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捷是一位早慧的诗人,从十二岁起就开始了诗歌写作,并于当年发表了处女作《绿叶的胸怀》。随着时光的推移,他把自己的创作重心悄然地位移到小说等文体上,并成为一位成绩斐然的小说家,一位“现象级”作家,“外在诗人”的身份渐渐褪去。而事实上,诗人已隐身到他的内心深处,成为他终生豢养的一只“小困兽”。 一旦进入诗歌,诗人明白无误地发现诗歌正是他的生命。阿兰说,小说在本质上应是诗到散文。我以为,诗人与小说家既是分裂,也是统一的,小说家丁捷的本质依然是诗人丁捷。他越来越多的诗篇正是这种统一体最为精确的脚注。
小说通过虚构来隐匿自我,而诗歌却是自我的赤裸暴露,是文化上的自我回归。当我们的生活日趋被物质生活所埋葬之时,即将湮没的生命印记需被深掘方能停止流逝。近年来,丁捷正以“回归者”的姿态回到诗歌初心和诗歌现场。他的一系列作品陆续问世,这是诗人一次次连续性的挖掘,不是为了那些枯荣草木,而是为了寻找生命的化石。
诗歌写作成为每一位诗人隐匿在生命深处的秘密,更为重要的是在他们的生命中留下清晰的印记。菲利浦·拉金(Philip Larkin)在一首诗的结尾处这样写道:“ 在我们即将消亡的那个薄暮时光,/ 仅仅掌握那盲目的印记难以令人满意,/ 因为它仅仅一次性地适用于一个人,/而且这人已经奄奄一息。”诗人们渴求一次性的救赎,毕竟生命只有一次……我们需要战胜自己的阴影,和那些阴影所笼罩的词语。这是我们的追求,也是我们的罪愆,是前进的道路,不分对与错。而接下来发生的就是向着缪误和荒诞前进,而且这是唯一的选择。对于作为孤独个体的诗人而言, “一次性”就是“永恒”。正如佩索阿言:“写下就是永恒。”我们 “一次性”地生活、存在、写诗或者唱歌,女歌手约瑟芬就是我们的镜子……但我们用文字把它们凝固下来,以成为某种“永恒”。一个行走在城市中的印象派、一个沉醉在边疆之梦中的援疆人、一个由“不惑”迈向“知天命”的觉悟者,就是诗人丁捷的一个个“永恒”,生命与时光悄然凝固的诗歌形象。这些诗歌形象从不同的侧面给诗人的生命旅程打下烙印,盲目但不可或缺,并且永远不会消逝。
在《与城市擦肩而过》系列诗篇中,诗人通过自身的行走与感悟为或大或小、或中或外的城市进行了一系列迅疾而锐利的速写。这些城市中既有光辉夺目的大城市纽约巴黎、北京上海,也有名不见经传的小城盱眙明光、花江夏河。这些城市都是诗人抵达之所,他并没有刻意去选择,生命的河流把他带到何处他就在何处写下诗篇。她们是自由自在的,率意而来的。这些诗不再是旅行指南和城市印象记,而犹如一幅幅木刻版画——契入生活,刀刻腐蚀皆具独特风貌,真可谓“一城一世界,一树一菩提”。她们来得机警而迅速,或是惊鸿一瞥,或是深情凝望。如《合肥》一诗,仅两句:
逍遥一津
无思量
可谓简约至极,像一个偈子,充满禅机。《无锡》这样写道:
这是一个城市
对过去的固守
她化成的坚贞
成为无数的你
身体的一个组成部分
灵魂里的灵魂
复杂的意味弥漫在诗歌中,面对繁华世界,呈现了诗人幽深的情思、踯躅的行状。面对各式城市,诗人既有菩萨低眉的一面,也有怒目金刚的一面。对于人类现实物质生活的尖锐批判,诗人毫不含糊,果断决绝,比如《迪拜》与《花江》。
我摸了摸自己滚烫的额头
以为病得不轻
有一束罂粟
在记忆里绽放
记忆当然会制造幻想
——《迪拜》
显然,诗人隐晦地表达了对于纸醉金迷的现代都市迪拜的感官,细腻可感,触手可及,却又坚硬锐利。
作为援疆干部,诗人有一段独特的“边塞”经历,《梦里边疆一醉九醒》系列作品就是这一生命过程的结晶。在这些诗篇中,映射着一个异乡人的孤寂、一个游子灵魂的徘徊。诗人坦露赤子之心,或低吟浅唱,或引吭高歌,或高入云霄,或低于尘埃,都是那么的坦诚与静谧。梦回边疆,他恰如其分地寻找到一种新疆音调。找到一种音调也就意味着诗人可以把自己的独一无二的情感诉诸于自己的语言,用自己语言的外貌与质地来抵达表达之境。一首诗的音调正对应着诗人的自然音调,这种音调也即是诗人期望中的理想发言者的声音。这种音调中明显地蕴含西部歌调和其内在韵律,伊犁河的流淌、漫漫黑夜中的肖尔布拉克、广阔的草原、澄澈的赛里木湖多么自然,多么亲切!在“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日子里,诗人怀念家乡,想起了父亲:
父亲啊,我知道你藏在我的血管里
藏在我年轻的深山老林中
你观察我
对着无垠的戈壁流泪的天真
在陌生土地上的脆弱沉静
你用鞭子抽打着我的细胞
用干枯洁白的手
抚摩我落满尘嚣的头顶
——《异乡的怀念》
父亲的手“干枯洁白”,而我的头顶已“落漫尘嚣”……蚀骨铭心的疼痛,令人心碎,又叫人黯然神伤,饱含了多少不可言说的情感……
子曰:四十而不惑,而事实上,到人到四十之后,作为诗人要面对未知的世界和生活的种种可能性,反而会有更多的彷徨和怀疑。哪怕体悟是最为深切的……《四十岁用情不要太深》系列作品正展示诗人当下细密而多元的精神生活。
有时死追一个没有踪影的影子
有时冒进
把自己投进强大的敌阵
甚至顺着捕获猎物的心情
将自己囚禁……
……
走投无路的年龄:
仓促踏上世界那头的领土
我们竟彼此陌生
惊醒中疯长青春之须
半睁晨露一样的泪眼:畏惧前程
——《走投无路的年龄》
进入四十岁,也许正是走进了人生的分水岭,对于未知领土、强大敌阵的恐惧,让诗人惊惧不已。我们体察到一种无奈的人生撕裂感,人的存在是多么孤寂而无助。在厮杀、挣扎、彷徨、仓皇的人生列车上,我们的呐喊是无声的,回荡在广寂苍茫的时空中,如一片雪落在茫茫大地上。诗人学会“停下来 浇灌一盆花草/忙碌着 补偿岁月的裂痕”(《我们是后人的战利品》),他不再燃烧自身,而是俯首伺弄花草;他忙碌,不为明天,而为流逝的岁月。通过回到一个寂寞而弱小的自我,诗人得以取暖,得以抚慰那颗左冲右突的心灵。经由爱与战争,诗人领悟了生活的教诲:
人只有这么一生
一场由爱惹起的战争
在一个傍晚
相继失去时间的我们
会完成人类的平淡牺牲
——《我们是后人的战利品》
这些教诲包括无限的世俗生活,然而这是诗人常常觉得无力面对的,“在世俗的墙这边/你永远无法接近”(《妖狐》)。瞬间的爱便是永恒,诗人写道:
十八岁的爱
放大到一生
就那么似有似无的一瞬
做完了整个的男人
——《<霍乱时期的爱情>读后感》
也许这不是真理,但作为一种诗歌表达,诗人正走上一条“从美中发现真理,从真理中发现美”的曲折小径。对于诗人而言,扞卫鲜花和自己不驯的存在,一样真实,一样重要。
作为诗人,丁捷的诗歌创作在数量并不大。我期待丁捷更多的诗篇。在更多的薄暮时光中,丁捷会“眺望无限远方,等待星星的绽放”,埋头书写下一个诗句,因为“写下就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