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想当个作家。非常非常地想。
我当作家不是为了出名,而是因为热爱文字。文字是个好东西。真的!如果你也喜爱文字,你就可以感觉得到,不管时间怎么流动,环境怎么变化,不管你是失意还是顺利,也不管别人怎么对待你,只要你选择了文字,他就会对你始终如一。始终如一啊!除了他妈的文字,还有什么能做到这一点?没有任何人能够比文字更体贴、更忠诚、更善解人意。是的,没人!自从我认识到这一真相,我就决定一辈子与文字做伴,做文字的情人,把我所有的想法和心声都交付于他。
不幸的是,由于过于憨直缺少灵性,我始终不能找到一条途径深入文字。对于这个情人,我只能追随,无法把握。我的热情看上去有点儿一厢情愿,这让我很难过。尤其是当我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接近了一些真正的作家,看到某些人对文字不屑一顾,把他恣意蹂躏,文字却有了快感,迸发出无比响亮的声音,这真让我自卑到了极点。爱人难,爱文字也不容易。我动摇了,甚至想到放弃。
你可能不理解放弃当作家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怎么说呢,我眼看就要30岁了,却还是单身。我曾经有过几个男朋友,结果都无疾而终。报纸上每天都有谁谁谁为情所困而自杀的消息。我也动过这念头。有一次我把药都准备好了。但是,在最关键的那几秒钟,我犹豫了。思前想后,我把药收起来,决定换一种生活方式,再最后尝试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人生的意义。这是个经验。要是你不想活了,想了结,你尽可以去想,但是,在最后关头,你挺住,就当是锻炼一下自己的耐力,忍住……我保证,一过了那个点儿,你就不会一根筋了。
我应聘到一家书店上班。因为专心工作,不久就受到同事、顾客和领导的好评,年终被评为优秀员工,还得到了300元奖金。我把这笔奖金全部用来买书,因此度过了许多个不眠而安然的夜晚。
我所在的那个书店很不一般,它面积广阔、陈设高雅,书籍门类众多,简直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百科知识供给站。在这里,你几乎听得到思想的声音。这里常常汇聚着许多知名的文人学者,普通人也把到这里来消费看作一种资历。我发现,再没有比在书店上班更适合我的工作了,也再没有谁比我更适合这个工作。每天能靠他——文字那么近,我特别心满意足。但是,放弃当作家的想法仍然使我困惑。因为对一个人来说,感情必须有所寄托。对我而言,爱人,或者爱文字,二者必居其一。
理想的失落使我的大脑一片空虚,同事们都说我看上去有些神不守舍。每天,我的躯壳挺立在一堆堆书垛之间,空洞的眼神平视着落地窗外的行道树。早晨,太阳光在树的这一面,傍晚,光在树的那一面。我想,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光阴流转。那天,我又垂手站立在两个书垛之间,眼睛望着落地窗外。这时,一个中年男子走到我身边,慢声细语地说:你好,请帮我拿本书可以吗?我收回散淡的视线聚焦在男子脸上。
他魁梧的身材稍稍向我倾斜,白皙的面庞带着微笑,极薄的嘴唇抿出一个微微上翘的月牙儿。可以。我从角落端出一把升降梯,跟随他来到“美术类”书架前,那里站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向我指着书架顶上说:就要那本。那是一本钢笔速写画册,因少人问津而被束之高阁。我抽出塑钢梯,登梯取下画册。画册上蒙了一层浮灰,我拿抹布揩了递给男孩。男孩接了书翻看,书太大,男孩拿着有点儿吃力。中年男子说,来,给我。他摊开一双大手,那双手真的很大。男孩把书放在他手上,就像一本曲谱摆在了谱架上。男孩一页一页翻看。男子问:喜不喜欢,喜欢就买。男孩沉着地说:我看看。男子由他看,侧过脸来问我:这书多少钱?我在他手上掀起画册看了看告诉他80元。男子露出吃惊的表情:这么贵!男孩说:买吧。男子纵容地说,好,买!那你可要好好学,不然太对不起老爸了。男孩头一扬,说:我将来出国一定带上你。男子说:好!有志气,老爸等着。这一大一小的对话听起来和气随意,让我暗生欢喜。生活中这些细碎的美好总是给我莫名的感动。不料就是这么一分神,我的手一滑,右掌心被梯子的尖角划破了,殷红的血从伤口渗出来,在粉嫩的掌心上刺目惊心。男子哎呀一声,俯身察看。我翻过手掌摇摇头:是我不小心,不要紧。男子说,要包扎一下,你有没有创可贴?我不以为意:没事。他不再说什么,领着孩子结账离去。
掌心的创口不深,血渗出不久就凝结了。我不时摊开手来欣赏那条优美的红色血线,感觉到脉搏在伤口处跳动,好像那里另外有一个小小的心脏。
我没有想到男子会回来。半小时后,他又出现在我面前,把一包邦迪牌创可贴递给我,说:快包上,不然会感染的。我惊讶地推辞。男子说:拿着吧,我特意到药店去买的。我不得不从他手中接过创可贴并向他道谢。他又说:最好去打一针破伤风,现在是春天,要当心点。我笑了,笑他小题大做,不想他却说:我以为你不会笑呢,你笑起来像个小孩子。这话有些异样,我脸上的笑容跑进心里,漾出深深的涟漪。他又说:你请假吧,我带你去防疫站,我有车,很快的。我说不用不用。收银台里的同事在窃笑,我的脸在发烧。经理正巧经过,看到我们问:有什么事?他抢着说:她把手划破了,必须打针防止感染。经理看了看我,那你去吧,这里让陈芳顶一下。我还不肯。他急了,口气强硬地说:不行!你必须打针。经理意味深长地打量着我们两个人,说:去吧去吧。我只好跟他走。
一辆锃光瓦亮的奥迪A6停在书店旁的巷口。我习惯性地打开副驾驶室的车门,心里突然涌起一丝疑虑,我连这个男人是谁都不知道,就上他的车,万一他一路狂奔……不容我多想,他已经发动汽车,我关上车门,车子拐个弯上了马路,咔嗒一声轻响,四扇车门全被中控锁死,车速猛然加快。
小时候我有过许多奇想。关于找丈夫,我是这样想的,一个女人至少应该有3个丈夫,一个做头发,一个裁剪服装,一个开车。长大以后才发现理发师,裁缝,驾驶员都可以雇佣,完全不必交付终身。但是我坚定地认为我的丈夫必须会开车,在我眼里,男人与汽车是最相得益彰的组合。基于这种观点,我对驾驶状态下的男人很容易产生好感。
事实证明我的顾虑完全是多余的。防疫站之行充分体现出张山是一个可靠、果断、心细的好男人。自从带我打过针之后,张山就开始天天给我打电话。尽管我告诉他,我们上班时间不准接私人电话,可他还是照打不误,害得我时不时一溜小跑到收银台接电话,还得应付同事的取笑。有两次我接电话时,经理明明看见了却视而不见,这更给我压力。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这个可怜的老女人终于有下家了。其实我有口难言,张山是有妇之夫,而且,他对我也没那种心思。
张山的电话千篇一律,手好点了吗?还疼不疼?工作忙吗?累不累?永远是这几句。偶尔有几次,他到书店来,也不买书,就跟我闲聊,这使我很窘迫,一来影响我工作,二来引人误解,人家都当他是我男朋友。可是在心底里,我又盼着他来。我好久没有跟别人像样地谈话了,日子过得暗无天日,他来了,我终于可以浮到水面上来透透气。
张山跟我说得最多的是他太太。你看,我下班不回家,她也不找我,根本就不关心我。张山说他发现她有婚外情,掌握了许多证据:手机短信,他不在家时人家打到家里的可疑电话……有几次他出差中途突然提前返家,到家就接到男人打来的电话,一听他的声音就说打错了。他问她。可是她却拼死抵赖,说自己也不知道那些电话是怎么回事。他要离婚,她死活不肯,可是又不真心对他,只是贪图他的房产钱财。我很气愤,天下竟有这样厚颜无耻的女人,自己水性杨花红杏出墙还要抱死男人不放手。我给张山出主意:跟她分居,一年以后上法院起诉准行。张山盯住我:你怎么懂得这个,小小年纪。我冲着法律书架一扬脸,那儿多的是,看呗。张山的嘴又撇出一个月牙儿来,小机灵鬼!
书店晚上十点半打烊,张山坚持送我回家。有车就是方便,坐大巴近一个小时的路程,轿车20分钟就搞掂了。有一天晚上,天气好得叫人舍不得,张山提议去东山转一圈,我欣然同意。车子行驶在幽深的林荫道上,山下城市灯火璀璨,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氛袭上心头,令我顿生不知今昔何昔之感。是时明月高悬,星河坠地,竹林摇风,山岚缥缈。良辰美景当前,张山却愈加消沉。
她不该这么对我!
他说着一拳砸在方向盘上,车里的空气为之一震。
你不必为了别人的过错而惩罚自己。
他俯身趴在方向盘上,不让我看见他的脸。
以前也很痛苦,但还是下不了决心,我真是太爱她了,把我一生的幸福都交给她了……现在,我希望重新开始,可她就是拖住不放……是你,让我看到希望。
过了一会儿又说:
对不起,你千万别误会,我不是对你有企图,我心里太苦了,不说出来憋得难受,你让我看到这个世界上还有好人……我是什么人,怎么能配得上你。
对我来说,伴侣是未婚男人还是离婚男人都不是问题。问题是,张山还没有走出婚姻围城,而且,他也没有追求我。但我发现自己已经为他动了心。在我看来张山是个简单实在的人,他本该享受简单的快乐,可是失败的婚姻却使他处在感情的漩涡之中难以自拔。而我自己也可能被卷入这漩涡。
我清楚这样下去非常危险。我得找个人商量商量。我想起了表姐。我与表姐在学生时代最要好,无话不谈。后来相继毕业、工作、恋爱,来往也越来越少。表姐结婚后搬到新城区居住,继而生孩子,相夫教子,我们几乎一年也见不到一面。但我相信,她仍然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性情的人。表姐一向极有主见,我想听听她的意见。
我给表姐打电话,约她见面。表姐说她正想在星期天和姐夫一起带孩子去公园放风筝,约我也去公园见面。
然而到了星期天早上,情况发生了变化。表姐夫不见了。他本该在早上八点钟下夜班,八点四十分到家,然后跟表姐带着孩子到公园与我会合。可是已经十点了,他还没回家,他的手机也打不通。
我迅速赶往表姐家,路上经过我们本来约好要去的那个公园。公园里桃花似火,绿柳如烟,春水洌洌,风筝满天。唉,不能在绿绒绒的草坪上躺下来晒晒太阳,真让人遗憾,但表姐夫的失踪更让我激动不安。
我心急火燎按响了表姐家的门铃。门一打开我就问:回来了吗?表姐唬着脸手拿无绳电话正和什么人讲话。我以为是表姐夫,后来发现不是。表姐对着电话发火:他们肯定是到银湖去了,死不掉的东西!我跟他讲不许去不许去,他答应得好好的,结果还是去了……大四最不是东西!就是他讲的不许带老婆,这几个人都是一个癖味……张卫东没去,他在家……妈的,死东西要么不要回来,回来非把他头敲烂……
原来表姐夫不是失踪,是不辞而别和朋友出去度假了。我以为既然表姐夫有了下落,表姐可以放下心来,带上孩子,我们一起出去走走,时间还不算太晚。可是表姐却一点出去的意思也没有。她唉声叹气,向我抱怨不该结婚,更不该嫁给表姐夫这个没用的东西。表姐夫在家是独苗,结婚后也没变成顶梁柱,家中大小事情都靠表姐操心。
还是你聪明啊,不结婚多好,也不会生那么多闲气。
我不说话,暗暗冷笑。她一定忘了以前是怎么在我面前炫耀爱情的。同时我也很失望,我的假是白请了,表姐这样的心情,还能跟她商量什么。可是表姐还不放我走,她逮不着表姐夫撒气,只好对着我发牢骚,一边数落表姐夫的不是,一边不住地夸另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叫张卫东,原先是表姐夫的战友,后来十多年断了联系,今年过春节的时候偶然在路上碰见了,原来他也搬到了新城,失散多年的老战友又开始来往。
表姐说,人家张卫东对老婆才好呢,到哪儿都把老婆带着,就算出差,一天也要打四五个电话回家,问她吃了没有,在干什么,觉睡得好不好。有一次我们三缺一,把他老婆喊来凑腿子,一下午工夫,他打了不下三个电话,吵得我们都嫌烦了;而且,会过日子。他那么有钱,买东西还特别会算计,哪像你家姐夫,一个月就拿千把块,衣裳要金狐狸的,皮鞋要鳄鱼的,把钱瞎糟!
当初你不就是看中姐夫衣冠楚楚潇洒精神的嘛。
精神个屁!绣花枕头一个,嗳,女人找男人一定要睁大眼睛,里里外外都看仔细才行,不然吃亏的是自己。
你看得还不够仔细啊,姐夫他人不错啦,舅舅生病住院,哪一次不是他守夜陪护。
这一点他是做得不错,我承认,但是他不该偷偷跑到银湖去吧,他是不想要这个家了!
银湖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比银湖更美丽的是湖上的船娘。据说一千多年以前,银湖船娘就闻名四方,连皇帝都有所耳闻,下旨在银湖边建离宫,将船娘召进宫中寻欢作乐。一千多年后,当地政府为了繁荣地方经济,大力宣传船娘特色,据说每一个银湖船娘都温柔热情、能歌善舞,一时间,八方游客趋之若鹜。
我早就说过,大四这种人是损友,跟他泡在一起,迟早会走邪路。
那不见得,大四也喊张卫东的,人家就没去,今天一天都在家陪老婆呢。你不知道这个张卫东,才有意思呢,宠老婆就像宠小孩一样。他老婆不想要小孩,他就不要小孩;他老婆不喜欢烧饭,他就三天两头下馆子;又会赚钱,又会干家务,有一次我们到他家去玩,就看他拿个拖把在擦地,他老婆躺在沙发上,一边喝鸡汤一边看电视。我们都笑他,说他是模范丈夫,他手一摊:怎么办呢,不能让老婆累着哎。
乖乖,她老婆不要幸福死噢。
哼!表姐从鼻子里冷笑出来:所以说人都是蜡烛呢,他越是对她好,她越是不领情。
那为什么?
谁知道,反正他老婆就是阴阳怪气,搞得多神秘多清高的。
她是不是特别漂亮?
什么漂亮不漂亮,你要是被一个男人这么宠,你也漂亮,娇滴滴哪个不会啊。这都是命,命里摊到你有个好男人,你就享福,摊不到你就没有办法。我就是命不好嗳,摊到这种东西……
表姐三句话不离姐夫,我只好运起听而不闻功,把她的话都当耳边风,心里在想张山。张山也是一个很细心很体贴的男人哪。
到了傍晚,表姐夫主动打电话回来了。表姐一听见他的声音就把电话挂了。连着挂了三次,电话不响了。表姐满脸通红,眼睛放光,恶狠狠地盯着电话机,心里不知在念什么咒语。过了一会儿,电话又响起来,她像个突然释放的弹簧,跳过去接起电话就骂:你死掉啦!手机关掉电话也不打一个我怎么跟你……哎哟,是你啊……他们回来了?……不去!还吃饭呢,气都气死了,就是你家大四出的馊主意……是的,就是要治治他们,要批斗……好!就这么说。
几个男人知道回家日子不好过,于是在饭店设宴请各位太太聚会,妄图在一团和气中冰释前嫌。我想走,表姐说有人请客干嘛不去。说实话,吃饭事小,我倒真想看看热闹。你瞧,我没当上作家,却染上了作家的习气。
绿岛酒家的包间里烟雾缭绕。我跟在表姐身后进了包间,只听一声怪叫:哟,小姨子来了!难得难得。不用看就知道是大四,他那张嘴油滑得怎么也刹不住车。我懒得搭理他,抬眼扫视桌边,却是吃了一惊,大四身旁赫然坐着张山。
张山见了我也是一愣,继而笑道:嗯?怎么是你啊?大四斜睨着他:嗨,兄弟,你什么时候认识我小姨子的?张山说:我到她店里买过书啊。表姐的眼睛先找到表姐夫,给了他鄙薄的一眼,才回头朝张山一拍两手:哎哟,我还跟她讲了你一下午,原来你们是认识的。我惊疑地望着张山,心里掀起万丈巨浪,血往上涌,脸皮绷得像一面鼓。张山不看我,呵呵笑了两声。
大四说:小姨子,跟我坐吧?
去你的!我扫了一眼,桌上只有一个空缺,在小青的丈夫和一个陌生女子之间。一桌人,除了张山和陌生女子,其余人都与表姐夫有十多年交情,我都熟悉。
表姐夫埋怨表姐,你只顾自己坐,也不晓得照顾人。干吗?!表姐一副找碴模样。表姐夫避开她,指着空档对我说:你就坐那儿吧。又指着陌生女子:这是费莉,你要喊嫂子,张哥的太太。
费莉转脸给了我一个礼节性的微笑。我的心又是一紧,恍然觉得与她在哪里见过,可是头脑发昏,一时想不起来。她穿着一件水绿色细纱线衫,领口袖口都绣着波浪形花边,飘逸而优雅。我扫了张山一眼,在费莉身旁坐下。张山,不,张卫东的脸隐在烟雾后面,看不真切。
服务员开始进进出出走菜,太太们迫不及待,对先生们发起了声势浩大的总攻,一致声讨丈夫们自私、无耻、不负责任的行为。小青的丈夫拉着自己六岁儿子的手,叫他劝妈妈不要生气了。他儿子说:谁让你惹妈妈生气,你自己劝。小青把儿子一把搂过去:不理他,让他到外面疯去!他不要我们,我们还不要他呢!小青丈夫搔搔头皮,挤出一脸苦笑。
怎么样,惹祸了吧,这就是心猿意马的下场!话一出口我自己吓了一跳,没想到语调这样尖酸刻薄。
没事,她过一会儿就好了。
小青丈夫故作镇定。小青瞪他一眼,
你看看有没有事,我今天不会跟你回家的!
那你跟哪个回家?
要你管,我跟哪个,我跟卫东走!
一桌人都笑,除了我和费莉。
忽然他说话了。他说:卫东是我以前的名字,现存我在外面都不用这个名字了。前年到福建,有个易经研究会的会长给我算命,老人家仙风道骨,一看就不是普通人。他说我叫卫东不好,帮我改一个,就叫张山。你们以后叫我张山,不要再叫张卫东。
这话分明是对我说的。实事求是地说,张山是在座几个男人中最英俊也最精神的,他的脸白白净净,下巴隐隐泛青,讲起话来沉稳缓和,很有男人味。可是他的那位太太看上去却过于严肃,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也不与任何人交谈,总是怔怔地盯着某个不存在的物体发呆。我以为她这是故作姿态,不想让别的太太们难堪,毕竟在座的女人除了她,别人的丈夫都开小差了。
太太们窝了一肚子火,共同讯问先生们一天的行程和经过。先生们承认喝了酒,划过船,但坚决否认玩过什么花头。太太们没那么幼稚,质问:既然没玩花头为什么不带我们同去,为什么关掉手机!先生们百般抵赖。不知谁说了一句,玩没玩花头,回家交公粮不就知道了嘛。又是一阵哄笑。
大四的太太说,对,吃完饭赶紧回家,交不出来看我怎么收拾你。她儿子向着妈妈,说:就是,交不出来要他好看!桌上笑得更厉害。当妈的说,去!吃你的饭,大人讲话小孩子不要插嘴。
小青对大四老婆说,光交出来不行,还要看有没有偷工减料。
大四说,你呢?你老公会不会偷工减料?
小青说,我才不跟他回去呢,他肯定打过野食了。
张山笑眯眯地问,你怎么知道。
小青说,我当然知道喽,他我还看不出来,他都不敢直视我的眼睛,不是心里有鬼?我最敏感了。
张山慢悠悠吸了一口烟,道:敏感不好,敏感的人最容易受伤。
小青一把扑在张山肩膀上,感慨万千,哎呀,真的!一点不假。人家都笑,问她受了什么伤。她就历数从恋爱到婚后的种种传奇,如何与家人决裂,如何未婚同居,如何跟踪追击找到情敌……说得眉飞色舞,绘声绘色。众人大笑不止。
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费莉的情景。
大约是一年前,费莉在书店里询问有关心理学的书。我指点她到生活百科区去找。当时她优雅而又忧郁的神情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此我特别注意了她买的书,都是关于心理矫治的,有《敏感的人如何处世》、《婚姻的开始与结束》等。当时我想,这女人一定被婚姻问题困扰住了,像她那样在婚姻中饱尝痛苦,倒不如我这样一个人自由自在好些。
看来张山说的没错,他与她的婚姻的确出现了问题。但是,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表姐说张山没有孩子,那个十岁男孩又是怎么回事?
坐在包间里,我不是我了,我成了小姨子。小姨子这个称呼像长了翅膀,在包间的上空飞过来蹿过去,饱含了暧昧轻佻的情韵,美得就像手心里的那条伤口,它发出桃红的荧光,贯穿着我的生命线。我变得有些不能自控,酒喝得很猛,说话带刺,眼波流动,表情比平常夸张十倍。我搞不清自己的情绪,究竟是气愤,还是失望,还是不甘?反正我不是我了。
座中只有一个人始终一言不发,就是费莉。有好几次,张山隔着桌子欠过身来,劝她吃点东西。她呢,要么双唇紧闭摇摇头,要么在喉咙里不清不楚地哼一声。再不,就是不冷不热地回他一句:你吃吧。我不明白张山为什么还要这样照顾她,既然想离婚,又何必这么情意绵绵。想想又觉得悲哀,多么伟岸的男人也逃不过漂亮女人的陷阱。
小青又在和她丈夫吵。她丈夫说我真的打电话给你的,你的手机打不通。小青说你什么时候打电话给我的,我早上打你电话你不接我才关机的。她丈夫说我中午就打给你了。小青不相信,从包里翻出手机开机查看。看着看着忽然哈哈哈狂笑不止,把大家吓了一跳。她看到一条短消息,自己看不过瘾,便读出来给大家分享:
一个男人到海边日光浴,几天后,身上都晒黑了,除了穿着短裤的那一部分,于是他在一僻静处把自己埋在沙中,只露出没晒过的那部分,恰巧两个老太太经过,看见了,吃惊地叫起来:天哪,我二十岁的时候被这东西吓得要死,三十岁时对它又爱又恨,五十岁想要却得不到,现在,我七十了,它竟在这里野生。
大四一口酒喷出来,呛得胖脸通红:这段子真他妈的有水平。
我环顾左右,孩子们早跑出去玩了,幸亏他们不在。费莉的一张脸比修女还修女,让人兴味索然。有人问小青短消息哪儿来的。小青一指身边的张山,他!
张山不说话,眯着眼在烟雾后面微笑,笑容那么腼腆,简直不是他这个年龄所有的。他看了看我们,垂下眼帘,过了两秒钟,眼锋又扫过来,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费莉正冷冷地盯着他,足有三四秒钟时间,包间里随之降温。
大四打哈哈:小费是文人,可能听不惯我们粗人说话,其实这说明大家关系好,都不是外人。费莉的嘴角动了动,看不出是笑还是什么。张山沉声说:她是文人,可是嫁给我,就是粗人。费莉停了一停说,看上去粗的人,未必真粗,其实我也想和你们一样,笑笑闹闹多轻松,可是我的性格是这样的,没办法,不过既然今天大家都这么高兴,那么我也就喝杯酒助助兴吧。
这个提议马上引来张山以外的几个男人一致叫好,特别是大四,忙不迭倒了一杯啤酒过来。费莉端起酒杯,想了一想,说,我这杯酒是祝贺你们几位男士迷途知返,希望你们能经受住考验,婚姻历久弥坚。小青的老公带头鼓掌,一桌人你来我往碰杯。
小青老公说,希望你和卫东早生贵子,生个龙凤胎,儿女双全。表姐夫说,是啊张哥,三十九了,该要小孩了。费莉身子挺得笔直,仰面咕嘟咕嘟喝起酒来。大四喊,爽!张山看费莉喝个不停,急了,叫起来:混蛋!你——
他叫她混蛋。甜蜜、柔情、爱怜地叫她混蛋,像情人私下里捏着脸蛋儿亲昵,又像父亲教训小女,外表威严内心却怀着娇纵和宠爱。这一声混蛋大概是天下所有的女人都爱听、想听,却不一定听得到的。而这个女人,对这牵肠挂肚的呼唤竟是理也不理,只顾一气往下喝酒。杯里的酒晃来荡去,她蹙着眉,好像那金黄色泛着泡沫的液体成了鸩毒,让她难以下咽。
大四说,不能喝就作两次吧。费莉还喝。小青老公说,小费你终于入乡随俗了。表姐夫说,嫂子,你太让我感动了。费莉喝完酒,把杯子放下,说:我也有手机,以后你们有什么好玩的信息也发给我看看。张山说,好,回家我发给你看。费莉说,看你的多没意思,要看就看人家的。大四哈哈大笑:不愧是文人,水平高。张山的脸被一团烟雾笼罩着,看不见了。自始至终,他一直都在抽烟。
表姐又问表姐夫,中午究竟在什么地方喝的酒,为什么讲好不去的结果又去了。大四数落表姐:你不要这么霸道,男人有男人的空间,你看我,有七个老婆,今天在银湖又看中一个。他太太在一旁笑,也不吼他,倒说:那你赶紧把我休掉算了。大四说:那不行,你是老大,下面几个还要你管呢,你是红旗,不能倒,我每个月两千块生活费交给你,公粮按时交给你,你只要给我把家当好,把小孩带好就行了,这是我们家的基本国策,五十年不变,哈哈。
小青忿忿说:大四,这里面就数你花,你把我家老公带坏了,我明儿到你家去吃住。好啊,我欢迎,她睡左面,你睡右面。大四一副刀枪不入的神情。想当初表姐夫还曾有意撮合我跟他,想起来都让我心有余悸。表姐气不过,嚷嚷说:都是男人,人家卫东怎么知道在家陪老婆!大四说,他当然喽,他老婆多嫩,哪像你们老不喀嚓。你放屁!表姐直直骂过去。小青冲大四说,哪个要找你啊,我要找肯定找卫东,噢不是,找张山哎。说着掉脸对着张山颇具挑逗性地说:张山,哪天费莉不在家你给我打电话噢。张山还是笑眯眯的:小声点,不要给她听见。
我侧目看费莉,她低着头,好像一点没在意别人说什么,只是不住撕扯手里的台布。面前那块一次性塑料桌布已经是千疮百孔,她还在一个劲撕扯,扯得不耐烦了,便用纤细的手指直直戳下去,一戳一个窟窿。我刚想跟她说点什么,她忽然说话了:不用等我不在家,想去随时可以,我们已经分手了。她说得漫不经心,说着把手里的台布一丢,两只胳膊撑在桌子上,面若桃花目如星子,直视张山。我们分手了!好像知道人家没听清楚,她口齿清晰地又重复一遍。一桌人都呆掉了。
张山扫了我一眼,把香烟在菜碟里辗灭,站起身走过来:不能喝就别喝,醉了吧,我送你回家。眼泪从费莉眼眶里滚出,扑落落掉在水绿线衣上。她扭动身子推挡张山伸过来的手,哭喊道:家?哪儿有家?家在哪儿?那是家吗?那是监狱!你是看守!我是囚犯!!
费莉!——你干什么呀!张山一只手拉住费莉胳膊,语气无奈中含着请求。大四冲他俩说:嗳,不要吵,有话好好说嘛。费莉眼睛横着张山:干嘛不让我说,我们不是讲好分手的吗,你为什么不让我走?我们根本就没有结婚呀……张山表情肃穆,胳膊一抡把费莉拉了个踉跄。
费莉抓住了椅子,与张山对峙着:你不要再装了,你就是伪君子,是恶魔!
费莉我警告你——不要不识抬举!把你当人你自己往猪圈拱!
哈哈!抬举,你是太抬举我了,大四往家里打几个电话,你说大四看上我,林主任……啪!费莉的头上挨了重重一下,脑袋歪到一边,发卡也被打掉下来。
我惊讶得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大四和小青的丈夫冲上来拉张山。表姐夫刚一动作,被表姐扯了一把,站在那儿喊:张哥有话好好说不能动手啊。
大四横在张山和费莉之间:兄弟,怎么搞的,两口子好好……
费莉激动地高声喊道:是我不好,他是正人君子,他有老婆还跟我同居……张山勃然变色,嘴里骂着去你妈的臭不要脸,扑上来劈头盖脸往费莉身上擂拳头,大四他们拼命架住他,费莉已经歪斜着倒下去,一只手扯住了桌布,杯盘碗盏都摔在地下,唏里哗啦,酒水菜汁飞溅,女人们惊叫着躲闪。服务员应声进来问出了什么事。表姐夫截住说,没事,有人喝多了。一个孩子跑进来,也被打发出去。门又重新关上。
包间里一地污浊。费莉精致的细纱线衫的袖子浸在一堆毛血旺中,糟蹋得面目全非。她毫不在意,一下从地上跳起来,哭叫道:你们看!你们看看,这就是他干的!他这样对我是家常便饭。她站在一地狼籍中,一把扯开了线衫,一颗钮扣擦着大四老婆的面颊飞过去,啪地一声打在玻璃隔断上。所有的视线都射向绿色线衫中间,在那里,在白色丝绸内衣的边缘,泛出一团团青紫,触目惊心。
他说他老婆红杏出墙,他要离婚,离了三年还没离掉!他有孩子,就要我流产……
大四说,快把衣服穿上小费。
婊子!烂货!你还有脸给人看?这就是你背叛我的代价!你这个贱货!包间里如同滚过一阵风雷,闪电野火齐发,烧得人心头毛焦火辣。张山怒目圆睁,破口咒骂,两个鼻孔张得像两个黑洞,要不是有大四他们拉着,他准会像一头狮子撕扯猎物那样把费莉撕得粉碎。
女人们上前劝阻费莉。表姐说:不要在这儿闹,闹得不难看嘛。可是费莉还是高叫着:是!我贱!有人比我还要贱!想分手,又不肯放人走;打了人,又下跪起誓,说别人不忠实,到底是谁不忠实?伪君子!钉子般尖利的声音在包间里回响,刺激着每一个人的神经。张山猛冲上来,表姐吓得一闪,张山一脚踢在费莉身上,她再次跌下去,倒在污秽之中,这一次,她没有再爬起来,整个人匍匐在地上不成调地恸哭。张山被三个男人拽住,面红耳赤,倚墙而立,眼里流出泪来。看着一个大块头男人流泪,真让人心酸。
费莉被扶起来,瘫坐在椅子里。我拿了一叠纸巾吸她线衫上的汤汁,但怎么也弄不干净。再也弄不干净了,可爱的水绿色衣裳,我替这衣裳心痛。
有人擂门,进来几个男人,虎视眈眈审视着包间里的景象。大四说:没事没事,这个弟兄酒喝多了,摔坏的东西我们赔,买单吧。
经过了这场闹剧,我的心没法平静,是疲惫?恐惧?消沉?憎恨????说不清楚,反正我打不起精神,好像数九寒天掉进了凉水盆,彻骨寒冷。又像有一只巨大的苍蝇攫住了我,细长的嘴刺透进皮肤,分泌出黏腻的唾液酶,把我的五脏六腑都化成液体,接着发出咕咕的响声,吸软包装饮料一样把我给吸干了。我无法入睡,脱了衣服,看见费莉的身体,点着香烟,张山的脸浮现出来,戏谑、尖叫、咒骂、殴打、月牙儿一般的嘴角、酱汤汁里的水绿袖子……我心烦意乱,忽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商场。
这个商场里全都是女人,顾客是,店员也是,除了那个男总管,但是他有一张长不出胡须的脸,又总是对顾客恭顺有礼,对店员机械冷漠,看上去比女人还要女人,因此完全可以忽略,整个商场就是一个女儿国。我是商场里的店员。
我看见一个小女孩和她的母亲,还有一位神情严肃的老祖母。祖母一进商场便毫不犹豫地直奔目标而去。那位母亲则兴致勃勃地东张西望,显然,她的购买欲十分高涨。小女孩不知怎么的,对我发生了兴趣,我们俩聊了起来,于是那位母亲就拜托我帮她照看一会儿孩子。我愉快地答应了。童音稚语给了我纯真的快乐。不久,祖母夹着挑选好的物品径直走了。后来,母亲走过来接女儿。母亲的颈项上挂着一条长长的项链。她托起链子,让我看每个椭圆形白金链珠上的橄榄形褐色钻石。在她托着钻石的手腕上,还戴着一只崭新的瑞士坤表,这两样东西把她衬托得雍容华贵,熠熠生辉。
送走了母女俩,我也准备离开商场。临行前我想给自己买些东西。我看中了一些书籍,可是想到自己是漂泊之身,只好作罢。最后,我给自己买了一辆童车。我非常非常喜欢这辆车,它使我想起了童年。我骑着车上路了。
在路上,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对着我微笑,一群时髦男女坐在奔驰轿车里对我指指点点,发出惊奇的笑声。我毫不理会,飞快地蹬着两只小小的脚踏板……藏匿在心中的那个谜团,像熟透了的坚果似的突然爆裂,目标清晰地显露出来——我在赶路,在接近女人最为宝贵而商场里买不到的东西——爱情!
很快,我拐上了另一条路,这条路正在整修,原本宽阔的路面被封闭了一半,另一半狭窄泥泞,有的地方坑洼不平,铺着木板。我不得不小心,避让迎面而来的拖拉机和摩托车,就这样时停时行,继续赶路。拐过一个弯,路面一下子畅通无阻,我的心情豁然开朗。
在快乐的行进中,我偶然回顾身后,身后的景象让我大吃一惊:只见地面沉降得破破烂烂,好像原本松散的路基被严重超载的大货车压伤了;天空变成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照着路面的伤痕。那伤痕刺目惊心,像一个没有处理好的手术刀口。于此同时,我发现我的童车坏了,走不动了。我站起身来,把车拎在手里上下左右检查,把龙头三百六十度旋转,可是无论怎样摆弄,车子就是坏了,再不能骑了。这时我才发现,车身上有一个小小的商标,上面写着两个字:“天真”我知道目标就在不远处,可是我已无法到达。焦急和失望像风暴在我的胸中鼓动,令我不能自已。
忽然间我睁开眼睛,看见窗外灰蒙蒙的天,听见鸟儿啁啾。梦中巨大的悲伤仍清晰地压在胸口,狼籍的酒席和桌边人杂乱无聊的说笑也重现眼前……唉!鸟儿可以歌唱,因为它们有翅膀,可我只有双脚,而四处遍地污浊。一股湿热的液体从眼角倾泻而下,扑落落打在枕上,像鸟儿振动着翅膀。突然,闹钟尖叫着指向七点。铃声让我真正地清醒过来。谢天谢地,我该去书店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