,至五六层,眼见了万物一小撮的因果……而塔之高,实难言状,非辞藻可以形容,人之目光可以穷尽,于茫然恍惚间,自然便会问自己怎么办?两条路:要么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要么去找这塔的设计者,就像《黑客帝国》中的尼奥来到设计师面前。当尼奥打开门的一刹那,光出现了。

          我无法再解释光是什么。对不可说者,当保持沉默。卡尔维诺在《千年文学录》里说,“宇宙分解为一团热,必定化为熵的涡动,但是在这个不可逆转的过程中有可能出现某些有序的区域,即存在的一些部分,这些部分倾向成为某种形式;即某些特殊的点。我们在其中似乎可以见出某种图案或者图景。一篇文学作品就是这种最小部分之一。”我想,在人间世,也确实应该有那么一小撮人,能够清晰地看到这个“最小部分之一”。我一再说,人有两个过程,前一个是认识自我;后一个是摆脱自我。认识自我,是从骆驼到狮子;摆脱自我,是从狮子到婴儿。所谓婴儿,尼采说:“天真与遗忘,一个新的开始……”我更愿意用水来比喻。水至善,在于它知晓万物本性,懂得把所有的障碍变成自己的一部分。这种人无意赢取俗世名声、地位,无意邀宠于政治或者资本,在解决基本需要后,他们更愿意把自己看作是宇宙诞生的奇迹(最小部分之一),而不仅仅是一个生老病死的生命机体,从而不断去探索有关于人的种种可能,让我们彼此联系,让生者与死者互相凝望。

          这样说,有高空蹈虚之嫌。尽量往实处落。几天前,我在一个小说研讨会上发言,讲了三句话。

          第一句话:文学是我们与世界相互生成的方式。什么是相互生成?它给你,你再给它。世界是什么样的很重要。更重要的是,我们能通过文学理解它为什么是这样的,还可能是什么样的。我们都知道,所谓过去只是被实现的无数可能中的一种。这就好像往左往右都是万丈悬崖,可人类,就像一个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踩钢丝者,尽管被蒙住双眼、手上并无平衡木,但还是走到今天,居然还能小跑起来……这也未免太不可思议了。要尝试去弄明白是一只什么样的不可思议性的大手托住万物所有。不要把过去的经验奉为不可置疑的圭臬。

          我们要继承传统,更要警惕之。在文学领域,当下中国的传统话语权实在太强大了,比捂在人们嘴上的巴掌还要强大。传统虽好,已然匮乏,是不够的(这里的传统是指先秦诸子、唐诗宋词所建立起来的那个滞重古老的中国经验,并非1942年延安文艺座谈会所建立起来的革命文艺的传统。后者当彻底摒弃之)。我们要拥有世界文学的高度,就得摆脱乡土中国的经验一一从故事模式到叙事技巧,不要老惦念着那点地主家的余粮,一味维稳,你也维不住。要真正地为文学做点什么。

          比如我们都说小说需要现代性。如何实现?注入更多的结构、语言的当下性与陌生感、对世界的概括力与洞察力,要打破小说是叙事之艺术的范畴,使文本不仅止步于描述,开始自我的分析与论述,同时能够把种族冲突、科技增长、海量信息高速流动、微博、手机阅读等层出不穷的新现象纳入其中,小说才能向死而生,与世界紧密联系。

          什么是现代性?在艺术领域,简单说,即对人的解放,使人回到个体,让具体的国家、民族、肤色乃至于性别,成为思考的原点,而非束缚。个体的人在全球视野下与世界的互相祝福。现代性承认无知,它先假定一切知识皆为可修正的理论,把结构打开,朝向星空,朝向我们的心灵。权威瓦解了。任何领域都要得到切割与阐释,这意味着巨大的风险、更多的可能,随时可能出现的惊喜。它具有启示性,通向未来。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现在太要一场新的文学运动,不是说要搞激烈的断裂,而是说要能够把当下一些年轻人的作品经典化,给予足够的阐释与传播,一点一滴建立起新的汉语文学传统。只有这样,那微暗的火才不至于在清冷的陋室中熄灭。文学本身才能得到更丰富的斑斓图景。

          第二句话:文学将不可避免地要被重新定义。从二百年前近代科学出现开始,人类社会正在发生根本性的改变,从一个古典的可持续的封闭社会转型为一个现代性的不可再生的开放社会。谁来定义,怎么定义?黄昏不再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而是几百万辆车子下班途中的烦躁与汽笛长鸣。我们要想一想这个变化。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说,我们是在书写这个时代,否则以一个封闭社会里的经验来处理一个开放社会里不断涌现的新事物,所能收获的恐怕只有虚假的繁荣。

          我们的思想,我们的艺术表现手段,已经远远落后于现实。所谓神奇的中国每天都有奇迹。奇迹,不同寻常的事,小概率事件。现在每天都在让人啼笑皆非地发生,这又意味着什么?我并不是说要文以载道。道,是可疑的,至少它是被糟蹋了的。我讲的是世界的复杂性与人的局限性。世界趋于复杂。这个复杂性,在一个古老巨大滞重的文明中,在这个犹如天体一样缓慢孤绝转动的中国,又有什么样的呈现,又为什么会有这些斑斓图景?而人的局限性(并非是性善性恶等道德判断),在面对这种复杂性时又会有什么样的化学反应,作为文学工作者又应该采取一种什么样的姿态去言说,去在混沌之物上打出一个洞。

          我不是反对“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在时间长河中的毫无意义”,但,只有在那片荒涯中搭建出城堡与宫殿,我们才能理解传统,构建未来。大师们的着作很好,但是不够。我们有我们的价值。我们要学会阅读经典,但不要被经典所豢养,更不要被所谓的世俗成功、文学地位所奴役。再说得不客气点,现在的中国文学,基本就是一个帮闲文学。更糟糕的是,许多文学工作者意识不到自己帮闲的性质,反而认为自己是在为时代立碑,为百姓代言,存在严重的自我认知障碍。我们要反躬自省,不要拿“我觉得生命就是一场歪打正着”这种话搪塞自己,自己真的配得上“作家”这个词么?过去几年,面对世界,我一直以为自己拔出的是刀子,最近才慢慢想明白,我拔出的其实只是筷子,还是非常贪婪的那种。我一再说,只有克服内心的傲慢与偏见,我们才能真正知晓谦卑,懂得深情,知道“我”是无足轻重的。什么是深情?看得见别人的好,更要懂得别人为什么不好。

          第三句话:我们是自然之子,更是社会之子。为什么说一个“更”字?因为人类文明史,就是一个对严酷自然逃避的仓皇史。前者是我们的来处,后者形成我们的脸庞。我们要能有智慧去认识自己的脸,也要有勇气去摆脱这张脸,要能跟着社会这个不断进化的有机体自我教育、自我完善。自我是贫瘠的。人整日喋喋不休的“我”,那个所谓要服从的“内心的声音”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我”是逐渐形成的过程,是光阴累积的结果,是山川平原、历史与当下,人与人之间的奥秘,以及那些不可言说的存在……所有的力共同作用的结果,是动态的。就像涓涓细流形成大江大河。江河东流,不舍昼夜。

          在当下,只要我们想,就能很轻松随意地获得知识,乃至于把图书馆装进口袋随时备查。但,那种真正可以让血肉震颤的体验,反而越来越难以获得。尤其是所谓的精英。他们自觉与不自觉地被种种知识符号化、抽象化。作为活生生的人,他们好像早已告别日常生活。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我们要有勇气告别精英们的生存模式,摆脱日常生活的庸俗性,用一种独与天地往来的气魄,去看历史,去登高望远,去真正地把自己的血肉置入文本,去理解万物的伟大以及其必定有的局限。比如民主,大家都知道它是好东西,比独裁专制好十倍,一万倍。但很多时候,在某些地方,被误读后的民主就是两只狼和一只羊投票决定午饭吃什么。而这种误读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又比如全球化,它是不是就是美国化?

          前些日子读书,看到一段话,摘录于此:

          加拿大的玛格丽特?艾特伍德列出一份清单,说明自己为何要写作:“为了替死者发言。为了赞扬繁复无比的生命。为了赞颂宇宙。为了带来希望和救赎的可能。”够神圣的。幸好,她还说,“为了赚钱,让我的小孩有鞋穿。为了赚钱,让我能看不起那些曾经看不起我的人。为了给那些混蛋好看。”

          曾几何时,一批来自社会底层的相当数量的青年人,通过单纯的文本书写改变了自身命运,成为着名作家,进入严肃文学殿堂。而在今天,这种故事就是神话。郭敬明的钱赚得再多,就是一个精明的商人罢了;韩寒虽然得到相对广泛的尊重,但他越来越像一个公共知识分子……这是什么原因呢?首先是因为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普遍的政治话语与意识形态思维。人们刚从梦魇中醒来,想弄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以及这是一场什么样的梦魇;其次,刊物的普遍繁荣与全民阅读提供机会,再加上“摸着石头过河”的思想解放这种相对开放的大语境,使“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成为可能。但,从九十年代初起,随着经济改革的迅猛推进,人人都要成为政治人与经济人。文学急速边缘化。文学的蛋糕越来越小;另一方面,整个社会的增长不再具有普惠性,底层向上通道的肠梗阻被视为改革成本,成为政府对各种利益集团的背书。文学领域亦不能例外。为了扞卫既得利益,话语的把持者必然敌视有可能动摇其地位的文学潮流,也必然会通过“写二代”等方式对手上日渐匮乏的资源进行分配。即,一个人的出身对他的整个人生的影响越来越大。

          还需要说点什么,还能再说点什么,在这个“国家抛弃穷人,富人抛弃国家”的时代?词语在屏幕上滑动,它们试图敲碎这个平面,如同石头,渴望敲碎水。

          我是金属的囚笼/我是囚笼中咆哮的虎。

          黑黝黝的老虎/磨牙、伸爪,绝望地叫。

          它什么时候能吃掉自己的心脏?吃掉自己充满沙漠的心脏。用自己巨大的舌头?

          

        文章来源: 责任编辑:陈进 【打印文章】 【发表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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