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从小就喜爱诗歌的人,当我16岁插队在苏北这块土地上的时候,每天坐在运河支流岸边背诵唐诗宋词和外国诗歌,由衷地沉浸在对诗歌的敬畏和热爱之中,我曾经恭恭敬敬抄录过几大本中外诗歌。曾几何时,“朦胧诗”篇激荡着我的青春热血,但是,自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后,汪国真式的“梨花”诗风风靡诗坛后,我开始厌倦了诗性的腻味和柔弱;新世纪以后出现的许多“大白话诗歌”,更让我觉得恶心,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中一幕幕诗歌的闹剧呈现在我的眼前,尤其是在某次诗歌评奖会上,我对那个“颂诗”入奖出离愤怒了,所以,我拒绝参加任何诗歌研讨会,杜绝了对诗歌的评论。但是,我又是一个专事现当代文学史的学者,我不能忽略这个在中国文坛有着强大生命力,以及拥有最广大作者和读者文体的客观存在,我不能不面对当下诗歌界还有许多好的诗人和优秀的诗作——这是一个沙里淘金的诗歌时代。
这次参加沙克诗歌研讨会有两个因素:一是因为在这片土地上曾经埋葬着我青春时期的诗歌梦想,汩汩流淌的运河之水恰似一江春水,让我望见了历史的严酷和人性的伟大;二是彻悟了一个诗歌哲理,只有从历史的幽暗深处,诗人的哲思才是诗歌最宝贵的品质和品格。
所以,今天我不谈“诗与非诗”的问题,只谈诗歌中的“思”。
也还是在上个世纪90年代,我在病榻上和我的第一个博士生写下了那部叫做《十七年文学:“人”与“自我”的失落》着作,2016年改名为《“颂歌”与“战歌”的时代》,我们把那个时代定性为“思与诗的荒原”时代,当时我们就预言,这样的时代还会重复,“对历史的理解过程本质上就是将历史视角化的过程。”诗歌的历史证明了历史可以淌进同一条河。尽管1970年代后期那些“思与诗”的诗歌,已然从本质回到诗歌大地上来的时候,人们欢欣鼓舞了一阵,就像一些老诗人甜蜜而惊恐的心情那样,“从什么地方吹来的奇异的风。”(《回答》)我们以为中国诗歌重新开始了新的时代,但是,由于种种原因,诗歌并没有沿着这样的轨迹前行,“朦胧诗”折断了它“思与诗”的翅膀。
新世纪以来,我们面临着诗歌抒写的重重困厄,许多诗人皈依了“两歌”时代。但是,我们在众声高歌的时代里,还是发现了许许多多闪耀着“思与诗”的诗篇,飘零散落在诗坛的暗隅里。
毋庸置疑,诗歌的“思”是诗人思考历史和现实的思想结晶,它是诗歌的灵魂所在,我之所以用沙克这首诗的题目做我文章的标题,就是因为我认为它足以概括我对当下诗歌的认知——诗人也应该记住自己作品所要表达的“我思故我在”的“活着”哲学内涵,它是诗人的灵魂和生命力的象征。具体到每一个诗篇,诗人的价值立场需要有一个恒定不变的坐标,——人性的良知才是驱动诗歌良心发现的引擎。用沙克的诗句作诠释,那就是:
“我雪亮的耳朵听得清楚:/苦,生艰难;爱,生幸福/——活下去,并要记住/被时光染血的白大褂飞了/我与和平女神的眼神一起飞了/活下去,并要记住”无需过度阐释,我们从诗句的组合里听到了历史的回声,在诗歌的意象叠印中看到了诗人超越时空的思考和价值流露。
正是诗人的风骨支撑起了诗歌灿烂的星空,我们从《问答》中看到的是诗人面对一个新的时代的哲学“回答”:“你经受过无休的生死折磨了吗/那是他死去的所有爱人/他身单势弱,无牵无挂/身后站着全部的人类 你有过生命换取的信仰吗/那是平常日子的一瞬间/所有的宗教的忏悔/不如婴儿出生的啼哭”从中,我们读出了人类对现实和历史生存密码,它是诗人对当下生存语境最好的哲思阐释,当然也是作者超越时空的预言。
这样的哲思弥漫在沙克许许多多诗篇当中,亦如大运河永不停息的河水那样流淌。《仿田间:假如我们不记住过去》是作者借田间《假如我们不去打仗》的诗歌主题表达,更进一步思考阐释人类生存意义的诗篇,当然,这比受着时代局限的老诗人田间,沙克所表达的诗歌哲思的深度显然是高于前者的,它在疗救人类的历史顽疾“失忆症”:“假使我们不记住过去/敌人还会用野心欺侮我们/还会指着我们的骨头说/看/这是软骨病 //假使我们不记住过去/不强健起来,不懂得爱与回忆/电脑、阳光和翅膀们都会失望/还会指着我们的家园说/看/这里不会有和平”。毫无疑问,思考的广度和视野的宽度就决定了诗歌的深度。
沙克有一首诗引起了我对诗歌永恒命题的思考——诗歌中的“我”究竟是“大我”好,还是“小我”好?!这个命题本应该属于诗人风格的讨论,却在我们的诗歌史中变成了一个价值观的重大问题,在否定“小我”的时代里,诗歌也就消解了发自心底里的浪漫抒情的潜意识和下意识的本能冲动,失却的是诗人对世界的本我的认知。被意识形态的“大我”所包裹着的诗歌在失去了诗人发自内心世界的呐喊时,它的个体艺术风格就逍遁了,被大一统的呆板艺术风格所替代,那是在给定的价值观念中浮游的浅薄作品。当然,我们不能否定还有一种将“大我”与“小我”融合在一起的诗作,只要作家能够把握好诗歌在意识和无意识之间的那个抒情的度,当然也可能成为一篇动人心魄、发人深省的好诗。
而沙克那首名曰《本身的光》的短诗,看似是徘徊在“大我”和“小我”之间进行思辨的诗,然而,它最后抵达的则是诗魂哲思的彼岸:“人的命中生着黑暗的刺/不知道等一会儿发生什么/刺伤谁,不安的/嘴唇舔着太阳的余晖// 仿佛客栈,迎来生面孔/一次次送走夕阳//其实世上没有黑暗/那是太阳离开了我们/太阳回来了/我们又生活在光明之中//太阳不回头/我们的心脏同样在翼动/是本身的光/在流动//我常审问自己/当我在夜间行走/凭什么快步如飞/凭什么身手轻松// 是本身的光/在流动。”
“太阳”这个中国文化与文学语境中的诗歌“意象”,即便是不懂诗的人,也都知道她的意识形态涵义,无论是带来光明,还是送走夕阳,那都是一种通俗普世之美的象征,而“我们”,这里虽然用的是复数的“我们”,却是代表着“小我”,他与“太阳”的对位关系被颠覆解构了,因为即使“太阳不回头,我们的心脏同样在翼动,是本身的光,在流动!”诗人用“诗眼”作题,就足以证明他已经彻悟到了诗歌的全部灵感都来自本我的激情的迸发的真谛,作别了太阳的光辉,送走了美丽的夕阳,“我们”在黑暗中行走,凭什么快步如飞,身手轻松呢,因为本我就是发光源、发光体,它才是驱走灵魂黑暗的主体。在这里,主客体的换位,是诗人表达深沉思辨的价值观体现,它也照亮了沙克诗歌的全部,诗歌成为刺破黑暗的利剑,只有思辨的批判才能到达哲诗的彼岸,人性的光辉让沙克的诗句成为每一颗灵动闪耀的珍珠。
是的,诗歌能够走多远,除了灵动的语言舞蹈魅力外,就依赖于形而上的思考能力,正如沙克在《思与行》中的诗句那样:“离开生地我能走多远/路很薄,水很深/天很高夕阳很低/我的腿迈下还是迈上?”倘若我们将形而下的诗歌意象艺术的呈现比作“迈下”的话,那是诗歌元素不可或缺的先天性禀赋;那么,“迈上”的形而上哲思并不是每一个诗者都可以持有的,这是诗者长期阅读观察世界、认识世界的知识积累,是在人性积淀中的价值凝练和提取,唯有两者有机的融合,那才是好诗。
当今的人类世界不仅仅是“颂歌”与“战歌”的时代,它更是“思与诗”和“诗与远方”的时代。有思想的诗是经得起历史检验的,那些投机时代与消费时代的“诗歌快餐”终究是走不远的垃圾。
但愿沙克们能够越走越远,就像他所言:“思考,行走/把心脏当作物种/把血液当作河水/一条腿踩地一条腿漂流//所经之处/留下金星的脉动和灵火”。这就是形上的思与形下的诗(艺术)高度融合的诗的哲学。
我们这个时代不缺乏有深刻哲思的诗人,但是,我们缺少漫溢哲思的诗风、诗品与诗派。
( 原载《中华读书报》三版/2022年8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