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说领域，无论是小说家，还是批评家或者文学史家都存在着厚此薄彼的现象：大多看重长篇小说，而对中篇小说和短篇小说关注则比较少，至于微型小说则往往被冷落一边。固然，长篇小说以其鸿篇巨制和极大的容量而广阔地反映社会生活，表现人物的复杂性格，反映具体历史情境中个人和群体的命运，但是中篇小说和短篇小说也都以其独特的视角表现深厚的思想文化内涵，微型小说虽然只有一两千字甚至不到一千字的篇幅，却也能“壶里藏乾坤”，表现出深刻的思想和高超的艺术技艺。其实，小说是否写得成功，不在于篇幅的长短，而在于文本本身。所以，我对微型小说很早就感兴趣。早在上个世纪80年代，我就被王蒙和日本小说家星新一的微型小说所吸引。阅读他们的小说，我觉得微型小说同样可以做出大文章。近来，阅读了李景文的微型小说，更加坚定了我的这一看法。
李景文最初给我的印象是创作长篇小说的，他的《野宴》和《烟花三月》我早就读过，还分别写了评论文章，后来我知道他还写了不少微型小说，出版了微型小说集《看天》。近一两年来，李景文在微信的朋友圈与群里发了许多微型小说，引起了我的注意，令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让我看到了作为微型小说家的李景文。
李景文的微型小说基本上都取材于现实。现实生活丰富多彩，同时也给人思考的东西很多。世纪之交的现实正处于转型期，各种社会现象层出不穷，既令人眼花缭乱，又往往出人意外，超出人们的想象。李景文以其敏锐的目光，专注于他所处的现实，从中发现非同凡响的意义，并且通过巧妙的艺术构思，将这纷繁复杂的社会世相呈现在读者面前。他认为：“在艺术风格上，我对小小说的追求是变形、夸张、甚至荒诞，以异常折射出某种社会事理的悖谬，从而释放出一种更为深广的思想光芒。”（《小小说乱弹》）《出租诗人》中的胡畔受现实生活的启发将作为诗人的自己出租给了富豪时小姐，情节虽然有些夸张，但是反映了诗人在现实生活中的尴尬处境：他一方面希望摆脱被人冷落的困境；另一方面他难免不陷入被金钱戏耍的悲哀之中。小说的结尾意味深长，他根据这一经历写出的长诗竟然在文坛上引起了轰动。而这到底是喜是悲，相信读者能够从中揣摩出一番味道。《他们来了》虽然从情节来看融入了梦幻想象，然而其中“我”的遭遇还是现实的真实反映。小说中的“我”在一家娱乐场所上班，遇到总管的训斥，原因在于等待已久的“他们”始终没有出现，进而使“我”忙碌而疲于等待。小说的构思是将此现实与未来主义大师马里内蒂的短剧《他们来了》的情节相印合。当今的现实甚至让80年前的大师感到自愧不如。《头号紧急科研课题》，单从标题上看，写的似乎是科研项目攻关的事。实际上反映的是男女比例失调的现实问题。自从1980年代以来，我国实行了严厉的计划生育政策，但是由于人们头脑中重男轻女的思想观念没有转变，进而引起了男女比例的严重失调，于是便有了通过科研课题来解决这个严重的社会问题的奇幻想象。虽然这事有些荒唐，但是现实中存在的这一严重问题是全社会所无法回避的。《心灵感应器》所写的虽然是富士和樱花两家具有日本色彩的超级商城的激烈竞争，实际上所反映的是当今社会现实中商业竞争的不择手段。《消失的城市》让我们看到的是由于大气污染导致严重的雾霾，进而让城市湮没在雾霾之中。李景文的这些小说虽然只有一两千字，却能够以小见大，所反映的却是我们当下所面临的各种问题，亟需引起人们的关注。
微型小说与长篇小说、中篇小说甚至短篇小说不同，不能细致地描写现实生活，像巴尔扎克那样做时代的书记员只能运用长篇小说来叙述，而微型小说由于是在极其短小的篇幅里反映现实，那么它就必须采取特殊的艺术手段，将现实生活置于放大镜或者哈哈镜下，突出其某个方面的重要特性。《鱼鳔胶囊》写的是A先生发明所谓的“鱼鳔胶囊”以便催生游泳超人，可是他自己却不幸葬身于水中。小说通过奇特的想象将读者带入科幻的境地，突出的是人的欲望膨胀与忘乎所以的悲剧。《教育危机》同样以科幻的手段叙述了X博士研制“博士晶”的晶体脑，试图解决教育危机问题，但是教育的问题不是机器的贮存和复制的问题，而是人的培育和成长的问题。依靠所谓的“博士晶”晶体脑虽然可以解决记忆和工作效率问题，但是并不能解决人的问题。小说的结尾，人们欢呼“晶体脑”的成功与普及时，恰恰意味着一个悲哀的现实的存在。《预感》虽然没有科幻的想象，但是姜不古所持的所谓传世之宝却是具有一股魔力。这个所谓的“宝物”虽说“扔在大马路上一定没有人肯弯下腰去拾的”，但在姜不古的眼里却是“无价之宝”，并且可以“给他带来好运”，因而姜不古对这宝贝十分入迷。果然，宝物给姜不古带来了好运，让他救了一位投河姑娘的命，并且很快与这位姑娘结了婚。于是，姜不古既拥有了美丽的姑娘，又有宝贝，本该幸福快乐地过一辈子。他没料到，姑娘和宝贝竟然成为仇敌，由于姜不古痴迷于宝贝，竟将姑娘冷落在一边，于是引起了姑娘的强烈嫉恨，结果导致他神经错乱、姑娘另投他人怀抱，自己被杀身亡的悲剧。小说中的宝贝与姑娘都被赋予某种隐喻性，显示的是人的欲望的两个不同方面，而人一旦为欲望所绑架和劫持，其结局一定是悲剧性的。在这里，姑娘和宝贝虽然不是某种科幻之物，却也具有魔性，折射出人性的问题。与此同时，《预感》还包含着人反抗不了命运的意味，盘旋在姜不古头脑中的“预感”一直令他陷入不幸的恐慌之中，他想挣脱“预感”的控制，却最终还逃不脱悲剧。因而，小说同样也是建立在某种想象基础之上的。
想象在许多人看来，似乎都是奇特而浪漫的。其实，文学作品中所有的变形、夸张、扭曲、嫁接、魔幻……其实都是想象。在微型小说作家这里，科幻不过是一面镜子，折射出的是世界的荒诞和怪异，而且当今的现实确实具有强烈的荒诞性，许多人间之怪事、奇事已经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作家对于现实的感知和认识当然不是镜子式的再现，而是善于从现实生活中发现本质性的东西，并且通过种种艺术手段将其表现出来。对于李景文来说，他不仅具有透视现实的慧眼，而且还善于通过想象将其凸显出来。因而，在李景文的微型小说中，想象具有反浪漫性，突出生活的怪异和荒诞的本质。《城堡》这篇小说与卡夫卡的杰作同名。如果将两者进行对读还是很有意思的。这两篇小说都写了进城而进不了的事。在李景文的笔下，不是能否进城的问题，而是人生的荒诞：人在竭尽全力奔赴目标时却总是不得其门而入，然而就在绝望之时恰恰意外之中抵达目标。这种经验令人哭笑不得，似乎是命运的捉弄，令人深思。《参观》同样以夸张的形式写出了现实的荒唐。小说主人公“我”大学毕业后几十年的工作就是陪人到工厂的一座建筑物里参观。前来参观的有记者、金融家和官员等等，在他们的眼里，这座建筑呈现出不同的形态，表现出参观者内心的庸俗和猥琐，同时也反映出这座建筑设计师的阴暗心理。《看天》所写的事看起来微不足道，实际上却反映了生活的怪诞。叙述人“我”的鼻子突然感到不舒服，于是仰起了头，“无奈地看着天空”。可是这个无心之举，居然引起了众多人的好奇与仰望，人们纷纷“看天”，进而引发了一场即将要发生大地震的恐慌，而且更加诡异的是就连叙述人“我”也不由自主地卷入了这场恐慌。《鼠年童话》标题为“童话”，其实是反童话，并不具有通常童话的清纯和浪漫，小说以反讽的方式写出鼠胜了人的荒诞景象。某市鼠灾严重，于是掀起了灭鼠运动，但是这场声势浩大的运动很快就变了味，一方面，米老鼠食品公司利用其大做广告，大发灾难财；另一方面老鼠们则断尾求生，利用人类的形式主义与好大喜功进而战胜了人类。最后的结局竟然是老鼠们大摆庆功宴，并且“哂笑愚昧的人类”。
李景文的写作当然不是为了荒诞而写荒诞，不是为了怪异而写怪异，他的目的在于批判。从某种意义上说，微型小说与杂文有着极大的相似之处，不仅在篇幅的短小，而且还在于其幽默、讽刺和批判的精神。如果说杂文往往通过说理和议论针对各种社会不良现象和人性的弱点与缺陷予以讽刺和批判，那么微型小说则通过故事的叙述与人物的刻画来针砭现实的荒诞，批判人性的阴暗。作家在创作中既可以赞扬人间的真善美，展现生活中的正剧，也可以抨击社会上的假丑恶，抒写人世间的悲剧和喜剧。从我所阅读的作品来看，李景文是一个具有批判精神的作家，他以现代思想意识作批判的武器，从而使其批判准确而深刻。《麦田里的野菊花或麦子的命运》叙述的是豁嘴村的母亲野菊花生了个嘴唇正常的小孩，想到了同村妇女英子被活活吊死的惨剧，不得不忍残地用镰刀将婴儿的嘴唇割成豁嘴。小说以寓言的形态批判了病态的逼人造孽的恶劣社会环境。《出气公司》写的是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乃至仇恨。小说中的舟与水是夫妻，不仅没有丝毫的爱，而且充满了嫉妒和仇恨。舟不仅通过抽打模特发泄了对妻子的不满，而且一旦挣到了钱便背叛妻子找了情人丹。而水也一直对丈夫产生异心，她借用丈夫的出气公司宣泄对丈夫和丹的愤恨。后来，妻子居然乔装客户向丈夫开枪射击。丈夫虽然没有被击毙，但是揭开了丈夫与丹的偷情。小说既批判了夫妻之间的相互嫉恨，又谴责了暴力泄恨的阴暗心理。《改厕》批判的是官本位思想意识和严重的等级观念。《感觉》既批判了人们的追名逐利（女孩子们对叙述人和V诗人的追捧），又抨击了虚荣浮夸（V诗人花钱买奖），还批评了变色龙（叙述人对V诗人态度的变化）和嫉妒心理（叙述人在厕所大声念诵V诗人的诗）。《如果》则对人与人之间卑鄙利用和感情欺骗进行了批判。小说中的叙述人和如果是朋友，但是没想到如果与妻子据说为了生儿子而离了婚，当叙述人去质问如果与妻子离婚弄假成真时，竟然被指责追了朋友的老婆。原来，朋友之间的关系居然如此险恶。而这种人际关系显示的是人性的阴暗。
当然，李景文也不都是在批判，他的小说还也常常表现出悲悯的情怀，对于人性中美好的一面予以大力张扬。《选择出生的人》表面上对人们迷信数字心理予以嘲讽，深层却写出了底层民众为改变命运而作的盲目努力，由于没有找到改变命运的有效路径，进而落入悲剧的结局。小说的字里行间既有温婉的讥讽，更寄予了对弱势者的深切同情。《英雄》中那个舍己救人的英雄出乎人们意料之外，居然是个小偷，就连读者得知这个结果也会大吃一惊。其实，在李景文这里，一个人生有污点的人也会爆发出英雄壮举，而这恰恰是人性复杂的一面。《停电》在我看来是我所阅读到的李景文微型小说中最感人的一篇，小说中的山村小学校长“芒果”为了孩子而鞠躬尽瘁，从城里到这里来工作的婧婧深受感动，既拒绝了相亲男友的见面，又撕掉了父母亲通过活动给她搞到的调令，表现出对山村的热爱，而她的热爱却是她具有一颗爱惜山村孩子的宽阔胸怀。《马丽娅》表面上批评了马老头儿子的不孝，实际上写出了老人晚年的深深的孤独和寂寞，表现出对于老人的深刻理解，显示出作家的悲悯情怀。
此外，李景文的微型小说还具有题材多样和构思巧妙的特点。翻开李景文的微型小说集，我们就会看到，小说题材面很广，古今中外，几乎无所不包，广泛涉猎，而且还有一些作品，如《美国苹果》，事情不大，纯属日常生活，涉及到的却是中美两国的文化差异。《预感》则通过姜不古的所谓宝物，将几千年前的商朝与当今的人联通起来。小说中的人物也是三教九流，涉及到社会的方方面面，各色人等，展示出一幅幅社会众生相。同时，在阅读他的微型小说时，我还感到了他的小说构思精巧，既以小见大，又让结尾出乎意外。《宝墙》所写的事并不大，它以一堵墙为显微镜，将现代社会人们不择手段地求财予以放大，凸显了某些人道德底线的崩溃。《文物是怎样发现的》叙述的是市中心的广场上长期存在的一辆破旧的“贵妃”售货车，本来早该清理，但是却无人关注，即使联合国的官员来访，那车还在那儿，实在有碍观瞻，影响城市形象。按照这样的逻辑推演下去，市领导该受批评，市民们也会议论纷纷，但是小说的结局却令读者大跌眼镜，这辆破车居然被改造成了文物，成了这座城市一种文化的象征。读者阅读到这里不禁拍案惊奇，因为他的小说结尾不仅出人意料之外，而且以丰富的想象深化了作品的意蕴内涵，耐得回味。
微型小说虽然不受主流文学界的重视，但是李景文仍然致力于微型小说的创作，而且在他这里不是偶尔所为，作为长篇小说创作间隙的一种调整，而是他一度热衷于此。据了解，迄今为止，李景文所创作的微型小说已有百余篇，而且，他的微型小说不仅屡屡在重要的文学期刊上发表，还被收入了各种微型小说选本，甚至被译成外文进而介绍到国外，有时直接在外国报刊上发表，因而在文坛上产生了重大的影响。随着声誉鹊起，近几年扬州电视台、扬州电台、扬州晚报等媒体还就他的微型小说创作对他作了多次采访和报道。因而，世界华文微型小说研究会会长凌鼎年先生非常看好李景文的创作前景，他认为：“景文兄的美景应该还在后头呢！”我从景文的创作实绩和势头来看，也很赞同这句话。可以说，深以为然。
2019年10月2日于扬州存思屋
（孙德喜，武汉大学博士，扬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教学和研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