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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政 :一颗承受虚无与丑恶的强大的心脏——越兮《未央》读札

        2014年07月24日 15时14分 

             

            

          事实证明,依据某一次偶然的相遇相识便对别人展开想象或作出自以为是的判断是相当不靠谱的。认识越兮是在三年之前,省作协组织“长江杯”江苏文学评论评奖,越兮的一篇剧评获奖。这是非常不容易的,现在戏剧艺术已经不景气了,相应的,戏剧评论也显得非常艰难,缺少批评对象,缺少发表园地,所以,看到越兮的文章,真的让人眼前一亮。何况,在那次获奖者中,越兮是唯一不在高校并且在基层工作的一个。因了那篇文章,那次评奖,我以为,越兮就是一位搞戏剧研究的。她在泰州文化局工作,基层文化部门分工可能不会那么细,我想,也许越兮的工作不止于戏剧,许多文艺样式她可能都有涉猎,在那样的环境中,因为工作需要,确实有不少文艺工作上的多面手。不管怎么样,我就是这么想象越兮的,也就想当然地期待读到她更多的文艺评论文章。何况,对基层文艺来说,太缺少像越兮这样的文艺评论人才了。 

          这样的想象是对的,但它之于事实,之于越兮实在太贫乏,太单一,太不全面了。因为我读到了她的长篇小说,煌煌四十余万言的《未央》。我不能再停留在越兮的文艺批评上了,读其书,不知其人是不可以的,稍作了解便得知越兮不仅写小说,还创作散文、诗歌,并且从事戏曲编剧。她的人生阅历也非常广泛,从事过多种职业,一步步从乡镇走出来,成为有相当成就的作家。 

          很难给《未央》定位。在阅读时,我常常为“这是一部什么小说”而纠结。也许,这样的纠结是不必要的,但长期专业阅读的思维定势总让我必须在确定阅读对象坐标之后开始阅读,否则,就很难与它进行对话。但《未央》给我出了难题,它的庞大,它的芜杂,它的纵深感,它的女性主义,它的决绝、锐利,使得它元气淋漓,生气勃勃。真想不到一位女性作家,在如今这个“心灵鸡汤”锅满钵溢的年代写出这么大开大阖、野性十足的作品。可能有人会说,《未央》节制不够,也可能有人不太适应作品中的一些生猛的场景,但我宁愿肯定作者的勇气和对长篇小说的美学理解,以及在这种理解下的尝试。这种尝试在某种意义上是对长篇小说的寻宗问祖。在技术主义越来越盛行的今天,长篇小说越写越精致,叙事形式越来越花哨,而在内容上与现实、与时代越来越远时,越兮却不为这种潮流所动。她回到了长篇小说基本的美学原则,那就是大体量,那就是用经验去写作,而不是完全交给虚构和想象。在越兮这里,长篇小说回到了“质胜文”的境界,生活、现实、思想与情感处在了长篇的中心,叙述宁可朴素,形式宁可简单,为的是让作品回到生活的现场,让作品去击穿现实,开启思想的黑洞。 

          如果硬要归类的话,是否可以说《未央》是一部都市爱情小说?因为支撑起上述丰富内容的叙事主线毕竟是知羽和鑫平、彦睿的情感纠葛。在一个感情越来越容易的时代如何进行情感叙事是一个难题。爱情是我国新文学的重要主题,就说新时期文学兴起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就有《公开的情书》、《晚霞消失的时候》、《爱,是不能忘记的》、《我爱每一片绿叶》、《牧马人》、《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勿忘我》、《被爱情遗忘了的角落》、《我在哪儿错过了你》等等。这些作品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大都是与一些思想潮流结合在一起的,本质上都是一些宏大叙事。《公开的情书》、《晚霞消失的时候》是启蒙主义的文本,它们接通了被文化大革命中断了的五四精神,对野蛮的主流意识形态展开了反思与批判,而将科学、个性、真理与人生的思考作为思想的动力。《牧马人》与《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是从伤痕文学走出不久的作品,同样带有反思与批判的意味,只不过写实的风格更浓,对文化大革命中的畸型的生活状况的描写更丰富更感性。实际上,这些80年代的爱情文本并不是对80年代爱情的描绘,它们讲叙的是过去年代的爱情。但对爱情离开禁区不远,尚不能光明磊落地在阳光下生活的年代而言,它们依然给人们新鲜的感受,以致如《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绿化树》等作品还引发了有关性描写的旷日持久的讨论。到张洁、刘心武、张辛欣等人的作品,爱情才真正地走进了80年代,但要说它们在文学创作中走进了日常生活还为时过早,因为它们还都与一些重大的思想与社会问题密切相关,比如人性,人道主义等等。当时的理论认为,要破除艺术、生活与思想中有关爱情的偏见,突破禁区,只有将人、人性、人道主义乃至人的欲望、本能予以正视才行,爱情描写于是乎也就承担起了解放思想、呼唤人性的重大使命。谌容的《人到中年》对陆文婷夫妇爱情的描写当年的读者至今可能还依稀记得,特别是傅家杰在陆文婷病床前吟诵裴多菲诗作《我愿意是激流》的场景更是感动了无数的人,成为知识分子爱情方式的经典写照,而这部作品主要的贡献也在于对重大社会问题真实而及时的反映,也就是当时中年知识分子生存状况。可以说,在这些准80年代或80年代的爱情文本中,爱情并不是真正的主角。而这样的爱情美学实际上又是80年代爱情现实的反映,它似乎在生活中,又好像在生活之外,它并未日常生活化。只有到了九十年代新写实以后,爱情小说才有了世俗的味道,这可以池莉的小说为代表。进入新世纪以后,消费主义,欲望叙事开始进入爱情小说,但是,在那样的爱情叙事中已经不太容易见到对爱情的深度观察。 

          《未央》显然试图在这一演变图式中开拓了新的叙事路径,这一路径与其说是知羽对爱的寻找,不如说是对爱的质疑,这种质疑从对父辈一代的情感、生活的追溯开始的,而到了当下,介入情感生活的因素更为复杂,利益、权力、欲望甚至动物一样的本能,在这些力量的合围下,本来就脆弱、虚假的爱情就更不堪一击了。《未央》不同于八十年代的作品,它触摸的是爱情本身,而不是以爱情作为道具去进行社会历史的宏大叙事;《未央》也不类同于九十年代的作品,它不愿淹没在日常生活的细节中,而是努力凭借思想超越其上;《未央》更不同于当下的许多作品,它不是那种作为类型小说的爱情小说,而是努力使得作品具有重量。所以,我们处处感受到作品的锋利之处,这锋利之处来自第一人称主角知羽的体验与思考。不得不说,这是一位本真的女性,因为本真,所以才能忠实于自己,也才能在多重社会力量构成的象征符号之下看到令人不堪的真实世界。而且,这样的思想与经验的忠诚同样面对自身,这就使得主人公还原成为当下具有后现代意味的女性。这一形象是具有新质的,是区别于以往爱情小说的女性形象的,所有专情、牺牲、忠贞、放荡、叛逆、知性等等都不足以概括这一形象。正是因为这一形象的新质,同时因为小说锋刀般的心理分析,我愿称它为当下社会的批判性作品,它真实地展现出了我们必须正视的“恶之花”。 

          凭《未央》,越兮展示出惊人的力量,这种力量不仅体现在她驾驭庞大叙事的力量,更在于她有一颗面对虚无与丑恶的强大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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