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黄宗江先生家以前,我从未知北京有一个东煤厂胡同,而且这胡同的名字无论如何也与一个艺术大师的居住环境不相称。但事实就是这样。从胡同拐进一座院落,虽然不见“煤厂”的痕迹,却看到了城市中难见的泥巴地,有几棵北方的树立在风中,我想大约是槐树和枣树吧。再往里走,才是一座四合院,常见的那种北京四合院。宗江先生事先得知我们要来,远远地就站在门口迎接我们。看到他瘦长的身材,我就想了郑板桥笔下的竹子。他清癯的脸上,小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儿。这形象,跟我在电视上见过的一模一样,所以立刻就感到稔熟和亲切。这确是一座北方典型的四合院,院内住着二户人家。宗江先生家居于右边的三间平房,不算宽敞。我和宋词先生在那间逼仄的书房坐下,似乎第四人再也容纳不下。这也是我对京城名人居家条件的一个不小的意外。
宗江先生的一双小眼睛始终是笑眯眯的。这让我想到了他早年在话剧舞台上的那些剧照。他晚年出过一本《卖艺人家》,家世,身世,艺世,尽在其中。关于卖艺人家的故事,他近年还在不断写下去。年望九十而不辍,这精神了得。我这回陪同宋词先生进京,是为他的电视剧本《董小宛》而来,已在东大桥拜访了女导演张暖昕(曾执导影片《沙鸥》,《青春祭》等)。从这个话头说起,自然忆及宗江先生编剧的《柳堡的故事》,《海魂》,《农奴》,《柯棣华大夫》,《秋瑾》等。宗江先生虽然是着名的剧作家,但艺人生涯从演员开始。早年在南开读书就登上了话剧舞台,四十年代去上海当职业演员,与石挥,黄佐临共事,后来又赴重庆,宗江先生很得意,说,他演过《家》《戏剧春秋》。这位传奇人物还有一段当水兵的经历,在美国接受训练。归国后就赶上了解放。参军,当职业作家,一直写到八十多岁还不辍笔。他不无自豪地说,十岁就在《世界日报》发表剧本《人的心》,1946年,25岁,写话剧《大团圆》。当然,他最遗憾的一件事,是写好的电影剧本《张志新》未能拍摄。
谈得正来劲,阮若珊大姐走进书房,说,你们都忘了吃饭了。于是一起来到外间的正房。宗江先生问:“今儿个喝什么酒?”我和宋词自然是客随主便。宗江先生说道:“都是江湖艺人,那能不醉一回?就喝口子窖吧。安徽酒,不错!”口子窖果然好口感。三人喝得淋漓尽致。对于“江湖艺人”这句话,我至今记忆犹深。宗江先生祖籍浙江瑞安,少年时便闯荡江湖,自称艺人,四海漂泊。书中写到一家人卖艺为生。这当指其妹黄宗英,其弟黄宗洛。锣鼓开场,“卖艺人家”登台,一出出好戏从此唱了快一个世纪。
浮生若梦,宗江先生一边喝酒,一边叹道:“戏如人生,人生如戏。我已辨不太清了,------”
所幸宗江先生没有拿我见外,把我这个“小兄弟”也算作了江湖艺人的一员,同醉同乐。
酒喝得痛快,谈戏,谈人生,也恍若梦中。江湖之醉,实在难得。
阮苦珊大姐坐在一边,并不劝宗江先生少喝。她心里明白,这个“疯老头”来了兴致,就不怕醉。流浪艺人的一生就这么醉过来的。
那次畅饮之后,我与宋词兄忙着《董小宛》的筹拍事宜,与导演张暖昕,北京电影学院教授黄式宪等均有会晤。我和宋词兄商量,离京前,“艺人们”可否再聚一次。宋词说,我来做东吧,去“江苏酒家”吃维扬菜。没想到这个主意得到大家的赞同。不用说,宗江先生也想再醉一回,他与老伴阮若珊挤公交车,早早赶来。海政文工团的政委戴金凤,画家范曾都先后到了。范曾先生祖籍南通,是江苏老乡,他特别重感情,连连对饮数杯,兴致大发,阔谈在台湾画展引爆的假画案。他送我一本关于假画案的书,亲自在上面题签,这份情义很重了。宗江先生眯着小眼睛慢慢品味酒的力道,连连说好酒,好酒。那天喝的是江苏名酒双沟,又淳又绵,正合了江湖艺人的习性。
说是醉江湖,其实阔饮不醉。
倒是人在道中,常醉不醒。
这段佳话说来已过去十多个年头,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事。如今,张暖昕辞世经年,令人无限悲怀。宗江先生的夫人若珊也已在2001年离世。每念及她与我们在“江苏酒家”同饮,就想到“1,29”学生运动中上了北京街头的女学生,太行山中那个年轻的老八路,还有无为而治的北京戏剧学院党委副书记、副院长。
那以后,年望九十的宗江先生依然有酒必“醉”,前次给宋词信中还说:“七十不外宿,八十不外食。晚间当独饮,有宁波醉蟹,南京咸鸭,------”他晚年仍笔耕不辍,写杂文,写随笔,做翻译,尽是江湖艺人事,常叹人生如逝水。2004年,又一出好戏开场——与宗英、宗洛,宗汉,同演电视剧《大栅栏》,他饰李莲英,妹妹宗英演一位老格格,四兄妹联袂火了一把。他说:“这是第一次荧屏相聚,也或许是最后一次,为的给大家留个纪念。”我得此信息,一方面为他喝彩,也暗暗为他担心。世间万事,乐过了头就成不吉之兆。我于是试探着向他约稿,他爽快地寄了一篇文字。嗨,这醉老头还有童心。
进入2010年,是10月18日那天,忽然传来宗江辞世的消息,我想世间再无这个乐了一生的“戏子”,也再不能看到他出演的醉江湖。
今年初夏在北京,与八一电影厂的导演翟俊杰说起宗江,不想他竟是宗江丧事的主持人,当时,宗江的女儿阮丹娣执意请他为父亲最后一次主事。翟与黄,亦师亦友,有一年宗江出访美国之前,对他说,如果我掉进了太平洋,你就为我写一段悼词,要写成单口相声那样。于是翟俊杰别出心裁地做了一回“导演” ,入殓不穿西装,他让八一电影厂服装车间弄来了一套崭新的军服。送别的人不许哭泣,因为宗江一生都是笑着的。追悼会上不放哀乐,听到的是抒情优美的《九九艳阳天》(电影《柳堡的故事》插曲)。
怀念宗江,我想重复一句他说过的话,“我不能灰色地活着,不能黑色地活着,而得亮色地活着。”生前和生后,都是一个亮色的人,我们能做到吗?
2012,10,18,黄宗江两周年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