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刘仁前写出《香河》;2012年,《浮城》杀青;今年2月,《残月》的签售会如期举行。前后十年,仁前交出了七十多万字的三部曲,一份满意的答卷。《香河》有这样一行卷首语:“谨以此书——献给生我养我的故乡,献给故乡死去的和活着的乡亲们”,至《浮城》和《残月》,“故乡”无论地理或心理的界限已跨越了小小香河缠绕的村庄,包含后来的“楚县”和“月城”。应该说,“故乡”是紧随小说几代人的命运变幻而迁徙和变大,幕后的操作者只能是仁前,他在现实的个人轨迹中看到以柳家为主首的一群人的跌宕命运。几十年前的香河边,《浮城》里上世纪末的楚县里或《残月》中当下之月城中所发生的,都是仁前的“故乡事”,充满烟火气的沸腾而宏大的生活。生活之下,大多数沉默,小部分喧哗,只有绝少数敏感如仁前,对生活本身不惧不怵,一路追索。
幼年有幸经历末期的农耕岁月,青年看到诡谲的政治与体制的变革及至物欲横流的当下,这里下河的“仁前们”所共同的来路,却在他个人这里变成了《香河》、《浮城》和《残月》。三部曲所拧成的不褪色的个人记忆链中,仁前试图钻进不断“换装”的外部世界,追问乡土传统伦理的塌陷,探索两性关系的正解,以及物质对人心的异化问题等等。
一、时代裹挟下的个人悲剧命运
自《香河》起至《残月》终,从一爿豆腐坊里的刘安然到末了远上南方寻侣的柳永,三部曲的时间线上站着几代人。他们在香河边彼此相爱又侵害,忠贞又背叛;在仕途上角逐,宦海沉浮中斩获成功暗吞屈辱;在欲海清波中推搡泅渡寻死觅活。仁前看到他们身上既卑微又明亮的光,叫人记住来娣子、陆小英和秦晓月这样的女人,香元、柳成荫和柳永这样的男人。
倘把三部曲归为情爱小说,反对声应该不多,仁前有擅长写“情爱”的深情妙笔。柳春雨与琴丫头、柳成荫与陆小英、柳永与田月月,甚或偷腥“惯犯”香元与那些婆娘之间,都是“情爱”之一种。很多小说家的“情爱”凸立文本而上,看得见是男人和女人,看不见他们的“幕后”,人物所属的场所和社会都被小说家刻意虚像化处理了。而在三部曲中的任一部中,每个人物都受制于社会和时代,美梦被催醒,仕途被叫停,财路被阻截,仿佛都肇因于幕后的“时代”这个刽子手。一场场孽缘,一次次不了情,在别人的小说中,总要从人性的种种原罪中寻因果,而三部曲奏起的哀歌却听到他们对社会的深深诘问。
在社会或时代的大视野下写小人物,仁前显然是在表达自己。《香河》写了一群人的故事,美好也残缺。可令我难忘的是“香元”,这个村支书魅力所在并非胯下之物而是其手心的“权杖”。而书中的挣工分和集体劳动都给人物锁定时代,特殊社会框定人的行为模式,藉此赋予香元某种“神权”。小小香河不妨碍他成为一个“王”,王是不存在滥交问题的。1979年的“春天的故事”飘到《浮城》里的楚县,已有家室的柳成荫重逢初恋陆小英,引出断肠故事,终以小英的溺亡和成荫的降职宣布情场和官场的双输。从《香河》到《浮城》,人物更新,场所亦随之更新,文革后期尚存牧歌气息的农村变成了改革和转型中的县城。仁前在此部中,着力勾勒“官场”这一颇有中国特色的园地,县委书记柳成荫怎么在老家建设中“高举寻吾契”,怎么跟上下官员和商人们打交道,怎么与往昔的爱人发展“婚外情”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江淮农村的轰隆巨变,“黑高荡开发工程”、“化肥厂尿素合资项目”和“英雄路扩建工程”催促楚县的现代化进程,也催生出一个乡镇的基层政治标本。柳成荫的爱与柳春雨的爱不同,陆小英的爱与琴丫头的爱不同,各自“爱得不自由”都有不同的时代烙印。转至《残月》,柳家第四代柳永的情感纠葛及社会里摸爬滚打的历程,都被笼在冒进快走的时代浪潮下。同样,仁前的最大问题依然是“每个人都无法回避时代!”社会发展到今天,如此残缺,我们何以安顿好自己的灵与肉?因为场景挪至眼前,柳永和“月月们”很是眼熟,金钱的困扰、女性保护尊严的难度及屡屡遭遇的空虚与无聊,我皆若身临。“时代与社会”依旧是仁前的浓墨,再见农耕社会,挥手改革开放初期,直接与消费时代大碰撞,柳永与“月月们”感到尤其的疼痛和残缺。正因一种“共时代性”,使柳永个人的焦虑成为我们群体性的焦虑。
早先有人说《香河》是“一卷烂漫而感伤的风俗画”,《浮城》是“极具地域风情的浮世绘”,“风俗画”和“浮世绘”都因仁前的目光是朝向社会和时代,紧紧附着社会变奏的脉搏,为几代人寻找心灵和精神的病灶。鲜明的时代性让三部曲显得宏大丰厚,这得益于仁前富足的生命经验,更关乎敏感的心眼和悲悯的大情怀。
二、探索时代嬗变中两性关系的正解
“在我们这样的国度,关于两性关系的正解不多”,仁前曾就两性关系有“戏言”。《香河》、《浮城》和《残月》,明晃晃的情爱故事俯首皆拾,时而粗粝时而温柔的表达都是仁前追踪两性关系正解的明证。
最早三奶奶与王先生,至柳春雨与琴丫头和杨雪花,香元与来娣子和香玉等妇人们,柳成荫与陆小英的,及至柳永与田月月、秦晓月和吴梦月,小说呈现出很多不同样式的两性关系。他们之间,有纯美之爱,有暧昧之爱,有动物性为主的欲望之爱,还有凝着亲恩的夫妻情。比如,《香河》中的三奶奶,幼时做童养媳,少女时与别人相爱诞子,终于完成嫁娶后却意外地丧子丧夫。这一旧时代女性,天真烂漫时有如沈从文笔下的“萧萧”,然而又胜出萧萧一份坚韧和知足。我很喜欢仁前点染不多的来娣子,透着入骨真挚的村妇。她知道香元的“嫔妃”太多,却只在意自己的一腔真情。为香元献身也许出于“抵工分”或图好处,但最核心是她爱这个男人,才会动情地坦白最大的美梦就是跟香元一觉睡到大天亮。柳春雨的年代,女人们还得遵循三从四德,姑娘们拼命追求真爱是遭人鄙弃的。但在《香河》中,琴丫头、水妹和杨雪花的身上无一例外地地亮出果敢甚或偏执,敢爱敢恨到悲剧落幕,让看者为之唏嘘。
《香河》中的男女多数别着“文盲”的标签,这让他们无法对两性关系做出深刻的个人反思。他们卑微地活在乡村一隅,却自有动人处,各自身上美好的人性之光。我想,单一的好坏二元论无法将他们排队列分,他们追爱的勇敢、对挫折的不惧及对命运的无理都有妥善的解决方案。等到下一代的柳成荫和陆小英,拆下“文盲”的这对俨然对爱情和欲望掌有“话语权”,却依然如自己的父母一样“不美满”。小说没有交代“苏华”替代“陆小英”的原因,只让柳陆二人在中年上演“婚外情”。同事关系,旧雨关系,上下关系,老情人关系,柳陆的“两性关系”被仁前置于如此复杂的诸多关系下追索,也还是逃不过悲剧告终。“悲情人物”!仁前写活这一排悲情人物,现实处境中的悲和宿命安排下的悲。
再看改革春潮涌动的当下,柳永与出现在生命中的“月月们”的故事,仁前又讲述怎么样的两性关系?田月月天真烂漫,吴梦月风情入世,秦晓月知性优雅,柳永与她们的错综的亲密关系,隐射着什么?跟《香河》中的女人们都不一样,被文明驯化过的三位女性都有反思的头脑,都能看到如影随形的“残月”。处在圆心中央的柳永,受金钱和身体本能的双重诱惑,一路迷失在追爱的旅途中。跟我们大多数一样,柳永的躁动很大部分“归功”于金钱的倾轧,处处时时的“快”催促他迅速判断。在追求爱情这一面,他比自己的父亲和爷爷似乎更少主动性,几乎是“被失败”。其实,柳永的失败即是你我的失败,受制于膨胀年代,更有机会遇到“空心”的爱,而无缘得受来娣子与香元之间的那种真情实意。小说秦晓月辞职和柳永南上,算是开放性的结尾,是仁前留给你我的思考。柳永重逢田月月,会破镜重圆吗?秦晓月的一杯卡布奇诺,早已不是柳永“我爱你”的耳边呢喃。真爱无踪,肉欲如渊,古典主义荡然的现代文明社会中,柳永、“月月们”或仁前,都不能做出两性关系的正解。
三、散点化向线性小说笔法的变革
逝将不存的香河,至残月下的破碎月城,三部曲的几十年凝缩在仁前的笔底就是十载光阴。撇开文本的内部发生,从《香河》到《浮城》,再到《残月》,不难看出仁前的小说笔法亦有大变化。
有关《香河》之魅力,风俗美与人性美兼之有目共睹。仁前注意到香河自身的古典情境和农耕时代属性,所以故事讲得舒缓悠远,俚语、农事、婚俗以及一些旧的生活方式夹于其中别添诗意。四十多天写出住过很多年的衣胞之地,不靠丰足的生活经验和强健的记忆力不能够。最令人惊异的是,《香河》中出没的几十来号人,一个个“配角”都醒目地镶在作为读者的我的记忆版图中,难以忘怀。寂寞者、愚笨者、忠厚者和精明者们,凑成一幅热腾腾的香河图。
明显的汪曾祺风格,在仁前是不避讳的。《香河》的氤氲水汽、真纯至美,或是水乡姑娘们特有的爽利和敞亮,都是得汪老衣钵的证明。“写小说就是写语言”,《香河》也很遵循这一原则。身边很多朋友读《香河》会莞尔,被仁前小说语言的谐趣所感染,对其中遍布的俚语土话的全然会心。仁前使用土语或方言几乎到了一种“侉”的地步,显出一种大俗气或“不文雅”,但细味之,让人物自己说话才能见真实自然。以此观,这种欲将越界的“俗”本身是香河的“俗文化”,是香河人的原生态日常,也几乎是俏皮而紧贴生活的“雅”了。
中部《浮城》,仁前不再让人物们多说土话使方言,“香河”中的群像减成数的过来的官场中人。叙事一改《香河》的舒缓为紧凑,“双线”布置故事结构。社会格局大动下官场的风云际会是其一,再就是柳春雨和陆小英的重逢不再如各自父母溶于村中的各种情爱故事中。楚县大过香河,不同于香河人共用一个“朋友圈”,仁前需要预设出很小的关系圈,周密其间串通情节。
我总是对柳永和“月月们”这般同龄人别抱情怀的。《残月》中,仁前离现实太近,扎入里下河年轻的生命个体的现实圈,读来尤感亲近,人物真是栩栩在前。这个长篇,不同《香河》的“潺潺意”,又比《浮城》加快节奏,以“残月”这一意象先行,昭示年轻人内心生命的“残缺”。被攘入月城烟火红尘中的柳永和“月月们”,他们的际遇与我有着大块的交集部分,不免要团聚在一起问“残月”。
“机窗外,冷悬着一轮残月。”“那残月如钩的夜晚,留给她的美好与温情,还是让她时常回味的。”秦晓月所看到的月亮。“只有那一弯残月,冷寂地悬挂着,突然间令她心碎。”吴梦月眼里的月亮。“她在心里默默地想,这眼前的一弯月牙,什么时候才能变成一轮满月,一轮圆月呀!”田月月头顶的月亮。“残月”这一古典意象屡次出现在《残月》中,最终咖啡馆里秦晓月暗吟的“杨柳岸晓风残月”将这种“残缺”意味发挥到极致。以“残月”为核心意象,掘入物欲世界下的人心,仁前也就剔出现代人的问题内核,我们共同的结症所在:我们抢到足够的银子时,为何还会倍感虚脱?冰凉的“残月”为何总像一把对准心口的枪?
“为故乡和故乡人立传”是仁前交出三部曲的赤忱初心,汪政先生的“地方写作和乡土作家”又让三部曲回到“大文学”的语境中。私以为,宏宏几十万字其实是仁前给自己的交代,有着马力强劲的内心驱动力。对准个人的洞口使劲掘挖是能挖到全人类的,仁前正是对准自己,带着读者循着个人经验史,带我们一起“看见”,看见温软的香河、时代的诡谲和人心的褪色。
(本文发表于2015年4月20日《文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