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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荣池:南蛮子眼里的北徐州

        2014年04月21日 12时34分 

          少时读书,读李后主伤国怀乡的诗,南人的伤情感染了我这书生,竟决意要按纸上说的那“徐州”的证据乘车去访古。父亲不明白我的冲动由何而来,只告诫我那地方甚是寒冷,得穿厚厚的棉袄去。其实因为生活的拮据,根本没有足够的钱北上,此行作罢。但徐州之行一念一直未断。及至后来外出求学,结识那时的女友现在的妻子,和徐州真正是续上了情缘与姻缘。记得第一次去徐州拜见岳父母,丈母娘一见面就笑盈盈地说,新姑爷是个南蛮子,高邮那地方就产双黄蛋。从此,我这个他们眼中的南蛮子就成了北徐州的女婿,用半个徐州人的身份和这座城市交往。 

          黄楼上的苏轼 

          黄楼站在古黄河边,古黄河停泊在徐州闹市。当河流不再奔波,当楼宇散了聚众的文豪,一切都只是历史留下的标本,记录的只能是过去的风光无限,徐州的“古八景之一”的称谓算是给历史一点安慰。现在的黄楼是“八零后”的年轻人,比我还要年幼几岁——这是今生,她的前世可是显赫一时的。最早的黄楼,是900多年北宋朝徐州知州苏轼率领徐州军民战胜洪水之后,于宋神宗元丰元年(1078年)八月在徐州城北门之上建造的,因为土能克水,所以涂上黄土,故名黄楼。 

          建楼镇水御灾也不罕见,关键在于抗灾领军的是苏轼,这楼就注定辉煌千古了。我为什么要将徐州古八景之一的黄楼放在第一来讲,是因为黄楼是我去徐州看的第一处景致,这自然是有我自己的私心的——因为黄楼不仅是苏轼所建,关键在于时任太守的苏轼在徐州任上结识了一位高邮人,后来同样名重文坛的秦少游。一千年以后,作为一个高邮人在古书里看到这段交往,依旧让人觉得非常的诗意,那种文人相亲的感人场景,那种才子惺惺相惜的动人情节,让人觉得感慨良多。而这种深厚的情谊甚至没有任何俗世交往的基础,也就是仰望各自的文名,便笃定了这一生的伟大交往。 

          苏轼到任徐州的那年夏天,七月十七日黄河在澶州决口。洪水于八月二十一日抵达徐州城下,苏轼穿着草鞋拿着木杖,亲自带士兵与百姓增筑城墙。洪水退去,徐州保住,百姓平安。水退后,苏轼一方面请求朝廷免去徐州赋税,一方面增筑“外小城”,顺便在城东门城墙上建造两层高楼,起名“黄楼”。黄楼之上,苏轼举行一次文学盛会,也就是后来人们津津乐道的“黄楼之会”。苏轼结识了更多的文友,他对高邮人王巩说:“李太白死,世无此乐三百年矣。”对于高邮苏轼也应是早有耳闻的,这是因为高邮人孙觉,也就是黄庭坚的岳父推荐给他的一张高邮的名片——不是双黄鸭蛋——是秦观。1069年与高邮同属扬州的江都邵伯于“天文属斗分野”处建造了“斗野亭”。这个亭子迎来的第一个名人就是孙觉,他写下一首诗歌记叙游历情怀,这也实在是正常不过的事情。后来苏轼秋天来此地,写了《次孙觉谏议寄子由》和孙的诗歌,随后苏辙以及苏门四学士的秦观、黄庭坚、张耒、晁补之都来到斗野亭游览,并和了他的七古,他们在斗野亭的相逢是神交,并没有实际的相聚。 

          1078年,秦观赴京科考,路过徐州拜访了苏轼,这当然也不是偶然的,在他看来这比科考还要重要,他甚至说“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苏徐州”。秦观作《黄楼赋》的文采加上黄楼本来就是苏轼的得意之作,苏轼自然十分兴奋,连声称赞他有“屈、宋之才”,而秦观对这位大腕级别的诗人自然也是仰慕至极,二人惺惺相惜,秦观称苏轼“不将俗物碍天真,北斗以南能几人?”这一年,秦观虽科举不第,但是能结识这位“苏徐州”,在秦大才子看来比封侯拜相重要得多了。 

          徐州因为苏轼而有了黄楼,而黄楼因为苏轼、秦观等文人的交游而成为徐州乃至文学史上的一座文化地标。这楼无论是当时遗存也好,是今世所建也罢,她的意义已经不局限于建筑本身,已成为徐州历史文化中的一个重要符号。 

          云龙山的风云 

          人去楼空是历史必然,亭台依旧为后人仰瞻,而山水不语可见证一切。云龙山虽是苏北名山,山上巨石磷峋,林壑幽美。云龙山南北走向,蜿蜒如龙,因山上常有云雾缭绕而得名。山长3公里,海拔142米,易于登览。然其名望所在不在于山之本身,较之于海内名山大川,她实在算是籍籍无名,然却又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的一个例证。 

          中国人喜欢故事,山水有了故事才有内涵。而云龙山的掌故颇为仙风道骨,故而让山水顿时有了风骨。旅行之事,看似走在山水之中,看的是江山风物,其实想得无非是这景中的人与事。没有了人,缺乏了事,山水就空洞,美得就没有内涵。好比是工笔画,笔笔景致到位,总是觉得过于实在,倒是那写意之笔,失真甚至模糊,却独有自身韵味。 

          云龙山上有张山人旧居。张天骥于宋神宗元丰年间隐居云龙山,自号云龙山人,又称张山人。他在山上建一亭,名放鹤亭,并养两只仙鹤,隐居山上。苏轼在徐州任太守期间,常率宾客在亭中饮酒,和张天骥交成好友。元丰元年,苏轼写《放鹤亭记》,这篇文章脍炙人口,并被选入《古文观止》,从此徐州的云龙山和放鹤亭闻名天下。又因苏公《放鹤亭记》中有《招鹤》之歌而建招鹤亭。在放鹤亭南侧有饮鹤泉,北宋以前云龙山叫石佛山,饮鹤泉当时叫石佛井,后人因近放鹤亭,改名为饮鹤泉。 

          山上松林成阴,石路蜿蜒,很有意趣。又有观景台、卧牛泉、云龙书院、兴化寺诸景。山右有苏轼卧过的石床,作东坡石床,并有“卧云枕石”四字。苏公题的诗刻在石床附近的峭壁上: 

          醉中走上黄茅冈,满冈乱石如群羊。 

          冈头醉倒石作床,仰看白云天茫茫, 

          歌声落谷秋风长,路人举手东南望, 

          拍手大笑使君狂 。 

          苏公豪放气度,坦然胸怀尽融山水之间。他爱这山水,醉卧其间,人生风云际会如这云龙山的云雾来去聚散,不过是转眼云烟,只有那景色在心间永驻:“春夏之交,草木际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风雨晦明之间,俯仰百变。” 

          云龙山的风流在近代又曾经因战火而风起云涌,兵家必争之地的徐州在硝烟四起的年代也是一条铁骨铮铮的汉子。正义与邪恶的较量,胜与败的分辨已然在历史的记忆中定格。作为战争风云的见证者,云龙山默默无言,只是记住了那些故事,山与水抹平了记忆的伤痛,只留下那些曾经显赫一时的事件,比如津浦铁路抗战,比如淮海战役,后人们还在山下建馆纪念,是为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的古训。 

          而云龙山涵藏了这些风云的故事,仍然做一个仙风道骨的隐士,那些风云变幻的记忆在胸间跌宕,但他看来永远平静自守,给人大隐于心的风范。 

          汉墓里的汉朝 

          华夏的史册绕不过汉朝,徐州正是大汉之源——徐州是中国历史绕不过的一页。汉朝,史书上已经有那么的记述,传说中也有那么多的掌故,及至现在的影视剧中都有着不胜其烦捕风捉影。但是,我觉得这些都比不上一处景致更为真实与震撼——那就是汉墓。汉墓各地皆有,好比高邮境内就有天山汉墓。天山汉墓是第一代广陵王刘胥及其往后的陵寝,其木梓面积比湖南马王堆汉墓大18倍,有最高礼仪的葬礼“黄肠题凑”,一时轰动海内外。 

          我自然不是故意厚此薄彼,对故乡的文物也有喜不自禁之意,但是徐州的龟山汉墓也是一定要看的。大概我潜意识里仍然觉得大汉之源的汉墓更具有代表性。 

          龟山汉墓在徐州龟山西麓,为西汉第六代楚王襄王刘注(即位于公元前128年-前116年)的夫妻合葬墓。导游说:“秦唐文化看西安,明清文化看北京,两汉文化看徐州。” 徐州的古文化遗产中的有“汉代三绝”,即汉墓、汉兵马俑、汉画像石。其中又以汉墓位列第一。而徐州汉墓已发掘清理近300座,在这些形式各异的汉墓中尤以十几座汉代王侯陵墓最具规模,而在这十几座王侯陵墓中,龟山汉墓以其规模的巨大,建筑的精美,神秘的色彩而独占鳌头。 

          我以为墓之中心自然是棺室。于是,便着意跟着向导了解核心所在。刘注棺室周围,分布着厕所、厨房、马厩等实用居所,这体现着古人延续生命与生活的朴素愿望。即便是死后的陵寝,也让人体会到死是生的延续。游览这样的墓室,好像在探望主人的家居,毫无阴森恐怖之意。有趣的是棺室的塞石上有一段古文,在后人的解说里是那般的生动与恳切:“后世的贤大夫们啊,我虽然是个下葬的一代楚王,但我敢向上天发誓,我的墓中可没放什么华贵的服饰、值钱的金宝玉器,只不过埋了我的棺木及尸骨,当您看到这刻铭时,心里一定会为我悲伤的,所以你们就没必要动我的墓穴了。” 

          当然,盗墓者并不买这个账。不管你多么精密的设计,不管你多么严密的防范,盗墓者的欲望是最尖锐的器具,将沉睡在历史之中的一切给抛掘开来,用贪婪的目光扫视一切珍宝,留下历史伤心的尸骨。建墓与盗墓成为历史上无法调剂的矛盾,探秘或者求财都成为挖掘祖坟的理由。既然如此,后人也不必伤心,只有无奈地接受空洞的悲哀。 

          苦心经营的历史与粗暴践踏历史的人共同构建起了完整的历史。完美与缺陷有时候就是这般残酷地周旋。即便是豪华的一切都被人的贪念所毁灭,可是那段光耀千古的历史无法被盗挖的事实也永远成立。留下多少财宝与珍异只能是汉墓的机缘,这个也不是后人能掌握了。 

          幸好,汉墓还在,徐州还在,历史永在。 

          地锅鸡的风味 

          我的家乡地处淮扬之脊,闻名遐迩的淮扬菜自然情深意厚。一种菜式就是一个地域对于食物和生活的理解,菜系并没有好坏的区别,只是人们对生活的不同理解。米饭的软濡与馒头的结实,不仅仅养育了南蛮与北侉,更是各行其道地成就了自己的文化。 

          这样的生活才不至于千篇一律,才能够丰富多彩。这也是我愿意接受并且热爱北方菜的原因。好比是读书,独上西楼的婉约派固然多情,大江东去的豪放派也自有风骨。甜糯的淮扬菜与热辣的徐州菜相比,不同的滋味,一样的美好。 

          世人常觉得北方人不善烹饪,其实此大缪也。 

          徐州古称彭城,彭城始于彭祖,彭祖正是这厨师的祖宗,大汉之源原也是庖厨祖源。进入奴隶制社会以后,徐州一带存在着一个力量强大的侯国—大彭氏国,也称大彭国。大彭国的始祖叫彭祖。彭祖是我国有文字记载以来的第一位烹饪大师。他谙熟烹调技艺,曾烹调过味道鲜美的雉羹(即野鸡汤)奉献给尧帝。尧帝吃了非常满意,就赐给他长寿,以示褒奖。 

          夕阳中登临彭祖楼,气象恢弘,古朴典雅。登楼远望,东有两山口山峰连绵,前有林立高楼,西有过往车辆走于夕阳余辉之中。一切景致显得沉着壮观,楚汉遗风荡然心中。彭祖楼与快哉亭、霸王楼、黄楼、燕子楼分布于古城周围,并称徐州古城五楼。天色暗淡,景区游人稀少,依依不舍地下楼。坐上返程汽车,已经华灯初上,明亮的路灯将徐州装扮得分外妖娆,是另外一番景象。 

          而我盘算着的一份美食,才刚刚在心里热腾起来。徐州的地锅鸡并非完全本地特有,苏北鲁南的微山湖地区皆有此做法。但我觉得到徐州,不尝一下当地的这一口,大概是不能算完美之行。众多食物中选此一种,是觉得地锅鸡之风味着实与徐州人的性格很像:热情、实诚和洒脱。 

          一盆地锅鸡中辣椒胡椒等辛辣食材所出之味,正如徐州人的豪爽热情,一口地道的北方话,热情得像是要喷出火来,充满着北方人特有的激情。舌尖、味蕾及至胸间都鼓胀着热情,这种热情不仅仅源于食材,更是当地人的精气神。一盆——这个食器就足以震撼人,实实在在地端上桌来,不要再七碗八碟的复杂,就这一锅端的实诚就够三五小友喝酒畅谈了。热情与实诚是一锅菜的品质,更是一方水土中人的品性,不拘泥与造作,不虚伪与欺骗,热情而实在的性格就在那盆地锅鸡中冒着热气,这正是徐州人的洒脱所在。 

          一杯酒,未必是什么佳酿,也许就是地产的啤酒,围坐在大排档的小桌上,看着人来人往,享受觥筹交错,热辣的鸡子,实诚的味道,洒脱的生活仿佛天山人间。    

          故黄河的光阴 

          往返于徐州与扬州,常常对一些南北不同的地名而感兴趣。这些名字有的像是儿时的玩伴一样熟悉,有时候却又像古物一样陌生与遥远。陌生或者遥远并不会让感情疏远,有时候会让你觉得新奇甚至向往。我知道黄河历史上曾经流过徐州这个地方,及至今天还留下许多的遗存。 

          一条河的经过像是一个人,一个人去了留名,好像是一只大雁去了留声。河流经过留下的不仅仅是水迹,留下的更多的是记忆与改变。不管是凶险的水也好,还是温柔的水也好,水对世界的改变和时间一样充满了力量。相形之下水改变的东西更加的具象,她可以让花木葳蕤,也可让万物摧折,这一切真正像是时间一般成就与毁灭着一切,难怪乎孔老夫子站在水边说:逝者如斯夫。 

          去徐州一定要去看看曾经的黄河,那些被遗弃和遗忘的时光一样的河流,好像早已经失去了气力与斗志,被定格在一个个汉字定义的铭牌上,可是他们仍然值得一看。现在他们有这样几种叫法: 

          古黄河。黄河故道。废黄河。 

          这些名字我最喜欢的是废黄河。这个字用得干脆,用得让人觉得心疼。古字有些刻板,故字又太文雅,好像刻意在隐瞒什么内容。其实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失去的或者遗忘的一切,已经成为无可改变的事实,万幸的是现实之中还有着隔断不了的证据。就像是已经失去的光阴,还在额头上留下证据,没有理由为皱纹去悲伤,那些恰恰正是今生今世最为美好的证据。所以,就不必遮掩,那些文雅的词不会是最好的化妆品,掩藏不了已经改变的一切,倒不如坦然地面对眼前的一切,一个“废”字正像是北方人嘴里干脆的方言,让人心里听得痛快。 

          一条河失去了方向,就只能是一滩废弃的水。尽管它还能够浇灌,甚至很能够做一些流动,可是它毕竟已经被时光抛弃成残疾,只能如一个满怀着记忆的老人,却只能动弹不得地在太阳下等死。我喜欢这种景致,这种景致充满了哲学意味,比世界上任何一处美景都要绚烂。以为这样的景致不是用眼睛就能看到的华丽,它需要你用冥想的能力去感知,在已经失去的时间里去听大河滔滔的壮阔,而你眼前只是被遗忘与遗弃的悲伤。 

          走在来去徐州的高速上有一处废黄河,远远地似乎能看到点影子,其实即便看不清楚也没有什么,这样的景致是需要心灵和信念去理解的。徐州的市区是黄河的故道,也值得去看一看,像是一只被动物园收养的狮子,失去了野性但也算可喜,而它也有令人无法忘怀的光荣历史。 

          缘分这个词说起来有些俗气,生活又仿佛就是靠这两个字在聚散离合。从扬州到徐州,从南方到北地,从过去到现在,从秦观到苏轼,从故里到他乡——我总觉得自己这个丈母娘眼中的南蛮子和这个城市有着不解之缘。而这个缘分不仅仅是因为一个人的生活,更多的可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关联。所以很多次宴会上,我总是会在听到那一口徐州话的时候,果断地站起来敬酒,遇见亲人一样热烈地干杯,然后说一句:来,捣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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