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老年事已高,体弱多病,在党委书记任上已离休20多年。月前病发再次住院,我去看望他,对我唏嘘不已。“人老了,一静下来,就爱回忆往事。这一辈子,历经风风雨雨,尤其十年浩劫,群魔乱舞,人人自危,红色恐怖冲毁了各级党组织,党员没有了家,以党治国变成造反乱国,每每想及,此心难安……。”这里,我从他断断续续的叙述中,选择出几个发人深省的断片,抄录如下,供史家研究,也供年轻一代了解当年。
一、换位
文革初期,他被上级组织委派进驻某单位领导“运动”,任工作组长。
办公室里,他端坐桌前,每天喊那些有“问题”的“重点对象”过堂训话,勒令老实交待“罪行”,不老实过不了关。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革命就是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被训者低头肃立,连连称是。
曾几何时,运动发展到“造反有理”阶段,工作组作为镇压群众运动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被批判。已撤回原单位的他又被造反派押解回来。
还是在那间办公室,还是在那张办公桌前。只是端坐的人换成了被他训过的“重点对象”。只听那人桌子一拍向他吼道:“老实交待你的‘三反罪行’,不老实过不了关。真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革命就是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一样的严肃,一样的口吻,换了一个位置,弄不清究竟谁是真正的牛鬼蛇神了。
二、一夜白头
后院失火。最终,他被原单位的造反派押了回去。也被打成“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连轴批斗。被不是党员的造反派开除了党籍,并勒令他,准备明天戴高帽上街游斗。
这一着果然狠,引而不发,使他惶惶然不可终日。
他悠悠晃晃像做梦一样,想不明白文化大革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昨日还是革命动力,忽然就变成了革命对象,连出生入死参加的党,党籍竟如此轻易地被开除了。这时,传来省教育厅厅长被红卫兵游斗致死的消息,更使他惊恐不已。
第二天,造反派声势浩大地来押他挂牌游斗。推门一看,愣了,只见他一夜之间满头皆白。
三、游街对话
开初,游街方炽,人人怕戴高帽游街。及至从上到下每个单位的头头概无例外地被打成走资派,成群结队都上街游斗,原来大家都一样,心理于是稍稍得到平衡,也就变得无所谓了。
那一日,他戴着高帽被簇拥着游街,忽听有个熟悉的声音喊他,侧脸一看,见是擦肩而过的另一拨队伍里也戴着高帽的老战友正向他挤眼,赶忙暗下点头招呼。
那个“走资派”敲一声破锣喊一声打倒自己,侧脸问一句:“你出来多久了?”
他也敲一声锣喊一声“打倒”,回答:“已有个把小时了。”
那人又敲锣喊打倒边轻声说:“那就快收场了,回头还到我家,喝。”
他一边敲锣喊:“我是走资派XX,打倒走资派XX!”一边掉转头答:“完事一准去。”
四、高帽妙用
游街结束。他用纸擦干净被造反派涂得乌七八糟的脸,遵约去“赴宴”,借酒消愁,互吐苦水。
按习惯总得带点菜去,走到熟食店铺前,让秤一斤猪蹄爪。秤好。店主问:“放哪儿?”他灵机一动,腋下拿出高帽:“就倒这里吧!”
五、暗室对话
两个走资派悄悄关在屋里,喝闷酒,发牢骚。
“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跟着毛主席干革命,革了大半辈子,革成了三反分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们遭难,毛主席他老人家知道吗?”
“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亲自发动的,能不知道。”
“怕要变天,要改朝换代了。毛主席若知道所有的党员干部都成了走资派,那他这个主席还能是什么派……”
“别乱说,不要命了。最大的走资派不是有刘少奇顶着么?”
“我这几十年党龄的老党员,竟让非党的造反派开除了党籍,不是好兆头。”
“都一样。他老人家再老也不会那么老糊涂,法不责众,我想将来总得有说法。”
六、阳光
运动越来越深入,日子不太好过了。
他被抄家,被关进隔离室审查,让他读《毛选》,闭门思过。日子久了,晒不到太阳,脸色惨白。他提出请求:希望每天能给他出来放风,晒一个小时太阳。
造反派头头脸一板:“不是让你读《毛选》吗!毛泽东思想是不落的太阳。阳光每天照耀你还嫌不够吗!”
…………
七、两条路线
牛棚里,各种类别各种标号的牛鬼蛇神都关在一起。牛鬼蛇神中也分着等次。“黑五类”是当然的敌人,层次最低;黑线人物是牛鬼蛇神的新品种,都是知识分子,惊魂甫定,最为自卑;再是造反派中的“现行犯”,有些是喊错了口号,(如喊“打倒江渭清”被听成了“打倒江青”,有些是写错了标语,(造反派小报上印着“打倒刘少奇”的口号,“打倒”两字反面恰好是一幅毛主席像),或武斗中打死了人的,却依然自认为是革命派,这类人是牛鬼中的“革命阶层”,似乎有权监视同类;另一类即像他这样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心中仍自认为是党的一员,死不改悔,不服罪,耻于与牛棚中的各类牛鬼为伍。不过,同在一个牛棚中生活,同在一个大锅里舀饭,久而久之,也就慢慢由不协调渐次有了共同语言。
造反派牛责怪走资派牛:“都是你们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开的头,把无辜群众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才闹到今天这般光景,使我们也落到牛棚里来了。”
他摇摇头,无奈地长叹一声:“还是共产党的天下吗?我们抛头颅洒热血才拼来今天的社会主义,竟然也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
造反派牛驳斥道:“错了,天下是造反派的天下,毛主席是我们的红司令,是我们的伟大领袖、伟大统帅。毛主席挥手我前进。你们这些人是资反路线的驯服工具,就应该统统打倒,砸烂狗头。”
一个黑线人物、反动学术权威嗫嗫嚅嚅不无忧虑地喟叹:“天下应该是人民的天下,专制独裁的皇帝早被打倒了。如今不要科学,不要民主,封建主义就还会借尸还魂啊!”
一个领喊口号不小心跑调而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的红卫兵小将接话:“文革好比铁道上的两条线,少一条都前进不了。老人家不是说,阶级斗争是历史前进的动力么?”
一个老“黑五类”插上一段顺口溜调侃:“今天革你命,明天革他命,后天革谁命,人人提着心。革来又革去,大家没得命。”
八、渐变
日复日,月复月,年复年。他由被迫向红太阳请罪,天长日久,渐渐消蚀了抵触情绪,变成完全自觉地请罪了。这种变化说来也怪。第一年,死不改悔,顽固不化。第二年,惶惑迷惘,痛苦自忏。第三年,防线崩溃,“大彻大悟”。他真正从心底里虔诚认罪,做到《毛主席语录》不离身,趴在毛主席像前请罪不起身,认认真真劳动改造汗淋身。
大家以为他神经有点失常了。他却像殉道的清教徒一般喃喃自语:“我有罪,我向毛主席老人家请罪。我要用‘三忠于’的汗水,冲洗去‘三反’的污泥浊水。……”
九、革命解放
他终于成了认罪态度好、肯改悔的走资派,作为典型推出到处讲用。
这天,一个造反派来到他劳动的工地将他叫出。他以为又要带他去某个单位现身说法。造反派说:“这是让你去北京开会。”造反派拍拍他的脑袋:“你这玩艺改造好了,真正向革命路线投降了,革命路线就解放你了,还决定将你作为革命干部代表结合进‘三结合’领导班子。你革命了。”
他愣怔了半天,做梦一般,摸着自己的脑袋:“我解放了?我革命了?”忽然感激涕零失态地狂呼:“毛主席革命路线万岁!”
十、内部矛盾
“三结合”领导班子里,革命干部代表刚从革命对象转化为革命动力,虽不是摆设,却有职无权。
某次,军代表决定发展一个造反派头头入党,让他到几个党小组去听意见做做工作。谁料几个小组的党员一致反对,提出了此人不够入党条件的许多意见。
他于是如实向军代表回报。军代表一听火了:“我问你,这些意见是敌我矛盾,还是人民内部矛盾?”
他嗫嗫嚅嚅回答:“当然属人民内部矛盾。”
军代表鼻子里哼了一声。“你敌我矛盾可以变成革命干部,他人民内部矛盾还不能够入党吗!”
十一、先发制人
文化大革命终于打上了句号。军代表撤了。造反派臭了。他再也不用在他们面前嗫嗫嚅嚅地说话了。他终于又恢复了他那久被压抑的有几十年党龄的老干部的本性和“尊严”。不知是光彩还是不光彩,他十分不情愿再提文革那段受尽屈辱的历史。他恍有所悟。他恨透了造反派。这条线,那条线,斗得国家几乎全线崩溃。后来的日子,自觉不自觉地,只要有群众提他意见独断专行,提醒他不要忘了文化大革命教训,他会像被蝎子咬了似的条件反射,气急败坏地先发制人:“怎么,你们,造反派那一套又来了!”
追记:老人终于走了。他走得很怅然,留下许多遗憾,有点死不瞑目。走之前那些天,他在病床上一再抓住我手询问,建立文革博物馆有消息吗?为什么文革博物馆还不建立?巴金先生是个有远见的人,他一片热心提出建立文革博物馆,是为了警醒后来者,史无前例的文革灾劫,中华民族再也犯不起第二次了,既祸国,又殃民,以中国共产党的名义颠覆中国共产党,太不可思议了。共产党人要懂得反思,才会反省,一生功过是非才看得更清。革命一辈子,到老来方省悟,参加革命时的理想、信念,只不过是奋斗在封建祭台上一缕飘缈的虚无,不折不扣当了一辈子没有独立思想的听话工具。为什么,迟迟不建立文革博物馆,是生恐否定“一把手政治”的专制体制会影响党的威望,还是因伟人讳?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老人家自己也常说,我们应该坚持真理,我们应该改正错误。谁也不是真理化身,真理不应以人划线,必须实践检验方能臧否是非功过。想想,建国以后,斗争哲学人为搞起的一次次政治运动,镇反肃反、反胡风、反右、大跃进、反右倾、社教运动,直到文化大革命,均是与想象出来的影子敌人作战,搅得全国鸡犬不宁,几乎所有的人都被斗争被革过命,最后一切皆子虚乌有,制造了无数冤案,伤害了亿万无辜,付出的代价实过于惨重。前车之鉴,有错必改,何况党中央已经作出了全面否定文革的决议,我们决不能再讳疾忌医了,必须解放思想与时俱进更新观念。经历文革的一代领导人健在的已寥寥无几,连当年的红卫兵如今也都半百开外,建立文革档案时不我待。千万不要等我们这代人死绝了,再由不知情的后人来建文革博物馆,那时,寻找证人证物都会犯难,真得等到像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因为我们没有及时建立档案,七十年后再来寻找遇难者证人证物犹似挖掘出土文物一样难了。不可再犹豫不决了,为了今天的思想自由,政治民主,更为了建设明天真正的和谐小康社会,文革博物馆必须提上议事日程。这是一个有60多年党龄的老人的遗愿,其实也代表了全国人民的意愿。但望能让他早日无憾地瞑目,以慰他的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