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粒盐上雕琢故乡
——读姜桦散文集《滩涂地》
耿永红
散文是种不易写好的体裁,它的“形散神聚”,直抒胸臆,似乎都让它容易流于浅显直白而少出大家。然而要写出特性情味,一波三折,让人沉迷其中流连忘返者,则姜桦的散文可谓一景。
与汪曾祺写云南生活的老到沉稳、孙犁写白洋淀的明丽清新、张爱玲写市井生活的机俏冷峻、周作人写北京日常的冲淡平和,以及余秋雨文化散文之端严大气,贾平凹商州系列之厚重细腻相比,姜桦刚刚出版的长篇散文集《滩涂地》(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同样给人带来别样的“姜氏惊喜”——诗样语言,浓郁情思,为我们打开呈现出一片洁净美好的天空。
散文集《滩涂地》分为两辑:滩涂地与大河边,如花开两朵,熠熠耀眼,摇曳生姿。作者开宗明义:“献给世界自然遗产黄海滩涂湿地与范公堤修筑1000周年”,但读完整个集子,我不得不说,这更是诗人献给故乡大地的动人诗篇。姜桦生活在盐城,他是盐城的儿子,从小吹着盐城的风长大,空气里有淡淡的海盐的味道,也就是说,他是盐的儿子。而一粒盐的儿子,将自己的一腔深情,付诸于这本散文集中,毫无保留地献给了盐城大地。他在一粒盐上,精雕细琢着自己的故乡,一花一草,一鸟一石,从少年之轻快步履,到中年之感慨苍凉,沿着故乡的土地缓缓走过去,每一步无不浸透着深切的情思。深情的音符飘荡在姜桦的盐城,一片海风咸腥的滩涂地;在这片滩涂地上,姜桦经由一粒盐,用心雕琢着故乡风物,从一片历史悠久的滩涂地出发,写着他的野鹿荡,祖宗树,子孙海,写着他的如梦往事,追忆着曾经;在他的滩涂地上,有着成群成群的野鸭,麋鹿,鹤影翔集,成片成片的油菜花、洋槐花、蒲公英、狗尾草和野蔷薇;鸟儿在天空翱翔,鱼儿在海里游泳,而他在叙述中,情不自禁地长出了翅膀,长出了鱼鳍鸟翼,成为它们的一员,在故乡的大地上活成了另一个自由自在地的自我。
姜桦的散文充满着诗情画意,这与他是一个优秀的诗人不无关联。而诗歌中蕴蓄的浓郁情味,更是令人为之动容。从文中所引用的随处可见的诗歌也好,童谣也好,以至于对范公堤的深情叙述,从《“大鱼”过河》到《一条河的悲伤》,莫不镌刻着一个诗人对于故乡的满腹痴爱与深切情思。姜桦以他从容大气的书写,有条不紊的文学逻辑,为我们梳理了一座城的过去与现在,乃至于现在与将来。他的散文建构匠心独运,语言清丽机警,时有妙句迭出,令人回味无已,“是草尖的露水稳住了它?是头顶的星光留住了它?一声巨大的霹雳,闪电的照耀下大地隆起,那闪耀于天际的滩涂地,是祖先的坟墓,更是云中的天堂。”“日日生长的大树,春天时遮风挡雨,夏天里消暑遮阳,冬天里抵御那一阵阵的寒风与暴雪。秋夜,大树底下铺一张草席,面朝南方,仰望星空,那宁静的梦里,是桂花飘香的江南,是金橘满树的故乡。”“一棵树!一个已经650多岁的老人,他注视着我,目光温暖,明亮,充满了爱。我认定他是我的祖先。”当我读到这些句子时,常会放慢速度以至于停顿下来,细细玩味,心折不已,这些句子诗意十足,充满浓郁情味,写出一个优秀的诗人对故乡深深的眷恋与情思。
如何把散文写得生动感人,有感人肺腑的力量,作者势必要动心用情,先打动自己,再来打动读者。姜桦的散文之美,一在语言,二在情味。这两者如散文两翼,让他的散文质地浑厚质朴,而又灵动俏美,文风于大气磅礴之余,又不失细腻精微的描述,从《野鹿荡:大地星空》到《西溪的背影》,从《亮月子,上高台》到《少年忆》,莫不以其深挚的情味,优美的语言,让读者折服无已。
一座盐城的过去与现在,乃至于未来,在姜桦笔下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回顾、描摹与展现。姜桦生活在盐城——细细回望,故乡的源头乃出自于一粒盐,在这本散文集中,他实际是在精雕细刻着自己的乡音,乡思,乡情,乡愁,无论是千古名相范仲淹,还是吕夷简,无论是词才绝代的晏殊,还是那些乡贤名人,在姜桦笔下,都得到了妥妥的安置。一篇文章的功能是有限的,但只要尽心尽力交待了自己的所思所想所感所悟,作为一个优秀的写作者,他已然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在一粒盐中精雕细琢着故乡。在这个呕心沥血的雕琢过程中,姜桦把自己的身体骨血乃至于灵魂,都细细地一笔一画地融入其中,从这个角度来看,这部散文集着实消耗了他大量的心血,也让每一个能够阅读到这本散文集的读者倍感幸运。
为生命力确认安放空间
——本土主义写作与《滩涂地》
苏 宁
徐刚老师说姜桦的写作,用了一个词“诗性”。我且将此作为释读《滩涂地》(长篇散文集,姜桦着,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一书的灵魂词语。散文与小说的差异之一,散文不似小说那样,有一个具体可感的、有血肉灵性的、在事件中成长、游荡并能与叙写者发生互动的人物,用人物之“活力”或“生机”牵引叙述的进行。
《滩涂地》的对象指向的是“物”,叙述者与物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关联。指向一个物与地理的空间所在。若在自然与本土两个可以定义姜桦的写作的词之间取一,我认为姜桦的写作是后者,暂称其为本土主义写作。
本土主义写作的践行者,若追其远,有陶渊明,观其近,有孙犁。滩涂地本身自带强烈的地标性,一个人写眼前的事物,天天相见的事物,更容易比他人多深心与锐利。容易比一个外人、远方的人更迅速地更新观察与思考。这种更新在《滩涂地》中随处可见。或者说,姜桦呈现出的滩涂,常有越过常识与经验定义的一瞬忽然从文字中闪耀出来,让世人看到一个在“变化”中被赋予了生命之力的滩涂。迁移的便利促使出更多的“去远方”的理想,一生居于一城,从心理上讲,你熟悉了它的沟沟坎坎之后,生出更多的是嫌弃心,容易挑出其中别人看不到的刺,问题与缺陷,这是人性。爱故乡,乡愁,这些情绪,是远离后的产物。
姜桦的《滩涂地》中,首先的一个个性标识是,让“海”有了不同于其它文学作品中的形象,比如《老人与海》中的海,比如《遥远的房屋》中的海,这些海,同是被写出了具体细节的海。《滩涂地》中的海,也不同于“海上升明月”中的海,不同于“江流宛转绕芳甸”“百川东到海”中有些抽象的海。姜桦写了一座名为盐城的城市所依傍的在中国的东边的海。这个海有点特别,大面积的滩涂,滩涂上不同于平原、河谷地带的生物,比如这海的边上,有一些人,或一个人,他如果一生都住在这座以盐为名的城市里,他在一生的某一个时期,或者有一天,是被叫过“拾海人”的。
让自己城市依靠的海有自己的形象,在海水的咸腥气息里构建诗意,这里涉及叙事者对木土之美的提炼与仰慕,或者,是另一个词,对本土之美的特别确定与推崇。
滩涂,潮湿,盐田,季节变换与作物生长,文字中对地域局限的深省,在自我与自我的对谈中完成。文本中,叙事者的“我”之后,隐见着一个倾述对象。是自己,是可见或不可见的另外地理位置中人。文中“我”的形象,是一个将情感世界开放给读者的抒情形象。而滩涂,是作为媒介物质存在的。姜桦用一座城、一片滩涂的历史、状态、所产所出、界定着围它而聚的几百万人的生存场地,这生存场地反馈与人的物理与精神。《滩涂地》中,很多言说里参杂着“我”的情绪,为叙述对象或果决、或犹豫地下着单方面的定义。这些,明显指向了文本个性与风格,不容小视地抒情性与地方性。或记录,或言说,或陈情,或平议。强烈的个人情性的代入。
一个作家?如何是好作家?如何是大作家?一个作品,如何为好作品?如何为大作品?每一个写作的人,如果怀有过一点写作理想的话,都可能有一霎那,想过自己如何成为好作家、大作家,写出好作品、大作品的。文字与文本建构的功底外,见识上有对眼前时代的超越,有独立的思想与对文字进步的促进,洇出自己的气质,是走向这个理想的第一步吧。
每一个执笔而写的人,面对着的,是大体相同的客观世界,如何在自己的视野里写出自己的“高峙”与“微深”?这一点而论,姜桦的《滩涂地》可作为一种回答。
将《滩涂地》定义为本土主义写作,另一个证据是,它以鲜活的个体感受为元,热气腾腾地蒸起了横贯终始的精神气场,让人看到其中的生命力,尖锐、粘连、辽阔,但终被妥善、温厚地对待了。一己之“情”充溢于物,人与自然之一种的滩涂相生相和,互相创造,互设界障。在长江、黄河泥沙淤积成的场子里,发生的沦陷与自拔,都令人肃然起敬畏心。觉得这一座城,是可以托付肉身,也安得下灵魂的无边漫延的、是可以在其怀里终老的。叙事者将他人、他处的目光引领到此,这个力量,需要被认可与赞颂。
2021.12.12,淮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