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读一本济慈的书,对于这位只活了26岁的天才诗人,我除了叹息就是佩服,且是那种五体投地式的佩服,倘若说是崇拜也并不为过。这本书中有一句话正适合诗人王垄的这部诗集,“说到诗人的个性,它不是自己,——它没有自我,它是一切又不是一切——它没有个性——它喜好光亮与阴影……”这话有两个意思,首先,诗人在写诗时是无我的,是“空”,因为无我,才能客观,才能容纳。艾略特认为:“诗不是放纵情感,而是逃避情感;不是表现个性,而是逃避个性。”从这一点来说,济慈与艾略特异曲同工。其次,诗人写诗,如果只喜欢光亮而逃避阴影,那是万万不成的。
诗人王垄的这部《冷空气》,可以说一部光与影的传记。它写出了生活的A面,更写出了生活的B面。王垄不是济慈的“抒情的夜莺”,他是他自己的冷若冰霜而又气定神闲的“猫头鹰”。
少年成名的王垄,把风花雪月省去,经过岁月的淘洗,语言在他的笔下,变得更加干净而富有想象力,那种对生活的描摹,恰如他的一句诗:“有一种花的味道/浸过她的身体。”(《午后》)这是相当动人的触觉,让我想起以前读过的一段话:“不要用你的手指和下体来进入我的身体。请用你的眼神、诗句、言语、和燃烧的静默,来撞击我起伏的高潮。”
鲍勃•迪伦说,诗人从不称自己为诗人。王垄是来自江苏宝应的一个中青年才子,一个帅气指数不断攀升的分行文字工作者,一个豪气干云的饮者,一个关注骨头过肌肉的人……面对他的这本作为个人首部新现实主义的诗集,我突然涌起了想要对现实说说几句废话的冲动。
这么多年来,经历过的人与事,不在少数,但日复一日的生活,让我愈发不相信自己。我时常怀疑活着的意义,一切都是重复,一切都是过眼烟云。虽然保鲜膜层出不穷,但再也没有了新鲜的爱情,没有了午夜的醉酒,没有了菊花在月光下披头散发,没有人对着黑暗写下不为人知的句子,电脑屏幕和手机屏幕一如过期的报纸……在这样的贫乏而癫狂的绝望的无聊无趣之中,偶尔,能做的,除了用音乐麻醉,用阅读麻木,用行走安抚自己,别无他法。一切都已终结,你我处在世纪初的绝望之中,甚至见不到一片树林,见不到透明的河水,见不到风吹动万物(而风比万物还要孤独)。每个人都渴望被拯救——“拯救”这个词已经和“爱情”一样是一个美好的虚幻的影子。一个没有燃灯者,也没有信徒的时代,每个人都是自己最大的敌人。
正如王垄本集中的一首诗:一切,《不过如此》——
如此的风雨
穿透如此的窗帘
如此的夜
瑟缩得如此不堪
沿着如此的构思
完成几行如此的孤独
………
古典的意象。夜雨窗棂,接下来就是雨打芭蕉了吧。然而诗人王垄却没有沉浸在空灵的幽思中,而是把思维转向生命中不可解、不可言说的孤独。一切原来如此,不忍卒读。人生原来如此,不堪回首。
艾略特在《空心人》中早就预言了人类终将面对现代文明濒临崩溃、希望颇为渺茫的困境,以及不可避免的精神极为空虚的生存状态。所以诗人王垄说“下一次的坠落/是整个世界/还是我们的同类。”而整个世界是否将在“嘘”的一声中结束?
在全民写作的年代,在诗人越来越沉迷于风花雪月中不能自拔时,诗人王垄将手中仅剩的一枝笔挥舞成一柄犀利锋芒的剑刃,把这世间的肮脏和虚伪斩杀得鲜血淋漓。在这般冷酷暴戾的现实之下,“从此还有谁能保持沉默”!
除了依靠阅读来意淫曾经的大师辈出的伟大时代,我们连活着的可供意淫的对象都没有。这样的窘境可悲,又不可避免。这个时代的写作者,除了写写私人纪录,写已故的乏味的往事,写无人阅读的故事,写两腿之间的密事,写戚戚私语的个人情绪,什么都写不出。再没有痛然一击的阅读快感!再没有犹如子弹穿心脏而过的痛感!再也没有令世界轰然倒塌的令人骤然醒悟的令我痛哭狂笑的伟大作品降世!一无所有!除了无止境的物质,一无所有!这是一个精神空前匮乏的时代,一个注定灵魂逃离肉体漂游远走的时代。
除了再来一杯酒,我什么都不愿再想。除了反复地在寒冷的山中,给你写信,除了乞求你再读一首诗,我什么都不想要。
孔子曾经劝弟子学诗,老人家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论语•阳货篇》)。诗人王垄的这部《冷空气》,是其个人的第十部专着,但一改往日的风格,侧重点转向一个“怨”字,换个说法可以称之为讽刺诗,也可以说是杂文诗,行文直逼现实,这既需要才华更需要勇气。胡适曾倡导温和的改良,圣雄甘地有不合作主义,诗人王垄在这儿倒不是跟谁过不去,他不讳疾忌医,而是有着直面现实的胆略,做驼鸟不是他的选项,堂•吉诃德一般地大战风车也不是他的特长,面对所要批判的现实,诗人王垄是清醒的,诗集名曰《冷空气》,大有提神醒脑之意,这诚如他那两行警句一般的诗:“良心和理性/是夹在愤怒里的风油精”(《爱国者》)。
(大卫,原名魏峰,1968年生于江苏睢宁。当代着名诗人、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诗刊》编辑。资深出版人。《读者》原创版诗歌专栏主持人。出版诗集、散文集多部。获全国性文学大奖多项。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