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生,阳湖人,有才华,在南大作家班修炼时,追外语系一美眉,双方均属羊,生遂以羊羊为笔名,寓二羊长相知长相守也。从此,文学江湖上遂有操双股剑之白袍小将张羊羊。双股剑者,诗歌散文也。
张羊羊身边的那只“羊”,我见过几次,印象很贤妻良母,但不知芳名。现在知道了,因为读了这本题为《旧雨》的散文集,从其中一篇文章的字里行间,知道她叫孙婷。从另外一些篇章中,我还知道了他儿子、母亲、奶奶的名字,以及他那个酒量甚好的女同学的名字,知道了他个人生命史的大体脉络。当然,读一个人的散文,并不是为了探究他的家世和交游。如果确有探究之必要,那也是若干年以后的事,到那时,如果有一门被称为“张学”或“新公羊学”的显学,学者们自会争先恐后地拿着放大镜来数他有几根白头发。眼下还用不着。
眼下我读《旧雨》,最大的收获就是常常有灵感的萌动。这就好比一个食客,吃着吃着就有了自己下厨的欲望。这不是说自己比厨师的手艺好,而是因为就这些很普通也很熟悉的食材,自己却从来不曾做出过这么好的味道。这说的是做菜,再说文章。《旧雨》每每触发了我心底那份旧日的乡村情感,但偏偏自己又从来不曾这样表达过。这大概就是所谓“人人心中所有,人人笔下所无”吧。说“人人”可能绝对了,应该说“很多人”,我就是“很多人”中的一个。以我的阅读经验,这是好文章的一个重要标志。
张羊羊也算少年得志,早在中学时就有作品发表。这种才气型的作家往往喜欢炫示华彩,但他却钟情于故乡炊烟下的家常味道。据说沈从文晚年喜欢用“家常”二字来评价作品,认为那是一种很高的境界。《旧雨》虽说不上却扇一顾倾城倾国,却蕴藉、温存,流溢着清新质朴的诗意。一个作家即使着作等身,也即使写到三百岁,但写来写去,还是走不出童年的那个村庄,因为那里是你灵魂的底色和归属。旧雨者,老朋友也。全书凡六辑,曰植物,曰动物,曰人物,曰旧物,曰食物,曰风物。此六物,皆老朋友也。我亦农家子弟,读这些篇章最能心领神会,亦钦羡于作者笔力抵达的深度和写作态度之真诚。书中所呈示的现场感、民间性以及对个体价值的尊重和体恤,每每令我心折,亦每每勾起我的几缕乡愁。例如读《猎人》,一边便想到老家旧时的类似场景。在冬日的旷野上,偶尔也见过捕猎野味的那些汉子,他们一行十数人,带着土狗、鱼网和长竹竿,前呼后拥,浩浩荡荡(本来够不上这个词,但因为后面跟着的围观者,顿成浩荡之势)。但是说实话,我从来不曾看到他们有所收获,哪怕是老鼠大的一只猎物也不曾得手过。公社化以后的农村,经过大规模的平整土地,野生动物的生存空间已荡然无存,见到一只黄鼠狼不啻见到一只大熊猫,哪里还有猎人的用武之地?那些猎人其实也不在乎收获,他们在乎的只是冬闲季节的一次放纵和娱乐,就像苏东坡在密州“左牵黄右擎苍”那样。
而在读《馓子》一文时,我甚至产生了某种窥视欲。起初是惊艳于文章最后孩子留在书页上“油腻腻的小指纹”那样精妙的细节。后来一想,这是不是作者由灵感到诉诸表达的操作技法呢?作者或许是先从陆放翁的诗中得到了“寒具手”(会弄脏书画的手印)的灵感,然后设计出孩子一边吃饭一边翻书的场面,再辅以上文中已然铺垫过的“一根一根掰着吃”以及作者饱含人生况味的心理活动,整个场面就不仅气韵生动,而且极富于层次感。这样的推测有点刻舟求剑的味道,很可能不靠谱,但其中至少暗示了关于散文写作中如何张扬主体想象力的某种可能。文章是需要设计的,这就是匠心。在我看来,所谓设计感在大多数情况下并不是一个贬义词。
还有一篇题为《米酒》的文章,从那里我知道了“青州从事”不是官职,而是好酒的隐称。张羊羊善饮,这大家都是知道的。此前有人说过,写张羊羊而不写酒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我在动笔之前就决定不写酒,因为我的酒瘾和酒量都达不到他那个级别,不够资格。那就打住吧。
但既然已经说到了酒,我还要再说一句:
《旧雨》是一坛风味醇厚的阳湖双套酒。
双套酒这个词带有手工意味。好的文章——特别是散文——原本就该是一种手工产物。
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