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邱云就带着八千元现金,领着十五岁的儿子来到兴华民办学校报名。
他们踏进报名的教室,就听到有个家长和报名的老师在吵架。那个家长说,你们广告上不是说,上兴华民办,就收费一万嘛,现在怎么好多收呢?老师解释说,一万元是择校费,还得加上学杂费和住宿费。那你们为什么不在广告上说清楚?老师说,现在不是跟你说清楚了吗?现在我是清楚了,其他人呢?你们这是在搞欺诈!老师说,欺诈不欺诈,你跟校长讲去,别的家长还要报名呢!邱云听后却慌了起来,忙问老师究竟要交多少钱?老师说,学杂费两千,住宿费四千,总共是一万六千。邱云的心凉了半截。她昨晚算计得好好的,七拼八凑到的八千元钱,加上获奖能够减免的两千元钱,刚好够报名,怎么今天转眼一解释,老母鸡变成了鸭,她的钱成了一半。她想骂娘的脏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改口对老师说,你们学校说话这么不算数,还不如我们农村妇女。那奥数得奖、书画得奖还能不能免掉两千?老师说,要找校长确认签字后才好免。今天校长开会去了,得先交后免。横竖都是难,邱云感到一阵晕眩。她无奈地对儿子说,儿子,我们回去吧。老师关照她,明天下午六点报名截止,过期自动放弃。别的小孩还在等着降分录取呢。
邱云走在前面,儿子慢腾腾地在后面跟着。邱云走出校门没几步,有辆黑色轿车在她几米远的地方嘎然停下,从车窗里伸出一张邱云熟悉的脸。他喊叫道,亲家母,来同儿子报名的?邱云不愿他看到她脸上才写着的尴尬,笑着说,我家儿子可高攀不上你家的千金小姐。高总,你上哪儿去啊?高风说,你还是叫我高风好了,最好就叫亲家。我今天来找校长,看少两分要给多少钱。邱云说,这点小事,还要你亲自出马?高风说,孩子上学是大事。今后你家儿子上一本,我家女儿也得上个二本、三本才般配啊。你报好了?邱云含糊其词地说,校长开会去了。高风说,那明天再来好了,来!坐我的车回去。邱云说,不劳你的大驾,你先走吧。高风说,老同学,还客气啥?难得为你服务一次。放心好了,我不会拐卖妇女儿童的。邱云说,料你还没有这个贼胆,我真的有事要到电器厂去一下。邱云让儿子叫了一声叔叔后就拉着儿子向另一条路走去。直到高风的车开远了,邱云才同儿子原路返回,弄得儿子有点莫名其妙。
邱云回到家,显得四肢无力,往椅子一坐就不想再动了。儿子一声不响地上楼去了。她望着儿子的背影,心中一阵酸楚。儿子儿子,你怎么也是苦命啊。邱云小时候兄妹二人读书,都很聪明。每到拿成绩报告单的时候,她的父母都要受到全队人的贺奉。到她上初三时,她的父亲在一次车祸中丧生,全家沉浸在悲痛之中,经济一天天地拮据。第二年开学,她哥哥拿着母亲借来的钱报名去了。她虽然考上了普高,但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的孩子从她家门口经过去报名。那天夜里,母亲坐在床沿上好一会儿,才对她说,邱云啊,不是妈妈不让你上学,实在是没钱啊,你就在家劳动吧,你不要怨恨妈妈。她说,妈,你别说了,明天我就到队里劳动。她妈妈一把把她搂在怀里,流着眼泪说,妈妈对不起你。她抱住妈妈说,我不怪你,只怪爹爹死得早。一提到爹,她的妈妈哭泣起来,她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她的哥哥听到哭声,跑进房来,陪着她们一起流泪。直到现在,她都没忘记那令人心碎的一幕,到现在都没怨恨自己的母亲。她理解,那时没钱上学的人也不是她一个,都是因为穷,但因为穷而没读成书,没上到大学却成了她心中永远的痛。她这一辈子的愿望,就是要让儿子好好读书,考上大学,找个好的工作。她早就听人说,上了民办,环境好,老师好,升学率高。上镇上的普高,上大学就没多大希望,去年只考了十几个。她的儿子不能失去上民办的机会,不能让儿子记恨她一辈子。人家能满足小孩的愿望上好学校,我为什么就不能再想想办法呢?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要作百分之百的努力!邱云主意一定,心情好了许多。她三下五除二地做好了中饭,喊儿子下来吃中饭。在饭桌上她对儿子说,儿子,别灰心,妈妈还是决定让你上民办。
邱云的话已说出口,可一点底还没有。她想,准备的八千元钱中有三千是向亲戚借的,再借也难,现在能指望的是她的女友红霞。于是她就拨通红霞家的电话,红霞正巧在家。邱云说,红霞啊,在做什么?红霞说,在看电视。哎,你在做什么?邱云把上午同儿子报名的经过说了一遍。红霞说,那你打算怎么办?邱云说,不让孩子上吧,总觉得这一辈子对不起他,让他上吧,哪来这么多的钱?红霞说,是啊,我家丫头上职中原不花钱的,可她爸看到别人都在择这个校择那个校,还有上什么远程名校的,都说上职校没多大出息。她爸要面子,就想花两万元钱让她丫头上个普高,将来再花钱上个大学。你说,我们那个时候上学才要多少钱。邱云听红霞这么一说,心想借钱不容易,各家都有各家的打算。红霞继续说,现在的人,为小孩再花多少钱都舍得!邱云说,这钱还是要花的,你们对得起你丫头了,我家没钱才寸步难行啊!红霞说,我知道你一般不开口,只能说不巧。你打电话来总不能叫你白打,我只能借两千元私房钱给你,你不要告诉别人。邱云说,这怎么好意思?红霞说,谁叫我们亲如姐妹呢?邱云说,那太感激了。红霞说,我明天早上送给你,现在有人喊我打麻将了。邱云放下电话,觉得只要努力还是有希望的。邱云接着又打了几个电话,有一个不在家,有一个说钱不归她管,另一个怪她不早说,钱已被别人借走了。邱云想,她们说的也许是真的,也有可能是借口,说不定是担心她家的偿还能力。如果是她,也要考虑这一层的,不能怪人家精,只能怪自家无能。不为儿子,她才不肯开这个口,让她们小看了自己。
邱云对儿子的许诺,总不能就这样放弃。她想,除了借钱之外还有没有其它办法呢?卖东西。卖什么呢,前几年亏债造的楼房空荡荡的,除了房子上梁娘家买的彩电外,几乎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借贷款?她让儿子呆在家,自己到街上去一下。她兴冲冲地骑着自行车来到农行营业部,找到她熟悉的信贷员问了下。信贷员告诉她,上大学可以发放助学贷款,没听说上民办中学可以贷款。你实在急需用钱,我可以通过别的名目给你发放贷款,但你必须找个人担保。
邱云无精打采地回到了家,见儿子已煮好了夜饭在等她,心中又是一阵酸楚。这么懂事的孩子,因为没钱上兴华实验中学多么可惜。她想,等他爸爸做完生活回来再作商量。母子俩吃好夜饭,他爸回来了。邱云把上午报名和下午借钱的事对他爸说了,问他怎么办?他爸说,我能有什么好办法?上次的两千元钱是我同老板说好话他才同意预付的,不是我的瓦匠手艺好能拿住他,他不欠你就算不错了。邱云说,你能不能让老板为我们借的贷款做个担保呢?他爸说,亏你想得出来,你知道担保是好担保的吗?谁愿意为你担风险?邱云说,他有什么风险!你不是在他那儿做吗?工资在他手上。他爸说,你知道个屁,你八千元的贷款,加上预付的两千,要扣你一年的工资。他这个工程年底结束,下一个工程还在天上飞呢,他比你精!邱云说,那你儿子就上五中?他爸说,有学上就不错了,还挑肥拣瘦呢!你我那时选个什么学校,还不是上个初中回家种田?你我还不是就这样过来了吗?邱云说,你叫儿子走你的老路,做你的小瓦匠!他爸说,瓦匠怎么了?工程忙时还找不到瓦匠呢!用不上几年,找大学生有的是,找个瓦匠还要费难呢?只能说瓦匠苦点累点。邱云抱怨说,还在吹呢!一年忙的钱,都不够儿子上学。他爸说,我们农民的口袋,哪经得起学校变着法子掏啊?一会儿八千,一会儿一万六,你叫我去偷去抢啊!邱云说,谁叫你去偷去抢的,叫你想办法让儿子上学。他爸说,我是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你要让儿子上民办,你去想办法!邱云骂道,找你做什么的?人家都想法儿找人让小孩上好学校,你儿子考上了却没钱上,你对得你儿子吗?他爸回道,人家有用,人家有钱,你去找他好了,我又没拦你。邱云气得指着他爸的鼻子说,这是你说的,你这没良心的,到时你不后悔啊!他爸没理睬,看电视去了。
邱云躺在床上,眼泪含在眼眶里。她在上初三时,已经很漂亮了。班上有不少男同学对她想入非非,其中的高风,自认为家庭富裕,爸爸是副乡长,在班上称王称霸,老师都让他三分。他坐在邱云的后面,不是向邱云借橡皮,就是向邱云问问题,让邱云感到心烦意乱。后来邱云竟收到了他的求爱信,上面却写了好多个错别字。邱云趁别人不在的时候对他说,你撒泡尿照照你的影子,我能看上你?邱云后来看上了当时的瓦匠,现在的孩子他爸,觉得他勤劳、本分,脾气好,跟他过日子不会扛嗓打架。邱云进了县办厂后,仍没嫌弃他,继续与他保持恋爱关系。有次高风特地到厂里找她,说他一直没有忘掉她。当时高风办厂已经赚了钱,追他的姑娘不少。邱云告诉他,她已经有对象了。高风说,你和他不谈的损失由我来承担。邱云没有答应。邱云结婚后,高风仍没有死心。他说要等她一百年,邱云开玩笑地说,好啊,我们下辈子再见。后来,邱云一直就躲着他,不给他有任何理由接触的机会。一晃也就十几年了,邱云现在下了岗,高风已经成了全市有名的企业家。她的人生已经输了,现在不能让她的儿子也输了。她想天法都要让儿子能够上到民办,与别人家的孩子站在同一起跑线上。现在指望他爸已经不可能了,只有靠她的努力了。他爸刚才的一句气话,却使她换了一种思维方法。为了儿子上学,她要改变自己,放下自尊去找高风。
第二天上午,邱云来到高风的办公室。年轻的办公室主任告诉她老总出差了。邱云说,我有急事找他,能不能给他打个电话。主任说你是他什么人,邱云说,我是他的同学,叫邱云。主任说,老总经常提到你,你是她心中的偶像,我来打电话给他。手机接通后,邱云告诉他,小孩那天报名还差八千元,借贷款需要担保,你能不能给我担个保。高风在电话中说,不说是担保,就是要我人都行。邱云说,我跟你说正事呢。高风说,这还不是小事一桩?我想效劳还来不及呢。你等我的电话。邱云说,快点啊,我还要去银行呢。邱云等了不到五分钟,高风告诉她,你就不要借贷款了,我马上叫会计打八千元钱到学校的帐上去。邱云说,这怎么好呢?我是让你担保的。高风说,不客气了,省下的利息请我喝茶好了。我刚才和校长说好了,你儿子得的奖免去二千,成绩考了第九名,再免二千,你就带四千元钱去学校报名。邱云听愣了,自己这么难的事,他办得这么容易,交的钱还比自己预料的少。她激动地说,我都不知怎么感谢你好了,我叫我儿子永远记住你的恩德!高风说,不要了,只是看到你受苦,我心里就难过;看到你缺钱,我就想帮你一把。回来再说,有人找我了。邱云慢慢地放下电话,回味着高风最后两句话,她真的想哭。
陈廷南:现任职于江苏省扬中市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