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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辉:创作谈——“莫须有”的艺术空间

        2017年01月03日 13时16分 

          

          

          “莫须有”的出典尽人皆知,是说岳飞的罪名“也许有”,说你有你就有,没有也有。作家在自己的专业领域,拥有构思和驱使的权力,他有时也应该让“莫须有”变为“必须有”。就小说而言,作家需要艺术空间,因为人物要活动,心理要铺陈,作家的身手也要在这个空间里闪展腾挪。我们都见过街头卖艺的兄弟,他双手作拱,大声吆喝:“没钱的捧个人场,有钱的捧个钱场”,咣咣咣咣一通锣鼓,其实一是请观众来,二是让观众退,因为他需要个打把势的空地。连天桥的卖艺人都明白这个理儿。 

          纳博科夫有许多伟大的作品,我不说《洛丽塔》和《微暗的火》。他是真正的大师,一部不那么红火的小说《黑暗中的笑声》也足可以证明。小说讲述了三十年代的柏林,一个心怀明星梦想的电影院女引座员(玛戈),诱惑了一个有着高雅品位的中产阶级已婚男子(欧比纳斯),然后勾结她的旧情人一步步欺骗、控制男子。男子后来失明,被愚弄后报复,却因为眼瞎,最终死于自己枪下。 

          这故事够俗吧?简直俗不可耐,一毛钱买八个。但作家可以点石成金。类似的故事反复发生在古今中外,它俗,但是它有典型性。纳博科夫没有放过这个俗故事,他戏仿描摹了金钱和野心驱动的生活。没有技能和底气,他不会去写,也写不好,弄不好要落到地摊文学里去。最令人惊叹的是小说开始后不久,第三章,《平静中的不安》,描写了玛戈来欧比纳斯家幽会。这个精明而又野心勃勃的姑娘通过一系列欲迎还羞的撩拨,得到了欧比纳斯的邀请。她说“也许我会吻你”,却故意晚到了二十分钟。这二十分钟很重要,因为欧比纳斯费尽心思才把妻子女儿和女佣打发出门,时间有限却又被缩短,被绷紧了,张力于是形成。等待中的焦灼可想而知。玛戈终于来了,她穿着红色短袖衫,青春逼人。她为什么穿红衣?黑色不诱惑吗?白色薄纱不更撩人么?可是作家指令她穿上了红色。这很重要,很关键。这件红衣,是作家的权力。 

          先是参观豪宅。玛戈说:“你住得挺阔气”“瞧这地毯!”“这是你女儿的房间吗?”此后是各种诱惑,一个想睡,另一个似乎不肯,但她却主动跑到了卧室,还啪地弹了一下吊带袜。对一个中年男人来说,这很要命。欧比纳斯顶不住了,眼看就要入港,可玛戈还要继续撩,身为一个底层的姑娘,她大概深知轻易送出的拿不到好回报。她蹦起来咯咯笑着跑向过道,使劲带上了门,而且从外面把门锁上了。欧比纳斯喊她开门,骂她小妖精,可他只听见一串远去的脚步声。 

          欧比纳斯被锁在卧室里了。这个欲火焚身的男人除了拍门,无计可施。房子很大,房间众多,玛戈只是跑出了卧室,未见得跑出了家门。正焦急间,大门的门锁响了,有人进门,是保罗,欧比纳斯的小舅子进来了。他听到了姐夫在拍卧室的门,他诧异地把门打开,偷情的姐夫和小舅子四目相对——尴尬的一幕被作家弄出来了。 

          更妙的还在后面。是的,红上衣。穿红衣的玛戈去向不明。慌乱中欧比纳斯说,他刚才发觉家里来了贼,他追到卧室,却一不小心被贼锁在里面了。他当然是在撒谎,但这几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他阻止保罗报警,却不得不随着保罗巡查各个房间。没有异样,但查到书房时欧比纳斯大惊,他看见沙发后面的地上有一抹红色!红衣的颜色。红衣的一部分。玛戈的藏身处。玛戈出不去了! 

          欧比纳斯强压惊恐,故作镇定。不久他妻子女儿回来了。日常描写,家庭生活。欧比纳斯心猿意马,如卧针毡。谁知道“小妖精”玛戈会做出什么?她会重新回到卧室,对着床上夫妻来一段调笑吗?谁能预料情节将如何发展?怎么收场? 

          这一段笔墨惊心动魄,跌宕起伏。玛戈没有被抓住,但读者被抓住了;玛戈藏起来了,但欧比纳斯内心的天人交战被极充分地暴露呈现了。纳博科夫卓越的才华也得到了充分的施展,他创设了施展的空间。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这一章还没有完,整部小说才刚刚开始。欧比纳斯从床上起来,对妻子说他还要去书房看会儿书。他怀着“噩梦般的惊恐”走到书房——小说没有说他拿了大门钥匙,但我相信此时他的目的就是立即把玛戈放出去——他进入书房,淡淡的灯光下,他看清了,那一抹红色原来是他几天前刚买回来的沙发靠垫。红色的。 

          “一抹”原来是一块,有形状,正方形。红色。作家创造了一个惊悚,耍够了,才微笑着把它戳破。他用一个道具,创设了一个巨大的艺术空间。这个空间“莫须有”,没有能力你就没有,但大师可以“无中生有”。这个章节,足以令《黑暗中的笑声》成为杰作。如果说巨量的素材是一块趴在地上的大毡子,这个柔软的红靠垫就如一根擎天柱,它撑起来了,巨大的蒙古包出现了。 

          小说的奥秘迷人而丰饶,它们常常深藏不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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