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到刘仁前先生的系列短篇小说《香河纪事》,我大吃一惊:我所认识的刘仁前先生为人谦和,是典型的仁人君子,不仅是泰州文联主席,是新世纪文学中的里下河文学流派的核心策划者与组织者,而且是一位文学创作的高手,是新世纪里下河文学流派的核心与中坚人物,描绘出了一个时代、一条水系周围的“生命、情感、世界”,刻印出了一个时代的“精神浮雕”。在他新创作的《香河纪事》这一组系列短篇中,我读出了一种熟悉而又复杂多样的精神况味。这里面既有来自沈从文和汪曾祺等人那里的民间文化情趣、水乡气息,有着赵树理那样复杂的乡村社会结构与乡民心理素描,又融汇了来自刘仁前独特个人的生命体验、香河的“淮戏”历史文化基因与一个时代的正在消失的农耕文化的精神记忆。所以说,《香河纪事》,是继汪曾祺之后里下河文学流派的又一令人流连忘返的、最接时代文化地气的精品力作。
一、文学地理意义的香河叙述空间及其“地方性色彩”
五四新文学时期,周作人就倡导文学创作要具有“地方性色彩”,要就有“土气息”与“泥滋味”。事实上也是如此,很多优秀作家的优秀作品都具有浓厚的“地方性色彩”。远的如沈从文、老舍、赵树理,当代如汪曾祺、莫言、张炜、贾平凹等人的优秀文学作品创作,无不如此。刘仁前先生的《香河纪事》一个最大的、最突出的特点就是“香河”作为文学地理空间意义的、对文学文本的生命气息与精神魂魄的内在本质性规定,是一种大文化地理空间意义上对一个人、一个群体的历史、文化、民俗与心理的整体性影响。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香河”不仅仅是一种物质性的“风土”,更是一种精神性的“风土”。
《香河纪事》讲述的故事就是“香河”文化地理空间所影响下的人情物理、风俗民情、喜怒忧乐。无论是“祥大少”不时吟唱的“样板戏”,还是周围人喜好的“淮戏”,“香河人”有一种“香河文化韵味”,有一种在田间地头、在嬉笑言谈之间不时随口而出,或是冲口而出的“秧歌调”,自有一种“香河人”对生活、世事、人情的理解、宽容与阐释。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的喜怒欢笑构建了一方水土的烟火人间。毫无疑问,《香河纪事》是一部具有鲜明“地方性色彩”的文学作品。
二、书写正在消逝的农耕文化与一个时代的精神记忆
刘仁前先生写的是江南水乡里下河的故事,有着某种沈从文、赵树理与汪曾祺的味道,但是,细细一品,又有着迥然的差别。“香河纪事”不同于沈从文与汪曾祺的“夫子书写”,没有那种士大夫的东西,而是对上世纪六七十年中国农村集体生活的记忆与书写;不同于赵树理的那种农村内部斗争的写作,是一个具有深厚农村生活经历、有着深刻生命体验的,有着农村日常农事劳动的人的艺术书写。这对作者是一种特别的考验,不在农村一番摸爬翻滚生活经历的人是写不出来的。君不见,鲁迅写农村日常生活,常常是寥寥一笔带过,而以农民精神心理的书写为主,这是因为鲁迅没有这种坚实的农事经验与经历。当然,这种农村集体生活与记忆,又因为是江南水乡的空间原因,而又大大不同于中国北方的农村集体生活,而有着一种别致的韵味和氤氲的水气萦绕。
《喊工》是《香河纪事》的第一篇,记录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香河”两岸乡村每天都曾在空气中震颤的声波——“各家各户起床啰——,起床烧早饭噢——”。正如小说所言,“天刚麻花亮,阿根伙的叫喊声,便在龙巷上空响起”,“香河的一天,从喊工开始”。没有人奇怪,这就是那个时代香河人,乃至众多中国乡村人生活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这,应属‘大集体’年代之独创。”正是在这个“大集体”的时代里,阿根粉的小淮调才有了“新声”。
“贫农(嗡)下中农,
一条(啊)心(啦),
天南海北(哎)一家人……”
小淮调一旦唱起来,一些心野的婆娘就不满足于这单一“新声”,而吼嚷着来个“荤”点的。而阿根伙自然是应了女人们的要求再来一段:
一更(喃)里来,小尼姑守禅房,
手抱着木鱼儿,两眼泪汪汪。
…………
一瞬间,野婆娘们、丫头们与那些荤话连天的男人们都兴奋起来,“大集体”劳动进入了一个高潮阶段。因而,那些枯燥的“拔菜籽、开秧门、栽棉花、开夜工、看场、罱河泥”,也都因为“力比多”的兴奋而充满了无限的乐趣,发生着一出出喜乐悲欢的戏剧故事。
而“上大型”、“缴公粮”、“文娱宣传队”等事物,这是那个时代特有的事物,不仅随着时代而消逝,即使这些日常农事、农具、“小淮调”也因为时代变迁而成为一种乡土精神记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而言,《香河纪事》具有一种极为珍贵的民俗志价值和功能。
三、塑造了一组鲜活的“香河人”生命群像
《香河纪事》作为一组系列短篇,不仅从名称上表明各个小说之间的内在有机精神关联,而且事实上有着内在整体上逻辑关联,在叙述空间、时间和“香河人”的人物形象书写等各个方面都有着内在的同一性。阅读以《香河纪事》为总题的15个系列短篇,里面塑造的一个个鲜活、生动、独居个性、绝不重复和雷同的人物形象,在我脑海中跃动不已,久久难忘。他们可爱、多情、固执乃至有着各自的性格缺点,但正如作者所言,这里面有一种爱,一种“向生我养我的故乡奉上痛彻心扉的爱”,这是一群“最亲的亲人”,是正在与那个时代、文化、生活一同老去的——我们的亲人——香河的乡民们!《香河纪事》,让我想到了我的生活在中国北方农村的父辈与哥哥们,他们曾经有过的与香元、祥大少、谭驼子、阿根伙、柳春雨等人一样的命运、生活与情感。
从人物形象类型来看,《香河纪事》主要塑造了乡村干部、乡村青年、乡村女性形象等“香河人物群像”。小说开篇出现的就是一个乡村生产队长“祥大少”的故事,在领导一个生产队日常工作的同时,也呈现出乡村权力对其人性异化的另一面,如“祥大少”赌钱、霸占其他女人、欺凌妻子致其上吊自尽,而最后不得善终的悲剧结局。“祥大少”的上级领导“香元书记”的性格更为多样复杂,在领导有方的同时,也存在着好大喜功、老谋深算、喜好女色等缺点与弱点。小说集有一个内在故事叙述的核心,就是柳家的故事。从被人横刀夺爱的文化青年柳春雨到做过私塾先生的处事有度、波澜不惊的父亲柳安然;从一气之下、离家出走的哥哥柳春耕到为了一件的确凉褂子而赤裸上身奔跑的妹妹柳翠云,柳家的故事跌宕起伏,牵动着香河人和每一个读者的心,构成了“香河纪事”的故事内在旋涡,而在“香河”水波里荡起一层层叙事涟漪。
“祥大少”的妻子、因强奸而被迫离开柳春雨而嫁给陆根水的琴丫头、借精生子的李鸭子、人皆可妻的谭驼子之妻“香玉”、因为爱情而未婚先孕的水妹、为感激书记帮助而自愿献身的来娣子、相亲看中弟弟而与丈夫不离不弃的杨雪花等等,《香河纪事》书写了众多“水一样清纯美丽”的香河女儿的故事,鲜活生动无比;但总让我感觉到一种摆不脱的悲剧阴影罩在她们的头上。或许,这也是与时代有关系吧。《香河纪事》里有一种看不见的乡村权力对人性宰制的精神锁链。这或许也是我们在追忆与怀念那个时代里唯一没有难过的事情。毕竟时代进步了,那种束缚乡民的权力奴役锁链正渐渐被祛除了。
总之,刘仁前先生的《香河纪事》具有独特的意义和价值。这不仅仅是因为小说集描绘的“地方性色彩”,不仅仅是因为书写了江南水乡里下河的小淮调、独特的水乡农耕文化,不仅仅是因为呈现了一个人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真切的生命记忆和情感体验,而更是因为这同样是属于那个时代里全体中国农民的情感记忆,吟唱出了已经和正在消逝的农耕文化挽歌,是一部活色鲜香、趣味横生的写给未来中国人的、了解“昨日之中国”的当代中国乡村民俗志与乡民生活情感史。
注:《香河纪事》是里下河文学流派代表作家刘仁前的最新短篇小说集,是其继长篇小说《香河》之后,对“香河文学地理”更深情的挖掘。本书包括《喊工》《拔菜籽》《开秧门》《栽棉花》《开夜工》《看场》等15部短篇小说,它们彼此独立又相互关联,当它们最终融为一体的时候,便形成了一个自足又特殊的小世界,勾勒出一幅惟妙惟肖的“里下河风情的全息图”,以文学的形式呈现出一段特殊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