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之前雨心是个美丽可爱的女孩子,就象她的名字,是阳光下一滴拉长的干净透明的雨滴,清纯、宜人。她不太爱讲话,加上周身散发出涩涩的药香(她在一家医院的药房上班),第一次见面柳原就被她深深地吸引了,从而开始了无穷无尽的探索和挖掘。结果理所当然地是两人踏上了红地毯,再就是现在雨心由一滴动态的水降落到柳原这片安稳的树叶上,凝成圆滚滚欲堕未堕的一团骄傲和喜悦了——她怀孕了。
雨心的文化素养不深——她不需要太深——正如教古代文学的柳原说的——她本身就是一首耐人寻味的词。是烟雨蒙蒙,是斜风细雨不须归,是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是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现在这些词句怕是他早已忘了,即使没忘,想起来的机会似乎也少得可怜。婚后短短的一年。雨心那曾经泉眼无声惜细流的嘴里渐渐由小到大由细到粗流淌出哗哗的自来水般丰富的话语来。而且一旦拧开就不大容易关上。
“你看人家对门小丽的婆婆,又勤快又干净,你妈就不能……”
“你看我们单位那个女会计,口红抹得跟吃死小孩似的,嘁,还美得不得了!别人都说她跟我们院长……真贱!”
“你这样的书呆子,一辈子成不了大气候,也只能在学校里呆着了……”
混杂着满屋的油烟味和雨心沓沓的拖鞋声,柳原的那份诗情也彻底换了底色。现在他给学生引用的诗词常常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是“昨夜雨疏风骤”,是“一蓑烟雨任平生”了。然而雨心有她自己的一套信仰体系,那就是只要没有第三者(当然是柳原那边,她对自己的感情是满有把握的——她最痛恨乱搞的女人),她跟柳原的感情就会如自来水一样永不枯竭。至于水的味道她是不会考虑的,她要的就是哗哗的不停歇的流淌。
但是这种流淌近来似乎不是那么响了,她也就隐隐地有了些忧虑。发现这一点是上个星期,国庆放假加上双休日,她本打算让柳原陪她一起去娘家过一个礼拜。可是柳原不习惯在审判官一样的岳父岳母眼皮底下度假,得努力做得周到体贴,还得处处亲热和谐,否则就是对不起他们娇生惯养的女儿,所以坚决不去。结果还没动身先吵了一架。柳原把她送到娘家,敷衍了一顿午饭,就溜之大吉回了家。
雨心心里憋闷,心想多呆几天,等他反省了,自然来接。谁知假期快过去了,柳原不但没来接,连个道歉的电话也没打来。再呆着自己也觉无趣,又担心父母看出什么来。况且心里也放心不下——柳原一个人在家——她可不能让别人有插足的可乘之机,她一向是疏而不漏的,于是自己只好回了家。然而从此也多了一层心病,认为柳原的疏忽和怠慢定是有意为之了。
雨心的担忧也不是孔穴来风。上个月的一天,她在柳原的电子信箱里曾有意无意地看到了一封来自某美院的信。信是柳原的一个朋友写的,其中有些词句让雨心一直安稳的心象被谁从此放到了一根钢丝上,总是颤颤巍巍的。那些词句是这样的:
“……弟上次来信,需一幅古典美与现代美相融合的油画,手头尚无成品。既是女摄影师所托,必是弟之红颜知己,愚兄一定不负所托。待完成之后,立即邮出。。。。。”
哼,搞美术搞摄影的,大致所谓搞艺术的,有几个正经人?在雨心的眼里,这些字眼就是风流多情的代名词。再有那些古典、现代主义之类让她望而生畏的词,一下子把她推到了厌恶嫉妒的悬崖边。但她还不至于跳下去。雨心不是个没心计的女人,她要仔细搜寻蛛丝马迹,待到证据确凿,她才会毫不犹豫悲壮地纵身一跳——跳到柳原的心上,狠狠地踩上几脚,再大哭大闹一场,让柳原跟那个女人身败名裂,如丧家之犬……
她开始在潜意识里勾画那个女人的相貌。她知道柳原是喜欢诗词的人,过于健壮活泼的现代派女孩必然不是他所钟情的。那一定是琼瑶小说里描写的长着一双朦胧的大眼睛、留着一头飘逸的长头发的狐狸精。既然是红颜知己,一定是不怎么爱讲话,喜欢顾作优雅地听,时时善解人意地微笑一下就把勾人的眼风送到对方心里的那种女人。至于古典美和现代美的结合到底是什么样子,雨心竭尽自己的想象力也无法勾勒出一个具体的形象来。她甚至去查了柳原的现代汉语词典,结果对这两个名词的概念印象模糊,不甚明了,也就只好不了了之。总之,该是很臭美的了。即使是情敌,她也愿意把“她”想成很漂亮的,当然不能象院长的那个女会计,俗不可耐。毕竟那是勾了柳原——她廖雨心丈夫的女人,是她廖雨心的情敌,怎么可以太平凡太普通?那怎么能够资格!
她甚至开始猜测他们接触的细节。第一次约会在哪里?是在公园?电影院?咖啡馆?还是为避人耳目打车到郊区?或者就在她的摄影社里?那会是哪家摄影社呢?这城里的摄影社大大小小上百家,会是哪一家呢?总之,以后她要留意每一家摄影社,看是否会发现柳原的影子。他们发展到什么程度了呢?有没有抱在一起?有没有接吻?甚至……简直让人唾弃!想一想雨心都觉得脏!觉得恶心!
他们是怎么勾搭上的呢?柳原不是说过要跟她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吗?他教过她很多诗词,她都记不住,唯有这句她记清了,这可是最重要的啊,这是他要跟她白头到老的证据!现在呢?竟然背叛了她!竟然找了情人!想当初他追她的那会儿医院里那么多姑娘眼红,说她有福气,找了个既帅气又有学问的丈夫。也有很多女孩对他暗送秋波,他可从来都是目不斜视的……可现在这是怎么了?真是痴心女子负心汉啊!自己怎么就那么可怜呢?……
想着想着不禁悲从中来,眼泪抛珠滚玉般打湿了前襟。不行,她不能这样受他们的欺负!她得去调查,查出证据来,到他的学校、家里大闹一场,到他的朋友亲戚面前揭穿他这个伪君子,这个披着人皮的狼,搞婚外恋的卑鄙小人。糟蹋了她的大好青春,如今她怀了他的孩子,最需要他关心体贴的时候竟然跟别的女人鬼混。她要让他身败名裂,让他赔偿青春损失费。还有那个卖x的狐狸精,她要让他们没有好日子过……对,她一定要捉奸捉双,到时候有他们好看的……
事情往往就这么天遂人愿。就在雨心内心踌躇满志、杀机四起的时候,她意外地得到了一个天赐良机,足以让她揭露和批斗柳原和他的情人了。这天是周末,下班回来,把外套挂到衣架上,放下买回来熬汤的鲜鱼,柳原跟她打了声招呼,就到对门找老周下棋去了。每个周末,他们必定要厮杀一番。雨心把饭菜放到微波炉里去加热,就着手收拾第二天要洗的衣服。她拿起柳原那件米色外套,随手掏了下口袋,结果掏出两张粉红色的电影票来。要是以往,她早嚷嚷着问他什么电影了,但是今天她多张了个心眼。她把票原封不动地放回去,衣服也不洗了,照原样放好。晚上柳原在卫生间边洗手边大声说:
“我差点忘了,学校发了两张电影票,咱看电影去吧,《神话》,新片子,成龙、金喜善主演,听说不错。”
“是吗?我有点头疼,不去了。你去看吧”。雨心微微蹙起眉头。
“怎么了?不是感冒了吧?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没有,可能是加班有点累了,你去看吧,别管我了。”
“要不,我也不去了,在家陪你。”
“不用,不用,没事,你快去吧,别误了时间!”
雨心连推带搡地催促着,心里恶狠狠地想:你不过是心虚,知道我今天加班累了,一定不想去。你好独自去会你的情儿去。等会儿有你好看的!
这边柳原穿上外套,说一声:
“奇了怪了,你不是早嚷嚷着要看电影吗?怎么又不去了?那你早点休息,我去了啊?”说着出门走了。
他前脚出了院门,雨心后脚推出自行车跟了上去。隔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她心里有种莫名的兴奋和快意,仿佛有什么危险侠义的角色即将由她来主演。她见柳原看了会海报,用手机打了个电话。又去买了一盒烟,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进了电影院。
“吆,还分批潜入呢!”她连忙也买了张电影票跟了进去。
见柳原在靠前的一排坐下了。她就选了偏左侧便于侦察的有利地形坐定。不一会儿,柳原的左侧来了个小伙子。又过了不到五分钟,他的右侧来了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孩,从侧影看,气质不俗,正是雨心想象的样子。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锁定眼神,瞄准了这个女子。
毕竟隔得不是太近,尽管雨心鹅啄食一样伸长了脖子,最后累得腰酸颈疼,还是没弄清他们的手是否在下面有越轨行为。他们肯定早就不安分了,不知在恬不知耻地干什么勾当呢!现在要当场揭发他们吗?当然不!这个证据太不保险了。他们可以说什么也没做,不过是普通朋友一起看场电影,而且是碰巧的。那么怎么办呢?小不忍则乱大谋!还是要捉贼捉赃!再好好看看,哎,他们好象在说话,说什么呢?怎么一点也听不清呢……
雨心如坐针毡,脑子里一团乱麻,她的心现在是一口急待喷发的火山,那些无边无沿的猜测简直就是不可记数的蚂蚁在火山口乱爬,咬啮着她。终于明光一闪,这罪恶的黑暗倏得委顿了:电影结束了。雨心见到长头发女人先站了起来,柳原跟在她后面往外走。好象还一边走一边说着什么。很快,雨心跟踪的目光就被人流冲散了。她看了下时间:八点四十。她匆匆忙忙挤出人群,骑上自行车,飞快地朝家奔去。
到了家,她也不洗漱,把灯关掉,直接上了床。不一会儿,她听见柳原进屋的声音。他打开灯,过了一会儿,卫生间传来洗漱的声音。然后他来到卧室,伸头到她脸上看了一下,又用手摸了一下她的额头。她假装睡熟,一动不动。柳原见她睡的很熟,就放心地关了灯,不一会儿就传出了均匀的呼吸声。这边雨心的心里可是打翻了五味瓶。心想;他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呢?没再去鬼混一会?是不敢吧?一定是怕她怀疑!哼!表面还装得挺象回事,是关心我吗?大概是怕我没睡着,跟他罗嗦吧?也许他只是一时鬼迷心窍,其实他还是很在乎我的?不可能!在乎我就不会跟别的女人交往,就不会这么心虚……
怎么办?跟他闹?闹完怎么办?跟他离?离了孩子怎么办呢?已经五个月了呀!带着孩子跟他离那亏可就吃大了,以后再找哪那么容易?不离就这样便宜了他?那可不行!我廖雨心岂是别人想欺负就欺负的?我的大好青春就这样白白叫这个伪君子给糟蹋了?还有那个贱货!谁不好招惹?当官的,有钱的,什么样有本事的人不行?你要来招惹他这个穷教书匠?柳原这个败类,当初那么多追求我的男孩哪一个家庭条件不比你好?我还不是觉得你人可靠?谁知我是上辈子瞎了眼,挑来挑去挑了个花心萝卜!
哼!你现在是觉得我怀孕了,不能跟你亲热,就守不住了?我是为了谁?想我一个黄花大闺女,现在挺着个大肚子,成了丑陋的黄脸婆,你就开始嫌弃我了?这一切还不是你造成的!如果你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没跟她怎么的倒罢了。如果真的做了对不起我的事……
她的脑海里突然蹦出前几天科室里几个人讨论报纸上一个女人被情夫的妻子撒硫酸毁容的事。当时有人说太过分了,她就不以为然 觉得那是报应。还骄傲地说:要是我老公敢背叛我,我得把两个人都毁喽!说得大伙一愣,然后都齐声笑着说:你老公?那可是有名的模范丈夫,怎么可能?现在想来,是不是她们早就有所耳闻,讽刺她呢?她思前想后,由怨到恨,由恨到悲,万般思绪飘飘荡荡,没了着落……
“晓春,晓春……”柳原喃喃地说着梦话。
雨心一下子坐了起来。好啊!这个没良心的,梦里都叫着那狐狸精的名字呢!这回可是真凭实据,看他怎么解释!她也等不及什么捉奸在床了,一把推醒了柳原。厉声喝问:
“晓春是谁?你说!你快说!”
柳原愣愣地看着她,笑了,说:
“把你吵醒啦?”
“别跟我装!你喊谁呢?快说!哪个女人?”
“什么女人?”
“还想装!我都知道了!你说不说也是一样!给你个坦白从宽的机会!快说!”
“说什么呀?你知道什么了?”
他搂过她的肩,一只手抚着她的肚皮,笑着说:
“你是说我刚才做梦的事吧?我梦见我们生了个女儿,真漂亮,粉嫩的小脸,大大的眼睛,跟你原来一样。让人想起春天。我给她取名叫晓春,你说这名字好不好?……”
“啊?!……”
这会是雨心开始发愣了,不过她还是不甘心,她开始旁敲侧击:
“今晚的电影怎么样?很刺激吧?”
柳原有些怪异地看看她,然后放下手,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
“还行吧。”
“你自己去看的?也没找个伴?”
“找谁?你又不去,老周不爱看这种片子。”
哼,跟我来这招!
“找个摄影师之类的,不是很风雅吗?正对你的胃口呀!”
“你说什么呢?什么摄影师?”
“少跟我装了吧?不是红颜知己吗?还是什么古典加现代的呢!”
“你干嘛你?偷看我的信了?真无聊!”
“我无聊?我没别人有涵养,有风度!我不懂艺术!看不惯你跟我离!重找去!呜……”
她边哭边开始用手轻捶自己的肚子。
“我说你有完没完?”
柳原纂住她的双手。
“那是我们办公室小张的妈妈,她退休之后开了家摄影社,叫巴黎春天,就在建设路,你自己可以去看!小张知道我美院有同学,托我给画张油画装饰门面,你都想哪去了?……。”
她不哭了。
“那,那今晚跟你一起看电影的是谁?你边上那女的?”
“你,你跟踪我?……神经病!我根本不认识她, 我怎么知道是谁?”
“你撒谎!你们还讲话了呢!”
“她问我觉得电影怎么样,我说还可以喽!难道我连跟人答话的自由也没有吗?你真是……”
柳原眼光落到她的肚子上,没再说什么,侧过身,睡了。
啊!一场虚惊!
雨心似乎该放心了,按照柳原的性格,他确实是不需要向她撒谎的。可是看着柳原硬邦邦的后背,她的心又开始在那根钢丝上跳起舞来了。
果真是一场虚惊么?
洪玉凤,70年代出生,现居江苏省邳州市。本篇系作者处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