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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邹世奇:青霭入看无:评朱辉小说集《要你好看》

        (2020-03-06 11:25) 5835576

          《要你好看》是朱辉的又一部小说集,出版于作者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之前。集子里收了他的新作、旧作共十五个短篇。

          关于作家朱辉,评论家黄发有曾这样评论:“在朱辉的小说作品中,大多数都以城市为背景,他置身其中,又以超然事外的姿态讲述着都市众生的悲欢离合。耐人寻思的是,朱辉有一部分作品以童年和故乡作为素材,这些作品并没有繁复的情节和奇崛的形式,往往通过随意而动人的细节描写,表现人物的精神片断和内心镜像,可作品似乎打开了一扇奇妙之门,门后伸出一双无形的手,也把阅读者拉进自己的童年情境和故乡风物之中。”

          在我看来,朱辉的这两类作品中,前一类是面向这个世界的。作为一名优秀的小说家,朱辉无疑是敏于这个飞速发展着的世界的,仅以《要你好看》这个集子来看,他就写过以代人体检为职业者的故事——《然后果然》,因为养宠物而结缘的恋爱故事——《郎情妾意》,整容上瘾者的故事——《午时三刻》,感情与股市K线图同频共振的婚姻故事——《吞吐记》,老一代人面对现代社会发展变化茫然不适的故事——《七层宝塔》《绝对星等》,但他写得最多的,还是城市男女关系,特别是婚外恋。就像他说的那样:“我对关系最着迷。” 而根据英国作家D.H.劳伦斯的看法,男女关系是所有关系中最伟大的一种。朱辉的笔下有各种各样的婚外恋:《惘然记》《和辛夷在一起的星期三》《相约日暮里》《夜晚面对黄昏》《要你好看》《吐字表演》……所有这些婚外恋,千姿百态的故事和人物,却没有一个故事的结局是因为婚外恋离婚的,出轨的男人和女人,也许都曾在激情或柔情中流连不已,但最后都选择回到自己原有的家庭,即使那家庭早已经没有了爱情。现代人的生活中充满了各种责任羁绊,生活巨大的惯性将人裹挟得死死的,哪怕一时出轨,最终也总要回到原有的轨道上,要打破现实固有的规则几乎不可能。

          朱辉在深切洞悉城市生活中情感关系的复杂悖谬的同时,也充满了对众生的理解和体谅。杨绛评论简.奥斯丁:“奥斯丁对她所挖苦取笑的人物没有恨,没有怒,也不是鄙夷不屑。她设身处地,对他们充分了解,完全体谅。她的笑不是针砭,不是鞭挞,也不是含泪同情,而是乖觉的领悟,有时竟是和读者相视目逆,会心微笑。”这一评价也可以移用在朱辉身上,并且,朱辉对他的人物更多了一份慈悲,下笔更多了一份温情。

          黄发有论述中朱辉的后一类作品,我以为是面向作家的内心的。朱辉写过少年心性——《看蛇展去》,写过他的故乡——《红花地》,写过他的家族史——《暗红与枯白》。《暗红与枯白》中的“我”是一个在城市文化中浸淫多年的现代知识分子,然而这丝毫不影响他骨子里仍是一个传统的中国人:重视血脉亲情,贵土重迁。虽然他已经在城市扎根多年,却仍然珍视爷爷传下来的老宅,同时对于不知道自己的祖籍到底在哪儿这件事耿耿于怀。面对天忠一家对“我”家的欺压,“我”表现出巨大的痛苦和悲愤,也表现出文弱书生在面对乡村丛林法则下的“恶”时的深深无奈。家族于历史中经历的苦难,点点滴滴全在“我”的心头疼痛。作家王祥夫说:“好的小说都有自传性质。”自传性令《暗红与枯白》中鼓荡着比其他小说更为深挚、沉痛的感情,加之小说对乡镇凋敝、萧瑟景色的精细白描,完美地做到了语淡情深、情景交融,整篇小说弥漫着抒情散文般的诗意和哀愁。 以《暗红与枯白》为代表的一系列作品构成了朱辉小说中书写童年和故乡,书写个人史,平淡而诗意的另一翼。

          黄发有说:“就我个人的美学趣味而言,我偏爱他的《白驹》《红花地》《看蛇展去》等作品。……朱辉似乎冷落了这条艺术通路。如果他朝着这个方向继续掘进,我以为他会开拓出更为广阔的艺术天地。 

          幸运的是,在朱辉的近作,比如《要你好看》中的短篇《放生记》中,我们欣喜地看到了这两种创作趋势的合流。《放生记》在《大家》2018年第6期刊发后,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新华文摘》等多种选刊转载。小说的故事情节很简单——马老师家来了一只鳖,鳖被放生了。简单的故事却被写得一波三折,姿态横生。汪曾祺说:“小说要说有趣的废话。”《放生记》要说的是鳖,却从“玄武”说起,这就是有趣的废话。有趣的废话让故事曲径通幽,让叙述摇曳生姿。而将小说写得如闲话家常、无迹可求,这是作者小说技艺步入化境、写作心态余裕的体现。

          在《放生记》中,无论是马老师和她爱人的日常生活,本科生与他的高官离异母亲的言语行动,还是研究生小亿、小炳的找工作、谈恋爱,甚至是海鲜摊老板夫妇的小奸小坏,算命人的怪墨镜,都充溢着人情美,就连那只鳖都有“人味儿”——它到底能不能听懂人话,到底有没有通灵呢?整个小说读来像一幅流动的人物风俗画,自然,流丽,生动,妥帖。对于女副教授马老师的小小矫饰——碍于院长的面子而对差生的分数放水,自己评职称想要找评委打招呼等,作者有点到为止、几乎令人难以察觉的揶揄。文本的背后,是作者一双明察秋毫却宽厚、体谅的微笑眼睛。

            如果只能用一个词来概括《放生记》给我的印象,那就是“自然”。小说里人物的言行、生活状态自然,野生老鳖在被卖掉之前都是自然的,家养的、被放生的那只终于回归了自然,马老师想用放生老鳖这件事让学生体会生态平衡的意义,小说的主题似乎也正在于人与自然的平衡之美。这主题与小说如行云流水、看似信手拈来的叙事方式的结合也达到了某种精妙的平衡。读《放生记》,会令人联想到“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或者汪曾祺那些平淡自然的小说,又或者陶渊明的诗歌,悠然见南山。

          《放生记》这样的小说既有对世界的敏感、宽容、悲悯,也有面向作者内心那类作品的诗意、自然。所谓“豪华落尽见真淳”,在经过三十多年的小说创作后,朱辉依然保有优秀小说家“世事洞明”的敏锐和深刻,同时他的作品风格已渐趋于 “慈悲”和“自然”。“慈悲”是对人物的充分理解和体谅,是对人性弱点的宽宥和放下—— “诚觉世事皆可原谅”;而“自然”是在以慈悲的胸怀观照这个世界后,作品的精神和气质所呈现出的一种和谐、舒展、澄澈。这意味着朱辉的小说已经步入一个更高层面的艺术佳境,如同陶渊明、王维那些圆融包举的诗句: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