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沪高速西邱道边的一家渔场,我和朋友钓了半天鱼。朋友在岸边守着鱼竿的时候,我围绕着渔场转悠了一圈。渔场不大,约摸四十亩左右。它的一面毗邻京沪高速,另外三面则仅仅依着西邱的水田。水田里,水稻正在茂盛的生长着,长长的稻穗已经从稻子的上方抽了出来,累累的果实,昭示着一个丰收的年景。
渔场的水是清澈的。在渔场正中央,驾着一台投放饲料的机器。饲料投放其中以后,渔民打开岸上的电源,投饲机就会把投放的饲料朝四面八方投放出去。我一边看着投饲机,一边感慨现代科学技术为人们生活带来的巨大变化。正在这时,我看到在渔场的东侧,距离水田十米左右的水面上,一根长长的鱼线悬挂在半空中。鱼浮还穿在鱼线上,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在鱼线的下端近水的地方,一只体型较大的水鸟缠绕在上面。风吹过来的时候,那只死鸟就随风转动,样子甚是让人不解。
死亡的鸟看来已经在鱼线上悬挂很久了。它的翅膀全幅展开,像正在迎风飞翔一样,但是我们分明可以清楚地看到,它的翅膀已经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它灰暗,干燥,无法激起我对于活力的任何想象。那根高高悬挂的鱼线,为什么可以笔直地竖立在河面上呢?这只鸟为什么会缠绕在鱼线上呢?我感到奇怪。
天空阴沉沉的,如同没有答案的附加题。我从渔场的中间向东侧走,走到与鱼线距离最近的岸边,仔细端详起这根鱼线和这只鸟。我把眼光从死鸟所在的位置向上抬,这才看到一根长长的、色泽灰暗的电线横亘河上。它与河面的距离大约四米左右。由于天色与电线的色彩相近,所以远距离我没有办法看到这根电线,以至于认为那直立着的鱼线是一个不能解释的奇迹。弄清楚这个现象以后,我又思考起死鸟、鱼线和这根电线之间的关联来。
经过仔细的观察和思忖,我摸清了这三者之间的联系。渔场是一个开放型的地方,几乎每天都有人过来垂钓。可能有一天,一个钓客在拎鱼的时候,用力过猛,把鱼线甩到了电线上,鱼线缠住了电线,他没有办法把鱼线和鱼从电线上弄下来,于是就使劲拽,结果拽断了鱼线,鱼线和鱼悬挂在了电线的下方。不知什么时候,这只水鸟看到了这条悬挂在线上的鱼——这是一条小鱼,如果鱼大,钓客肯定会用其他办法把它弄走。它误以为这是一条活鱼,就张开翅膀朝这条鱼俯冲过来,并且一口吞下了这条鱼。遗憾的事情发生了,在吞咽这条鱼的时候,它的嘴被鱼钩牢牢钩住,再也无法挣脱。尽管它使出浑身力气,但只能飞翔,不能挣脱。当它用完全身力量以后,它终于停止了飞行,永远地悬挂在鱼钩上。
天空中有无数只飞鸟,以这样的方式死亡的,真是闻所未闻,离奇不已。什么把这只鸟引向了万劫不复的命运的深渊?首先,那条鱼无疑是罪魁祸首。如果没有那条鱼,它怎么也不会吞下鱼钩的,鱼是一次偶然的事件。其次,光有鱼也不对,鱼线缠绕在电线上,也是一个偶然的却致命的因素。再次,电线的位置非常巧,正好位于钓客的钓竿上方,这虽然偶然,却也不可缺少。从逻辑的角度来讲,鱼是诱导它死亡的主因,但是,从更加深的层次来说,却是电线给它的死亡埋下了伏笔。命运中究竟有多少偶然的因素呢?决定命运的又会是哪一个偶然因素呢?这只鸟到死也不会明白其中的道理。
渔场的场主对我说:“这只鸟现在就是最好的标本。”我笑了笑,没有吱声。它在死亡前所做的挣扎的痕迹,我通过它翅膀张开的幅度可以想象出来。它完全打开了自己的翅膀,在半空中奋力翱翔,企图挣脱死亡的束缚,但是它越用力,鱼钩的反作用力也越大,从而距离死亡的时间也越快。这只倒霉的鸟,就这样成了电线的牺牲品。
无论是鸟,还是人的命运都不可能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一切生存或者死亡都有着很大的不确定性。但是我为这只鸟的死亡深深震惊,因为它在与死亡搏斗中所展示的努力。它绝对没有坐等命运的屠刀宰割,而是不停与命运作战,直到战死。当风吹过,它巨大的翅膀像风扇一样沿着鱼线转动着,转动着,给人留下了无限惊奇与想象的空间。
青 虹
在淮安楚州勺湖公园文通塔的西边,亭亭玉立着一丛丛竹林。竹林的竹子一株株高大、修长,虽然过了秋季,仍然苍翠欲滴,彩绘着这片宁静的天空。
在竹林散步,似乎有一股清新的风正从竹子的身上飘过来。那风仿佛是对竹子生命的讴歌,或者是对竹子节气的颂扬。我听到了这阵风,它没有文字作为诠释,也没有音符作为伴奏。但是,它分明存在着,并告诉我们,在寒冬将要到来的时候,竹子是以怎样的坚韧不拔向我们演绎命运坚强的部分。
我仔细打量这一株又一株细长的竹子,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为它们的挺拔高耸暗暗叫好。突然,一个奇怪的现象进入了我的眼帘。最初我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但是定睛再看才发觉,那分明不是假象。在竹林的下方,有一根奇特的竹子。它没有节节向上生长,却在地面上长成了一个弧形。那弧大约有我的一只臂膀长。它的两端都插在泥土里,看不出哪端是根,哪端是顶。这根圆弧的色彩是翠绿的,看上去就如一道青色的彩虹,与其他葳蕤生长的竹子的颜色没有任何区别。
我轻轻地蹲下身去,怀着庄严与崇敬的心情打量着它。它一声不响,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我用手指从它的一端开始数,数到另一端的时候,发现它露在地面上的部分共计有22节,每一节的长度都和我一截中指的长度差不多。在它的节上,还顽强地萌长着一些绿色的竹叶。窄窄的、短短的、细细的竹叶告诉我,这不是竹子的根,而是真正的竹子。
这是我见到的自然中奇异的景象。一根畸形的竹子,因为我们不知道的原因,它的顶部不能朝天空生长,只能像根部一样朝地下延伸。这是多么痛苦的事情?它每生长一节,哪怕就是短短的一毫米,都会伴随着刻骨铭心的疼痛与悲伤。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样的疼痛更加让人难以相信、难以忍耐、难以忘却的么?我见过很多残疾的人或动物,但是,与竹林里这株竹子一样的,还很少有。
我用我的手轻轻地刨这竹子的两端,试图找到它的顶部。但是,尝试了一会,我发觉,它的两端都已经进入土地很深恨深,我根本无法辨别。看着它倔强生长的样子,我的心不禁感到一丝莫名的酸痛。
沿着文通塔向南走,我又看到了一株青虹般的竹子。依然是根与顶部都扎进了大地,依然是在自己的节上长出了些许绿色的叶子。但是,这道青虹的节数比我刚刚看到的那道要少得多,它只有8节,但是,它看上去似乎比22节的那道更加有力、雄壮。
竹林里两道青色的虹,让我见证了生命不可思议的力量所在。在这个世界上,你可以阻挡很多东西出发,比如说声音,比如说眼神,但是,你绝对不可能阻挡生命本生的起航。最伟大的力量是生之能量。当我看到这两株竹子朝大地深处生长的时候,我知道,它们是在朝死亡的绝境延伸自己的血管与呼吸。
大地是根的故乡,也是死亡的故乡。当你看到一株植物把自己的梢与枝叶朝死亡的深处伸展的时候,除了震惊,你还能做出怎样的表达?
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了这两道青色的虹。它们虽然短小,但却是生命的长虹。这两道倔强的生命之虹,让我相信在各种恶劣条件下,生命的持续所具有的可能性。我为这种畸形生命的成长震动,更为之欢呼。这两道生命之虹,将在漫长人生道路上一直伴随着我,给我光芒,给我永不退缩的勇气与力量。
冲 猪
正午的时候,我在淮连公路上一路向南行驶,一辆又一辆车从我的车边疾速而过。让我诧异的是,这些超我行驶的车辆中,居然有几辆是装载生猪的货车和农用车。这些车上满载着浅红皮肤的生猪。生猪多分两层装载。长方形的铁栏杆里,生猪一头挨着一头,一头抵着一头,拥挤不堪。当拉生猪的车辆从我身边超过时,我能够闻到从生猪身上发出的浓浓的猪骚味。味道刺鼻,在正午火热的温度下散发并弥漫开来。
我加快了速度,打算反超这些生猪运载车。但是,当我尝试了一会以后,发觉他们的车像是发了疯一样一路奔驰。于是,我放弃了反超的计划。我一边不紧不慢地开着车,一边思考着:究竟什么原因使得他们如此疾速赶路,居然把货车和农用车开得比我的商务车还要快?运载生猪的车辆一辆又一辆从我的后面赶了上来,看着这些车上一头又一头拥挤的生猪,我摇了摇头。
到达涟水蒋庵服务区的时候,我把车停了下来。在服务区的超市里买了一支雪糕。就在这时,我看到,在服务区加油站边,好几辆车子正在那里排队。这些车子,正是刚刚从我身边超过来的生猪运载车。一根长长的水管,正在排在最前面的那辆车上卖力地喷射着。原来,这些车辆拼命向前赶的目的是为了快点到达服务区好给生猪冲水。炎热的季节,运载生猪的车辆必须不间断地给生猪冲水,以保证生猪不会中暑死亡。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冲猪,我很是好奇,于是就从超市赶了过来看个究竟。
最前面的那辆货车上,共计有两个驾驶员。他们个子都不高,但是看上去非常精神干练。他们中的一个给生猪冲水,另一个则用一根长长的木棍吆喝那些趴在栏杆里不肯起来的生猪。当冰凉的水冲到生猪的身上后,在炎热正午被运载了漫长时间的生猪无不发出“嗷嗷嗷嗷”的叫声,声音凄厉,令人震惊。但是,过了一会,这些生猪就不再叫喊,它们显然是从这冰凉的水中感到了舒适与惬意。我看到一头生猪甚至把自己的嘴巴高高抬起,在驾驶员给它冲水的时候,一个劲地用嘴巴接水管里的水,那模样甚是可爱。
有几头猪的状况不太妙。它们赖在栏杆里,不肯起立。那个拿着木棍的驾驶员用木棍使劲地拴打它们。它们一边嗷嗷叫着,一边用力让自己站了起来。但是,有一头生猪却既不叫喊,也没有起来,任凭驾驶员怎样敲打,它都无动于衷。驾驶员又用木棍使劲戳它的身体,它依然没有任何反映。驾驶员慌了,爬到栏杆边,用手试了试,然后沮丧地对着围观的我们说:“死了。”
两个驾驶员把这头死猪从车上拖了下来。我注意到,这头猪的全身都是伤痕,很明显,这些伤痕是车辆在运载过程中,由于生猪间的挤压、碰撞造成的。这头猪大约有四百斤重。它躺在地上,我能够看出它的庞大。但是,现在它已经不能动弹。瘦一点的驾驶员从车子的驾驶室里找来一把刀。那刀的柄子是黑色的,但是,刀锋却明亮、雪白,闪烁着让人心悸的光辉。那刀的长度大约三十五公分,刀刃到刀背的宽度也只有五公分左右。他握紧刀柄,对着死猪的喉咙处就是一刀。鲜红的血液顿时从它的喉咙里喷流出来,并迅速在地面上形成一条红色的血带。他又把刀沿着死猪的喉咙向两边纵向撕开,一会,一条鲜红的、长长的口子就在这头死猪的颈处露了出来。
拿着水管的驾驶员用手里的水管把猪身上流淌的血冲了冲,又朝猪的全身冲了冲。握刀的驾驶员则继续开始对这头死猪的宰杀。他锋利的刀刃沿着猪的颈脖一直向下刺去,几分钟后,死猪的肺、肠子等内脏便像花朵开放一样展现在我们的眼前。他操作得如此顺利,我不得不为他的娴熟深感钦佩。
在那头死猪的宰杀过程中,我问了问我身边站着的一个妇女,她似乎是加油站的工作人员:“这些猪是运往哪里的?”
她说:“可能是运往南通的。今天这两个驾驶员可能赔本了,死猪卖不出好价钱的。”
我又问:“平时死猪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么?”
她说:“经常会发生的。前几天,一辆运输车上死了七头猪,每头都有四百斤左右。七头价值两万多,那两个驾驶员都要哭了。”
我听了以后,很久没有吱声。我没有为驾驶员的损失感到惋惜,而是为生猪的非预期死亡感到惋惜。即使是迟早都要死的生猪,一样也应该死得其所,死得有所值得。这种在运输过程中造成的生猪死亡,一样是对生猪生命的不尊重,是对生命尊严的践踏与侵凌,而驾驶员在生猪冲洗场地就地宰杀生猪的行为,不是对近在咫尺的车里活着生猪的生命无谓藐视又是什么?
所谓尊严,应该包括两个部分,活的尊严和死亡的尊严。我们从来没有给生猪活的尊严,那么,为什么不能给生猪死的尊严呢?
在老家开车,我看到一只蟾蜍正在我的车头前慢慢爬行着。于是,我赶紧停了下来,下车来到车头前,抓起蟾蜍,放到路边的田地里,这才放心地把车子开过去。我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蟾蜍能够在它生命应该终结的时候,在一种有尊严的感觉中死亡,而不是死于一种它自身无法预料的、毫无意义的死法。
我真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这些驾驶员,但是终于没说出口。冲猪的车辆一辆接着一辆赶了过来,在服务区排成了一个长长的队列。我相信,在这个炎热的下午,因拥挤碰撞而死亡的生猪绝不止这一头,而现场的宰杀也还会不停地继续下去。
发表于2011年第七期《雨花》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