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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弥:江南文学的本相——赏析叶圣陶短篇小说《这也是一个人?》

        (2021-02-18 15:44) 5949908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江南文学打上了“才子佳人,风花雪月”的标签。一提起江南文学,就想起这个定义。其中缘由,令人深思。江南是水乡泽国,鱼米之乡,自古富裕安逸,所以民间乐见才子佳人、风花雪月的故事。江浙沪一带的戏曲、民谣,多见此类粉红题材。《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是南京人,但一本《红楼梦》,尚不足以概括江南文学的全部特性,就像曹雪芹独特的背景身世只能属于他一样。何况江南的古典名着里除了《红楼梦》外,还有《西游记》。中国四大名着中,江南占了两本。如果《水浒传》的作者施耐庵果真如传说那样,原籍为苏州,后迁到江苏大丰等地,那江南小说就占了中国古典四大名着中的三本。《西游记》和《红楼梦》不同,内容与才子佳人、风花雪月无关,它是一个沉甸甸的取经朝圣的故事。值得一提的是,唐僧实有其人,是唐代高僧,河南洛阳人。中国汉传佛教唯识宗创始人。贞观三年(629),他从长安出发,出敦煌,过新疆、中亚等地,最后到达印度,进入当时印度佛教中心那兰陀寺学习。《西游记》以正史戏说,神鬼仙魔出没。但它的思想是严正的,有着朝圣者的灵魂。

           到了冯梦龙和凌蒙初的三言二拍,虽也有才子佳人的篇章,更多的是市井百相,世俗掌故,与情事浪漫有不小的距离。冯梦龙是苏州人,凌蒙初是浙江人,都属江南人。令人值得注意的是,三言二拍中有不少故事存在着是非的辨析和道德审判,它确立的市俗道德观与是非观,有一些在现代的市井社会中还在沿用。这与《红楼梦》和《西游记》不一样。

           到了晚清,出现四大谴责小说,其中有一部《孽海花》,为苏州常熟人曾朴所写。而后,江浙一带出现了鲁迅,鲁迅硬骨头般的小说离明清遣责小说精神有多近?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江南文学的传统亦刚亦柔,亦顺亦逆,不一而足。江南文人,自古堕落有之,但气节高远,不畏生死的更多。叶圣陶是苏州人,品性高洁,自是秉承了同乡文人范仲淹忧国忧民的价值观。

          现在来看叶圣陶的一篇短篇小说《这也是一个人?》。我认为这篇小说延续了晚清江南一带谴责小说的精神,但它又有不同,不同之处在于它更细腻,对生活的描述更深入。生活中的人情世故铺排在故事的起承转合之中,如山川河流铺排于宣纸之上。社会经验、写作功底、丰沛的情感、怜悯的胸怀缺一不可。其中自然也能体会到叶圣陶1921年与周作人、茅盾、郑振铎等人发起成立“文学研究会”,倡导“为人生”的现实主义文学精神。

          我第一次读它,是上海教育出版社一九七九年六月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参考资料短篇小说选第一册》。首位是鲁迅的小说,然后是郭沫若的小说。叶圣陶的小说排第三位,选了五个短篇小说。《这也是一个人?》是其中一篇,小说下面的作者名是:叶绍钧。叶圣陶写这篇小说时,还叫叶绍钧。叶绍钧改成叶圣陶,其中还有一个故事。19111015日,苏州在辛亥革命中光复了。第二天,叶绍钧找到他的老师章伯寅说,皇帝被打倒了,我不能再作臣,请先生改一个字。章伯寅曾经给叶绍钧取过一个字:秉臣。他当下就说,圣人陶钧万物。就取圣陶为字吧。三年后,叶绍钧在《小说丛报》上发表文言小说,就用圣陶作了笔名。

          初读《这也是一个人?》,没想到它这么短,估计只有两千字左右。但一口气读下来,一点也不觉得短,在阅读过程中受到的情感冲击,比现今的动辄四、五万字的小说还要明显。它完成度相当高。读完,觉得它首先像一个做工精致的艺术品,打磨精巧,不多不少。苏州自古多能工巧匠,地方特色能影响一方的文字气质,这也是显而易见的。

          这篇两千字左右的小说,写得干净利落,随着人物不寻常的命运,而有了铮锵之声,而有了阅读中的抑扬顿挫之美。叶圣陶确实是个语言艺术家,对于语言的运用炉火纯青。这篇一九一九年写的文字,已经丝毫没有文言文的影响,行云流水一般,散发出充沛的现代气息。现在提倡作家要“深入生活”,读了这一篇,你就会发觉叶圣陶是个“深入生活”的大家。我们都知道写的生活越细,越平常,就越难。而叶圣陶的小说就显示出这种高难度的特质,但又游刃有余。

          它写了一位女性的反抗,一位弱者的反抗,这种反抗的方式是“娜拉式的出走”,最后的悲剧又是中国式的。这位女性所遇到的命运,毫不夸张地说,现在还存在。小说所表达出的男权、夫权、弱肉强食、丛林法则……还在社会上时不时地演绎,所以这篇小说有着长久的现实意义,它也恰好与现在的“新女性写作”的内容有吻合的地方。

          小说的第一段开宗明义,不掉花腔,交待她“生在农家”,没有享过福,没有受过教育。在家里自然是帮着父母干活。到了十五岁,她父母就把她嫁了。她父母觉得多留她一年就是多破费一年的衣食,而婆家本来要雇人帮忙,索性娶了她省下一个帮佣。十六岁,她就生了一个孩子。生了孩子,她的心理活动是这样的:

          她也莫名其妙,只觉得自己困在母亲的怀抱里,还是昨天的事,如今自己是抱孩儿的人了。

          看到这里,我想起托马斯·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苔丝被主人引诱,回家生了孩子,也是这样天真未泯,稚气可掬。也是孩子不久就死了。只不过一个是受诱,一个是以婚姻的形式赶走。两种皆是迫害。

          孩子死了,还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事一件一件地来了:她带过来的衣服没有了。原来是她丈夫当掉了。她本是穷人家的孩子,这几件衣服就是她的全部。叶圣陶写道:

          冬天来得快,几阵西风,吹得人彻骨的冷 !她大着胆求丈夫把青布袄赎回来,却吃了两个巴掌。原来她吃丈夫的巴掌,早经习以为常。唯一的了局,便是“哭!”这一天,她又哭了。她婆婆喊道:“再哭?一家人家,被你哭完了!”她听了仍不住地哭。婆婆便动了怒,拉起捣衣的杵,在她背上抽了几下。她丈夫还加上两个巴掌。

          这是小说的第一、二段的内容,写得很节制,没有写她的吃喝情况,但从她冬天受冻的事来看,她的应该是半饥不饱,时时挨饿。

          她虽然“是一个简单的动物”,但“想到明天,后天,……将来,不由得害怕起来。”

          看到这里。读者如我,也不由得害怕。……继续朝下看:

          她轻轻地走了出来,私幸她丈夫还没醒!西风像刀,吹到脸上很痛。但是她觉得比吃丈夫的巴掌,痛得轻些……

          她像娜拉一样出走了。但她终究不是娜拉,更不是安娜·卡列妮娜。她不为理想,不为爱情,只为保全性命。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呢?安娜们为爱情卧轨自杀时,这个中国南方农村的小媳妇正在土路上狂奔,为的是保全性命。她一口气跑了十几里路,到了一条河边,这条河,可以渡她去远处,远处有什么地方收留她,不知道。

          上了船,可怕的事还在发生:别人一眼就把她看穿了,知道她是私自逃走的。然后船上的这些人纷纷劝导她,叫她忍耐,叫她趁原船归去罢。最后,大家竟然不耐烦,有一个说:“不知她想的什么心思,论不定还约下了汉子同走!”众人便哗笑起来。

          这场船上的规劝,何其不善。如果说她在家里,丈夫和婆婆是压着她的大山,那么这只船就是社会压着她的第二座大山。这是弱肉强食的两种状态。

          她进了城,到一家人家去做了佣妇。小说这样写道:她得了新生活了。

          鲁迅的《祝福》里,祥林嫂第二次嫁人后,生了阿毛,渐渐脸色红润,也是这样,得了新生活了。但好景不长,她们同样没有得到好结果。

          有一天她到市上买东西,碰到邻居。想来当年所有的邻居都以捉住离家的妇人为荣,所以她的公公马上寻来了。所幸她的主母怜她,对她的公公说她的期限没满。她公公说:“期限满了,赶紧归家。倘若再逃,逃到那里,就在那里卖掉你!或是打折你的腿。”

          一番周折,离婚也没离成,她公公叫了她父亲来找她回去,她没有去。邻居又来了,说她丈夫病了 ,叫她回去,她不去。然后,她的父亲又来了,说她丈夫得病死了,叫她一定要回去。这些人走马灯一样在她身边转,一起转出了一个黑暗的旋涡,把她里挟其中。

          最后她回去了,她心里害怕。我们看到这里更是害怕:

          她公婆也不叫她哭,也不叫她服孝,却领她到一家人家,受了廿千钱,把她卖了!她的父亲、公公、婆婆……都以为这是应当的。……把她的身价充她丈夫的殓费,便是她最后的义务!

          她反抗过了,没有改变悲剧命运。她的出走,她的抗争,她所有的努力,她不多的一些心理诉求……成了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小说也到此结束。

          这篇小说的关键词有如下几个:江南、农村、妇女、反抗、悲剧。叶圣陶写得节制而刚猛,又尖锐得让人窒息。小说的艺术,从来都在传统之中,又在不断地创造传统,就像人的细胞,常旧常新。至于江南文学,有鲁迅、叶圣陶们,也有才子佳人、风花雪月,体现的是江南文学的多元化和文学边界的不断拓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