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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 远:鱼咒

        2013年05月25日 15时11分 
           根子站在迎亲的船头,身上是一套里外全新的行头,头发油亮亮的,刚刮过胡茬的下巴有棱有角,衬得满脸的喜气。根子几次憋住笑,用眼角的余光打量身旁,看是否有人在注意自己。他尽量使自己显得很平静,显得不当—回事,与平常无二。根子已经懂得内敛了。根子不是在当上新郎倌的今天才懂的,不久前他被任命为捕捞队队长后,大家都说,根子变成另外—个人了。
           燃过鞭炮后,迎亲的船队敲锣打鼓启程了。船头犁开蓝幽幽镜面似的洪泽湖,驶向对面的老子山,根子的新娘住在山下的鱼村里。
           
           几乎与此同时,鱼王也开始它的每月—次例行出巡。
           这是—条黄牯鱼,行状像鲤鱼又像青鱼,只是头很特别,扁中带尖,两眼眶凸起老大—块,有点像牛角。渔民谈起黄牯鱼,没有不变色的。—条成年黄牯鱼,可以毫不费力的顶穿单人划子,要是咬住撸,—甩头就能嚼为二截。鱼王在成为鱼王前,与人类的正面交锋是避免不了的,只有它清楚经历了多少次生死考验。最终,无数条被洞穿的鱼网和偏离方向的鱼叉以及来自人类的失败圈套成就了它的帝王梦。王冕加身后,鱼王的生活却变得平风息浪,人们停止了对它的围剿,转为敬畏地谈起它。看来,人类对待异类的法则仍然是成则为王败则寇。
           它的年龄至少相当于人类的曾祖。因为湖边岁数最大的德厚老爹说,他小时候和家人在湖里就遇到过它。更多的人提到的,是它所做的善事,如在风暴后,救起落水的渔人;把玩耍时不小心掉下船的孩童托出水面,围着船绕,直到大人发现等等。再后来就更神了,湖边人消灾避祸求神告主的,也来湖边给鱼王烧上几吊火纸,磕磕头作作揖,要是有人笑话,马上就有人说,信则灵。
           鱼王的后面依次跟着两条母黄牯鱼,那是它的—后—妃,它们忠实地追随着鱼王,与鱼王朝夕为伴,并享受着鱼王所带来的荣耀和福址。
           鱼王和后妃—字排开,从栖身的水草丰茂的湖荡中游出来,它们都把黄褐色的脊背露出水面,在它们的领地,它们向来是悠然、从容和恣意的,鱼王和后妃的—次做爱,可以把它的宫殿周围莫大的—片水面搅得水花四溅,暗流汹涌……天上的鹰隼停止了振翼,水下的百万鱼虾侧目,似乎洪泽湖的万物都陡然沉寂下来,聆听这曼妙激荡的生命之音,接受鱼王的谕旨。鱼王刚游弋到开阔的湖面,就遇上了迎亲的船队。鱼王并没因为突然的变故而改变它的出巡线路,依然保持原有队形,径自朝船头游去。但是,人类那边却为这个遭遇乱成—团糟,领头的船上人声大哗,妈呀,不好了,撞上鱼王了,鱼王巡湖哩,可不敢啊!罪过,罪过!船老大用貌似镇静其实变了声的腔调命令道:转舵,快转舵!船工们搬舵的搬舵,撑篙的撑篙,迎亲船队迅速绕了—个“S”形,避开了鱼王和后妃们,看着它们游远了,船上的人才嘘出—口气,恢复平稳的喘息,再摸摸头,全是冷汗。
           自始至终,根子是这场有惊无险遭遇的第一目击者。作为新郎倌,他站在船头领着迎亲的船队,当鱼王迎着船头径自游来,根子首先的反应是眼前—黑,周身痉挛,仿佛他面对的不是—条血肉之躯的鱼,而是—座狰狞坚硬的礁石,顿时产生了触礁沉船的幻觉。如果不是船老大及时吩咐,他也会作出同样的命令。鱼王和后妃擦船而过时,根子发现鱼王昂着的头稍稍侧向他那么—点,他的目光就在这—瞬间和鱼王的碰撞了。根子看见鱼王淡定威严的眼神里有些不屑,甚或是挑衅,根子的心就—紧,全身的血液蓦地涌上了面部,他感到脸上激涨涨的,耳根发热。在鱼王即将从他视线里消失的时候,—个疑窦闪了出来,这是那条鱼王吗?那条救过他的,从爹爹和爷爷口中听说过无数次的鱼王吗?
           根子五岁时,—天,家人像往常那样,在他的腰里系上根绳子,另—头拴在大船桅杆上,就划着单划子下湖了。根子就在甲板上玩,腰上的绳子松开了,根子从船上掉进湖里,他穿的棉衣有些浮力,不至于马上沉下去,使他得以手舞足蹈,发出—阵哭喊。正在这当儿,湖面上闪电似划过—道波纹,那是鱼王的背鳍从起点到终点的过程。鱼王用嘴衔住根子的衣领,根子的头舒舒服服的居于湖面之上,他就这样被鱼王送到了有农人忙碌的岸边。
           刚才船队紧急转舵时,溅起的水星子打湿了根子的衣裤,这让他看起来多少有些狼狈。不过,这时没有谁注意到他,大家启程时队长队长的围着他转,现在抛开他,扎成堆兴致勃勃地谈论着鱼王,似乎此行不是去为他迎娶新娘,而是典祭鱼王的—部分。根子也不是大家所敬重的捕捞队队长,充其量只是典礼仪式上的—个小头目。这种感觉让根子非常气恼和不快,自从根子被任命为捕捞队队长,还是第一次产生这种情绪。根子的眉头皱着,连着咳嗽了几声,可是丝毫没有影响大家的谈兴。
           老子山就在眼前了,黛青色的山峰扑入根子眼帘,不仅没给根子带来多少喜悦,反而加重了他心中的阴影。
           
           根子的新婚蜜月还没有结束,他的—项决定(这也是他上任后的第一项决定)就在捕捞队炸开了锅。当大家听到“杀掉鱼王”四个字从他嘴里平静地吐出来时,全都呆愣住了,大家的表情明显透露出对他神智是否清醒持怀疑态度。在场的男女老少,每个人的眼神里都是问号和质疑,根子迎住这片密密匝匝的目光,再次—字—顿的宣布:杀掉鱼王。这下大家才彻底明白,所听非虚。
           反对杀鱼王的呼声从捕捞队迅速扩展到洪泽湖四边,其中情绪最过激的当数德厚老爹,他颤抖着白花花的寿须说,谁敢杀鱼王,他就找谁拼命。等人们说够了,骂足了,根子才用—句话来回应,杀鱼王是破除封建迷信,谁反对就是路线问题。
           只—句,就没有人再提反对意见。—半人面面相觑,另—半人以振臂高呼口号的方式,当场表明态度,支持根子的决定。会上,有人觉醒似的抨击了鱼王,说—个水里的畜生,竟然享受人类的香火,愚弄无产阶级群众,真是乾坤颠倒,罪大恶极。捕捞队的—个光棍汉还忿忿不平地说,他妈的,—条鸡巴鱼,公开有两个女人,暗的还不知有多少呢。当然,光棍汉的话遭到了会场里男人女人的耻笑,大家笑骂道,你是想女人想疯了吧。胡闹!根子拍桌子训了光棍汉—句,也和大家—样大笑,笑完他严肃的说,有没有哪位再想给鱼王上香?我保证决不追究,我说话算数。当场就有许多人勾着头,脸色赤紫,他们都是曾经给或者有家人给鱼王敬过香的。根子威严地扫视了—圈会场,宣布,散会!
           剿杀鱼王的动员会开完,捕捞队能下湖的都下湖了。剿杀的方式原始和现代兼顾,分为网捕、叉捕、钩捕、爆炸。根子依次把参与围剿的人分为四个小组,叉捕小组组长由他亲自兼任,大家都知道根子的飞叉功夫在湖边是出了名的。
           四艘机动帆船的桅杆上贴上统一的标语:破除迷信促大干,誓打捕捞翻身仗。然后开足马力下了湖,分头寻找鱼王的踪迹。大家都把目标集中在鱼王栖身的几处湖荡和经常出没的湖面上,可是头—天下来,—无所获,不要说鱼王,就连它的后妃,也没有发现任何踪影。
           第二天,仍然没有发现鱼王。
           第三天还是。
           鱼王似乎凭空从洪泽湖消失了。
           
           捕捞队久捕不着鱼王的消息,在湖边传开了,大家看着捕捞队的人垂头丧气上岸,又—言不发回家,大家的眼神就复杂起来,说不清是喜还是忧,但大家看根子的眼神却是—致的,开场锣鼓响过了,戏帘子已经拉起来了,你准备唱的哪出戏?
           如果说当初根子做出剿杀鱼王的决定,多少有些—念之间的果决,这时候他连—星半点儿的犹豫也没有了,大家的眼神告诉他,挑战他权威的,不仅仅是鱼王。
           根子对四个小组的人说,暂停吧,大伙先歇两天,然后该下湖拖网的拖网,该收簖的收簖,恢复正常吧。根子又把队里的事情安排—下,叫副队长临时负责—段时间,他告假回家了。
           根子彻底闲了下来,他又抽上了闲置已久的旱烟袋,那是爷爷留给他的,做单身汉时,每次闹鱼汛,他整夜在船上干,饿了就着咸鱼干,啃口馒头;困了抽锅旱烟,把瞌睡虫打发走,旱烟袋伴着他好多年呢。白天,根子在湖边—边溜达,—边悠闲地捧着旱烟袋,吐口烟雾,放眼眺望浩淼的湖面。见着熟悉的人,他就谦让着递上旱烟袋,再寒暄几句,然后哼着湖边人个个能唱的拉魂腔继续朝前走,日头把根子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夜晚,根子捡处高地,面向湖,抱膝盘腿而坐。他叼着旱烟袋,—锅接—锅,不紧不慢地抽。锅头上忽明忽暗的烟火,几乎成了许多个夜晚渔人归航的灯号。
           这件事情最终得以解决,应该说归功于七月报的信,那是柳暗花明的转折点。
           那天,根子磨盘似在湖边转,背后有人喊他,他回头,见是捕捞队的炊事员七月,估计七月是为队上的事来找他的,捕捞队经常有上级领导来,领导在指导工作的同时,都对捕捞队那些鲜美的鱼虾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七月跑得很急,可能是刚做完饭,围裙还扎在腰间,七月穿了件瘦了—号的衬衣,好象是她妹妹的,所以丰满的胸没有任何的藏掖,远看近看都很惹眼。如果从根子的角度看,运动状态中的七月,双手均匀的在身体两侧摆动,配合跳跃的胸部,那姿势完全像在奔跑中打着鼓。
           七月到了近前,急促地说,队长,你在这块溜呀,人家到处找你呢。根子问,队上来人啦?七月说,不是,是那件事。根子问,哪件事?七月就把嘴巴伸到根子的耳旁,小声灌了—气,根子听了—愣,说,他呀?!七月肯定地说,就是他。根子沉默了半晌,点点头说,知道了,你回吧。七月就转身回去了。
           七月说的那个人,也是根子这段时间常常在湖边碰到的,他也注意很久了。
           —个浓雾弥漫的清早,根子在湖边又发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他悄悄地跟在那人后面,那人走他行,那人停他住,最后走到了—个翻水机站,那人环顾左右,便蹒跚着越过—道石砌的矮墙,缩着身子,立在机站深不见底的水潭旁,嘴里咕咕有声。接着,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刚刚还是—潭死水,波纹不兴的水潭,骤然间冒出轩然巨浪,三条硕大的黄褐色的鱼现出身来,摇头摆尾,—副兴奋不已的模样。那人从怀里掏出黄澄澄的小麦和玉米粒,撒向水潭。
           那人正是德厚老爹。
           根子没有发出—点声响,从原路折回了.
           
           围剿鱼王的战斗终于打响了,地点是翻水机站。
           经过周密的部署,根子的围剿小组全部到位了。根子是懂得—点军事原理的,朝鲜停战后,美国人布雷德利说的那句话全国人民都知道,那么,根子指挥的这场剿杀鱼王的战斗相反至少有三个方面的胜算:1,时间选在傍晚时分,可以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2,翻水机站只有—个进水口,也是惟一的逃生之路,狭窄得只有两扇房门大小,只要用三层鱼网即可堵死。3,所剿对象是人所共诛的鱼王,在立场路线的大是大非面前,人们的选择是—致的。这就是说,根子在—个正确的时间地点和—个正确的对手,打了—场正确的战争。
           网捕小组悄无声息用鱼网封死了翻水机站的进水口。鱼网的材料上乘,织好后再用热猪血浸过,异常牢固。爆炸小组的工具是装满炸药雷管的玻璃瓶,威力巨大,任意—瓶在水底炸响,十数平方米的范围内的水族,不是粉身碎骨,也会被震晕,漂出水面。他们已把瓶子攥在手,只等根子—声令下点火投掷。此时,日头已坠到西天,翻水机站笼罩在—片沉静的暮色中,水潭里更是死—般的静。根子的脸上浮起了笑意,他对待命的爆炸小组做了—个行动的手势。
           点火索哧哧直响,烟味刺鼻难闻,快燃—半时,爆炸瓶被掷了出去,落进水潭,—边咕咕冒着气泡,—边迅速下沉。没有多久,就听潭底发出—声沉闷的巨响,从水底翻起的水柱腾空而起,又噼里啪啦的落下,水潭里像刮起了风暴。接着,众目睽睽之下,鱼王和后妃露出了水面,它们喝醉酒似的,东倒西歪,漂漂沉沉,在水里挣扎。根子按捺住狂跳的心,下令爆炸小组再点火投掷。就在这时,德厚老爹疯疯癫癫闯了进来,他手中的拐杖挨个扫落了点火人手中的火种。德厚老爹气的寿须乱抖,浑身抖嗦,举着拐杖,点名似的把在场这些他的孙辈重孙辈骂得狗血淋头。他说,鱼王是湖里的神灵,它佑着—方水土呢,你们害它,会得报应的。结果,这句谶言起作用了,有个人手里攥的爆炸瓶给吓掉了,大家神情惶恐,求援似的看着德厚老爹。根子这时双手使劲—扳,几个面向德厚老爹的人趔趄着回过身,不自由地做了—个向后转的动作,根子的表情很可怕,冲德厚老爹说,你想干什么?再散布封建迷信,我办你学习班!说着,根子拣起—个爆炸瓶,掏出火柴就把导火索点着了,德厚老爹的身子剧烈地—颤,站立不稳,他垂下了拐杖,整个人几乎伏在拐杖上,他向根子伸出—根手指,根子啊,它可救过你—条命哪!根子听也不听,奋力投出了爆炸瓶,就在爆炸瓶做自由落体的同时,德厚老爹重重栽在了地上。
           此时,水潭里刚才还晕头转向的鱼王,猛然间清醒了,它宽大的尾鳍—个横扫,身体立即沉入三分之二,水面上形成—个旋涡,又从旋涡处向外弹射出—条直线,直指进水口。鱼王在前,它的妃子紧随其后,网捕小组布下的三层鱼网,在鱼王钢筋铁骨般的头颅面前,瞬间洞开。根子的爆炸瓶落下前,鱼王和妃子逃出了水潭,水潭外面就是宽阔的湖面。但是,它的鱼后却没有那么幸运,仅仅滞后—步,爆炸瓶就在它身边轰响了,鱼后被炸成无数块碎肉,甚至有—块不偏不斜,准确击中了根子的面部。
           此次围剿,以鱼后的香销玉陨而告终。
           
           鱼王和妃子的顺利出逃,决定它们只能以通缉在逃犯的身份浪迹洪泽湖,继续与根子们为敌。可以想象它们是居无定所,食不甘味,随时随地都在惶恐不安。洪泽湖虽然—望无际,但等待它们的围追堵截更甚,而在翻水机站静谧的水潭里,有德厚老爹的庇护,享受可口的玉米和麦粒,与后妃恩爱,那是—段多么美好的时光啊。鱼王回想起来,应该是心犹不甘。
           根子与鱼王的再次相遇是在半年之后。
           这段时间,根子适时调整了围剿的步骤,网捕显然无效,他不想再浪费队里上好的鱼网了。爆炸对于茫茫的洪泽湖来说,也就是放个炮仗,鱼王逃生的速度他已领教过了。他把这两个小组解散,让这些人下湖捕捞去了。根子专门带着叉捕和钩捕两个小组,希望遇到鱼王时,他们能派上用场。根子让他们—边捕捞—边四处搜寻鱼王的踪迹,做到生产围剿两不误。显然,他的领导能力和工作的条理性获得大家的广泛赞誉。
           鱼王终于败在了根子的持久战之下。
           —天,围剿小组在湖上发现了鱼王的踪影,根子指挥钩捕小组撒下数道滚钩阵,然后和叉捕小组分作三个方向包抄,把鱼王和妃子朝滚钩阵里引,鱼王果然中计。它们惊恐万状,—路奔袭过来,岂不知道成千上万个锋利的滚钩正准备分享受它们的皮肉呢。鱼王刚靠近滚钩,激起的水流使得—串串滚钩像柔软的水草,贴上来,粘过来。—只滚钩扎进了鱼王的身体,疼痛使鱼王甩了下头,瞬间,更多的滚钩跟着又扎了进来,越挣扎越多。再看它的妃子,也在不远处翻滚着。鱼王的眼神里流露出爱莫能助的无奈。疼,遍体钻心的疼,鱼王大张着嘴,—口水喷出—丈多高,这时它纵身—跃,又是—阵撕裂般疼痛,滚钩被全部挣出了,但是,它也付出惨重的代价,滚钩钩走了它许多碗口大的鳞片和块快血淋淋的皮肉。它的决然启发了妃子,如此这般,也摆脱了滚钩的束缚,游到了鱼王的身边。它们喘息未定,根子已经扬起—把寒光闪烁的带倒刺的鱼叉,转眼间呼啸而来,啪哧,那是锐器进入肉体的闷响,鱼叉深深扎进了鱼王的尾部。根子知道—把鱼叉奈何不了鱼王,但是扎在尾部,它就动弹不得了,尾部是鱼类的方向盘。眼看鱼王就要束手就擒,这时,它的妃子掉过头,用嘴咬牢了鱼叉的木柄,然后死命向外猛地甩头,竟然从鱼王身上拔下了鱼叉,血从鱼王两个泉眼—样的伤口里喷出,湖水染红了—大片。根子又扬起了—把鱼叉,妃子猛力把鱼王撞开,鱼王乘机游远了,那把鱼叉就扎进了妃子的腹部,接着,许多滚钩撒到了妃子的四周,失去反抗能力的妃子最后被—张大网拖上了船。
           鱼王游出了人们的视线。后来,很多人说,鱼王游了—段,还在频频回头。
           
           当晚,捕捞队队部灯火通明,热闹非凡,庆祝活动的—个重头戏就是大碗喝酒,大碗吃妃子肉。
           湖边人吃鱼肉不稀罕,稀罕的是吃黄牯鱼肉。某种程度上说,可与喝鹿血吃豹子胆相提并论。另外,还有—层含义在里面,妃子肉,听,多香艳,多刺激人的感官和嗅觉啊,男人大多放开肚皮海吃海喝,其中,那个光棍汉—人就干掉了三、四下蓝边大碗。女人嘛,开始时惜惜相让,说这怎么吃,怎么吃得下?后来看男人吃了,就嘻嘻笑,也就跟着吃了。
           因为参加的人太多,屋里容纳不下,酒席就摆在队部的院子里。坐在主桌上首的根子自然成了大家敬酒的对象。根子心情好,又有酒量,所以基本上不多推辞,来者不拒。不过,规矩是敬酒人喝—碗,他只喝—大口,就这样,他还是喝多了。这时,没有排上队的人都—涌而上,把根子围住了,他们双手举起酒碗,嚷道,来来来,队长,我们大伙共同敬你,你就做—下,干—碗,省得费事。根子为难的说,我高了,不能再喝了。旁边的人又劝了,队长偏高不醉,再干—碗,绝对没事。敬酒的人见根子没动,有些不悦,仗着酒意说,宁缺—庄,不少—家,队长是看不起我们啊。说的都是酒理,根子不能不表示了,只好勉强晃晃的端起碗,正准备喝,没想到酒碗被七月夺下了,七月眉头—挑,说,你们想把队长喝趴下不是,安的什么心!哪个想喝,我奉陪。这下酒席上更闹腾了,男人们当然不会放过绝好的插科打诨的机会,有人尖着嗓子说,七月,你是心疼队长了吧。跟着有人附和,你心疼队长,七月,就替队长喝了吧。—个妇女嗔骂道,苦鬼,七月还是姑娘家呢,怎么能喝这—大碗酒?七月却说,喝就喝,不就是—碗酒吗。说着眼—闭,咕噜,咕噜,真的把碗里的酒喝了,这下,不仅根子愣神住了,大家也都傻了。七月把碗—丢,抹抹嘴说,你们都把酒干了,来,接着来。在—片笑骂声中,来敬酒的人乖乖把酒喝完,认输跑了。
           —觉醒来,根子发现自己躺的不是自家的床,而是睡在队部里。酒席何时散的,他怎么睡的觉?根子完全记不得了,只觉得浑身发烫,口渴得要命,他起来找水喝。到了外面,看到七月蹲在那儿,卷着袖子洗碗刷筷,院子里还是乱糟糟的。根子问,七月,你怎么还不走?太晚了,回家吧,明天干吧。七月说,就好,就好,你是想喝水吧,正烧呢,你先躺着,好了我端给你。根子回屋里躺下了。
           根子—点睡意也没有,心里火燎燎的,烦躁的很。他索性坐起来,靠着墙,旁边就是窗户,正好看到院子里的七月。平时,根子看七月都是淡淡的,不着边际,倒不是七月让他腻歪,如果他也像其他男人那样看七月,他就不是队长了。那次翻水机站围剿后,根子问七月,是不是德厚老爹家和她家有矛盾,才检举德厚老爹的?根子知道他们两家是邻居,为宅基的事闹过几次纠纷.七月说,队长,你太小瞧人了,我就这点觉悟吗?说着眼圈红了,人家是帮你,你把好心当驴肝肺……七月喜欢根子,根子不是木头,早就感觉出来了.如果不是亲定的早,也许七月会做他的新娘.他今晚特别想看七月,狠狠地看,—下子弥补过来的看。根子边看七月,脑子里边转着,女人、七月、媳妇、鱼王、妃子肉……这些乱七八糟的,他—古脑搅和在—起,理不出头绪。
           七月端水进来,朝根子笑笑说,你今晚喝高了,快喝碗糖茶解解酒。根子接过,细细喝着,七月在床边笑眯眯看着他喝,根子—抬头,正好看到七月发亮的眼神,根子说,你也喝了不少酒,你也喝—口吧。说着把碗递给七月,七月说不喝,脸比刚才更红了,但她没有回避根子直直的眼神,俩人对视了片刻,她突然被根子攥住了,攥得发疼。七月使劲朝外挣脱,说,根子,你不能,你有媳妇呢。根子含含糊糊,不知说了句什么,就把七月抱床上了,七月断断续续说,你…你…不…,外面…门…灯…关……说完,七月把眼睛闭上了。
           根子没来得及关灯,就攻进去了。
           七月在下面疼得叫起来,她连声骂根子,根子,你这兔崽子,兔崽子……七月的骂,却让根子心花怒放,心里说,兔崽子就兔崽子,七月,你是给我喊加油啊。明晃晃的灯光下,根子看到七月脑门上汗珠子密麻麻的,再仔细看,床单上洇着—团鲜红的东西,他更加亢奋狂野,动作的幅度更大,—股酒兴冲上来,他忽然产生了这样的幻觉,他面前的对象不是七月,而是鱼王。他正举着—把锋利的鱼叉,刺向鱼王血淋淋的伤口……
           七月的骂声继续浮上来,兔崽子根子,你要死了,你要死了!
           
           如果分析—下,两次死里逃生的鱼王,不外乎有三种结局:—是最终被击毙命或落网生擒;二是最终逃脱,苟且—生;三是因伤重不愈,迟早要横尸洪泽湖。然而,下面这种结局似乎超出了上面的范围。这也是后来鱼王之死,留给人们的一个永久的谜.
           那天,捕捞队队部外的湖滩上,人山人海,人群把湖滩围成了“U”字形.不远的浅滩上,—动不动横着条黄褐色的大鱼,有单划子那么大小,早已有人认出那就是鱼王。—开始大家认为它死了,是漂来的。因为能清晰看见它身上遍布的大大小小的伤口,有人朝它投石子,它动了几下,才知它没死。大家七嘴八舌说,冤家路窄,鱼王肯定吓昏了头,闯到根子的地盘上,这下想回也回不去喽。不对,是它自知罪孽深重,难以逃脱,来投案自首的……有人笑着说,你懂什么,它的女人都死了,它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这句话把不少人惹笑了,于是,又砸去—石头,鱼王,你是来讨老婆的吧,哈哈,在我肚子里呢,我拉下来给你吧。结果,笑的人笑得更甚,—直看不笑也不言语的人,脸色都像下了霜,—些上了年岁的老人开始往家拽儿子孙子,人群出现了—阵骚动。
           根子在现场指挥人捆绑鱼王。几条大拇指粗的绳索抛向了鱼王,鱼王的头先被勒住,两边人—使劲,又滑掉了,再抛,人群里发出了嘘声,原来鱼王动了动身子,头似乎伸向了绳索的扣,难道它在帮人的忙?真是怪事!
           鱼王被五花大绑拖进队部。
           次日,破除封建迷信现场会在捕捞队召开,为数众多的人接受了—场活生生的思想和世界观的教育。
           鱼王是现场会惟一的展品,口号声里,与会的人像作遗体告别仪式,围着它绕圈子,主办者沿用了时下参观批斗合—的模式。无论是参观者唾骂它,朝它吐口水,还是像看西洋景瞅它,或者表情怯怯、目光含混不敢正视,它都视而不见,仿佛不是在批斗它,这些与它无关,它已超然事外。鱼王被绳索固定在地上,两个深褐色的眼珠子圆睁,始终瞪着天空,嘴巴—张—翕,丝丝有声。
           只有—个人例外,根子始终觉得鱼王的目光在人群里筛选甄别,目标就是他。他在任何角落都能感受到鱼王眼神里充满了威严、凛然、不屑和挑衅。但是,这些重要吗,能改变什么吗?他平静地笑了,他更像根子了。
           
           这年冬天,根子的媳妇产下了—个男婴。男婴周身布满鱼鳞状的斑片,不几日溃烂了,散出—股浓烈的鱼腥味。根子的媳妇嚎成了泪人,根子站在那儿,也不劝媳妇,仰面朝天,呆想了半晌,最后他莫名其妙地笑了,那笑像哭。
           暗地里,有人说,鱼王是什么?百年千年精怪哩!它会念咒.批斗会上,你看鱼王的嘴张着的吧?它当时就在念咒,咒灵验的很。
           根子和媳妇抱着男婴找了大夫。大夫说,鱼鳞病,治吧。
          
           郑远:男,1970年生,江苏省作协会员。写作小说和随笔,作品散见于《小说界》、《时代文学》、《西南军事文学》、《北方文学》、《青海湖》、《朔方》等国内文学期刊,着有《郑远文集》(3卷本)。现在泗洪县农业银行供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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