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居住的慈悲社,原是南京城北一条僻静的小巷。慈悲社本名慈悲庵,始建于明朝万历年代,当时南京城里有崔姓富户为求子祈福而建慈悲庵。庵内遍植桃树,春天桃花开时,游人如织,许多人在桃花下铺上毡子,席地而坐,饮酒看花。据史料记载,慈悲社附近的板鸭、熏蹄,远近闻名。我母亲(今年85岁)曾对我说,抗战胜利时,慈悲庵还在,平日庵门紧闭,庵内有大片空地,种了许多苋菜。每到夏日午后,附近居民想吃苋菜,就拎个竹篮子,叩开庵门,在篮子里放一毛钱递进去,不一会儿,庵内尼姑就会剪上满满一篮子新鲜的苋菜递出来。有时,递出的菜篮上还铺着几枝新鲜的栀子花,令人惊喜不已。此事距今已有五十多年,现今慈悲庵早已不复存在,一方水土,一方居民,我觉得慈悲社附近的居民既浪漫又纯朴,又想起我小的时候,发生在身边的几件小事,童年时不曾体会的美妙情景,现在回想起来无比亲切,从远方飘来的几缕香味,一直萦绕在身边,那些往事,仿佛就在昨天。
一、鸭肠汤
我小时候,慈悲社南面靠摊贩市场有一条巷子,巷口一段上空盖着铁皮顶篷,顶篷下面有一对老夫妻,常年在此卖鸭血肠汤,路人经过此地,老远就能闻到一阵阵好闻的鸭油香味。驻足观看,这里的鸭血肠汤,与别处不同,一是碗大,清一色青花粗瓷海碗,洗得干干净净,在案板上一字排开。二是鸭肠又白又长,掌勺的老汉将预先卤好的熟鸭肠,长条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一个玻璃柜里,柜里还有卤好的鸭肫、鸭肝等,也是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到吃的时候,老汉用一把大剪刀,对着青花大碗剪鸭肠,剪刀咔咔,鸭肠脆嫩,片片鸭肠飞入大海碗里,每碗都足有半海碗以上;三是汤锅不同,烧鸭血的汤锅足有一米高,生铁铸成陶罐形状,罐下炉火很旺,罐内汤汁沸腾,此时老汉手脚麻利,左手端碗,右手掌勺,舀上热汤,冲入碗内,再将汤逼干,再冲热汤,再逼干,如是者三。最后舀上清汤,淋上鸭油,撒上青蒜花,由老太婆端到客人面前,让客人坐在长条凳上慢慢品尝。以上场景,为我小时放学经常看到的一幕,那对老夫妻年约60多岁。老汉白眉毛,矮胖子,老太婆瘦高个,常年系一条蓝布围裙,手里拿块抹布,抹个不停。那时我跟最要好的同学阿胖一道放学,每次从摊子面前走过,总要驻足观看很久,那锅里冒出的香味实在好闻,我们很想买碗尝尝,但总没有钱(其实一碗也只卖一毛钱)。有一天,阿胖兴冲冲地拎了一捆旧报纸,让我陪他一同去废品收购站,卖了四毛钱,然后跑到摊贩市场鸭肠摊,一人要了一碗鸭肠汤。滚烫一碗汤端来时,先舀了一勺汤入口,鲜美异常,这是在家不曾吃过的美味,有一股特殊的像桂花一样的香味。汤里的鸭肠嚼在嘴里,脆嫩异常,我们一口气把一大海碗吃下去,相视一笑,我们的额头上都沁出了汗珠。
此后不久,学校放暑假,在外地教书的父亲也回到家中,记得有一天,父亲忽然发高烧,医生说是打摆子,开了许多药丸,吃了也总不见效。父亲跟我说嘴中味淡,我忽然想起鸭肠汤,就背着父亲,拿了一只铝锅,跑到摊贩市场,端回一锅滚烫的鸭肠汤,来给父亲喝(老汉见我脸熟,特地多加了汤和青蒜花),父亲趁热喝下去后,头上也沁出了汗珠,当天晚上烧退下去了,想不到美味的鸭肠汤还能治疟疾,真不可思议。如今父亲已去世多年,我虽不孝,想起曾为父亲做过这件小事,心中颇觉安慰。
二、兔头肉
迄今为止,我觉得世间美味莫过于酱兔头肉。
小时候,在慈悲社北端靠汉中路上,有家卤菜店,前店后厂,卖卤猪下水,有卤猪肺、卤小肚(猪尿泡),偶尔也卖酱兔头肉。
冬天天寒地冻,适宜吃卤猪肺。我第一次跟母亲上这家卤菜店,大约六七岁,就是去买卤猪肺,老板将带冻子的卤猪肺切成一片片的,浇上红辣椒,用干荷叶包好,递给母亲,此时我正盯着店堂上一幅横挂的水彩画出神,画上画的是鸭子、兔子、猪、牛、羊等,各种动物,神态生动各异,从后场飘来一阵阵煮卤菜的香味,令人十分愉快,母亲见我不肯走,于是又买了一只酱兔头,回家后我吃了半只兔头肉,那种美味至今难忘。
兔头肉的特点,一是特香,兔头肉的香味加上茴香、桂皮、老抽,混合煮在一起,有种特殊的香味,别物无可替代;二是味浓,这家店卖的酱兔头肉味咸而鲜,兔头肉质细、酥,兔头两腮边各有一块核桃肉,嚼起来特别好吃,吃后令人回味。
我曾对同学阿胖说,这家卤菜店的兔头肉最好吃,他一直不信,直到1970年冬天,他家全家下放,临行前,我买了两只酱兔头,揣在身上,我送他到下关码头,我俩坐在江边,看着茫茫江水,都不说话,我把酱兔头拿出来给阿胖,一定要他尝尝。他腼腆地笑了笑,双手拿着兔子头,很不自然地啃起来,啃着啃着,阿胖眼里流出了眼泪,我慌忙问阿胖怎么了?阿胖含着眼泪笑了笑,说这兔子头真好吃,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三、南瓜包
我童年时,最喜欢吃李太爷家的南瓜包子。
李太爷本名李耕樵,河南开封人氏。听父亲说,李太爷年轻时,在河南当过县长(县太爷)所以我们都喊他李太爷。
李太爷家住前院,和我家比邻而居,门前有棵大枣树,春夏之际,枣树上开满了枣花,李太爷就会搬张藤椅,坐在树下读书。李太爷经常念一本《郑板桥集》,他用河南口音念:“老渔翁,一钓竿,靠山崖,傍水湾……一霎时,波摇金影;猛抬头,月上东山。”李太爷念书时,我在一旁玩耍,听久了,书中许多句子我也会背,并且至今不忘。
李太爷和李奶奶老两口住在一起,恬然自安。据说李奶奶年轻时当过豫剧演员,并且擅长厨艺,会包各种包子,尤其是一种南瓜包子,味道很特别,至今难忘。
李奶奶每次包南瓜包子,都是选小南瓜做馅儿,切成细丝,黄绿相间。上炉蒸时,火候必须掌握好,包子出笼时,南瓜馅仍然保持原色,吃在嘴里甜而脆,略带卤汁,有一股淡淡的清香。这种包子,不宜冷吃,太热吃也不好,最好半冷半热时,独自一人慢慢品尝,那种淡淡的清香,直透心里,好像周围一切都清爽起来。
我跟李太爷生来有缘,听父亲说,我出生那天,是夏季的早晨,天刚蒙蒙亮,李太爷就买了两只猪蹄膀,用荷叶包着,站在前院,向父亲招手,表示祝贺。然而李太爷本人却长年茹素,李奶奶也不喜荤腥,偶尔腌些咸鸡蛋,煮熟后,喜欢分给周围邻居吃。
文革前,我经常陪李太爷到“又新”浴室洗澡(李奶奶不放心李太爷一人去洗澡),每次洗澡归来,总有南瓜包子吃,我那时觉得南瓜包子真好吃。
文革后期,我下放农村,当地房管所要李太爷搬家,搬到离慈悲社不远的锏营巷居住。有一年夏天,我从乡下回城,路过锏营巷,忽听有人叫我,回头一看,竟是李太爷,几年不见,太爷颇显苍老,他告我不喜欢锏营巷,因为锏营巷谐音见阴也,终日不见阳光,又无处读书。我无言以对,李奶奶站在一旁对着我只是笑,又端出一盘南瓜包子要我吃,我已经好几年未吃南瓜包子了,百感交集,吃起来味道还是那么好,童年的记忆,一下子在脑海里全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