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季玉的长篇小说《源乡》有个最直观的感受:语言朴实,情节生动。对乡村生活细致入微的描写使得一部长达35万字的小说完成得如此饱满洒脱实属难得,她对故乡的一往情深爱恨交加又使得小说的质感异常坚硬厚实,泥土血泪混合在一起难舍难分。作家的写作无非两种,虚构和非虚构。季玉写她的经历,她生活的苏北农村一个叫岔溪的地方,那里的人事,风俗民情,生老病死,这当然和她少年时经历的乡村生活有关,那种热气腾腾的劲儿,嬉笑怒骂悲欢离合中的人们,场景,事件,人物对话无一不显示作者对乡村生活的熟悉,对人性洞察之精准……
齐邦媛在《巨流河》的序言中解释她写此书的初衷,……“六十年来,何曾为自己生身的故乡和为她奋斗的人写过一篇血泪记录?”
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曾说“苦难是什么,苦难应该是土壤,只要你愿意把你内心所有的感受、隐忍种在这个土壤里面,很有可能会开出你想象不到的、灿烂的花朵。”“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难”。
故乡是很多作家一生都绕不开的写作题材,因为她和我们血脉相连,她就像莫奈的油画《干草垛》,你见不见她想不想她,她都在那儿,光线明暗,有一天你突然想她了跑过去一头扎进温暖的草垛里,周身草香,她让你落泪,也让你远走他乡。
作家的每一部小说每一首诗歌都是一个世界一个社会一个人的一生,任何一个时代都有纪实的作家和艺术家,如果按戏曲舞台上的人物来看,季玉和她的《源乡》的出场是以武旦的方式出场的,她是花木兰穆桂英杨排风樊梨花,从头打到尾,自己也伤痕累累,生活可不就是这样:我们以为赢了,但其实是两败俱伤。人到中年,应该是一个不愿再虚构的年龄。纵然时代在跌宕起伏中有勇者不惧,才人辈出,但普通人的日常才是文学作品中最具光芒的那部分。因为人性的弱点,那些被生活压抑下的艰苦和无奈,那些别无选择的爱和逃离构成了文学的力量。而作家写作也一定是写刺疼你精神的那些事物,如同欢乐大多相通。疼痛则独一无二。
《源乡》采用第一人称“我”,我的叙述是男性化,这种身份的强调让读者在阅读中更能身临其境,而“我”自始至终地陪着程氏家族在几十年的命运里进进出出,“我”的上学进城找工作“我”眼中的三个姐姐,“我”的岔河堤“我”的鸡鸣狗盗的酷热的乡村……“我”走出乡村走进文明的城市,“我”回望“我”的故乡时,“我”一转身变成了作者,对故乡的人事就有了更多的比较和体谅,甚至温情甚至憎恶。
一一母亲不知所措, 跌坐在门前地上, 想哭又不敢放声哭, 压抑地嘤嘤抽泣
着。 这个女人唯一擅长的就是哭, 而这偏偏是父亲最最厌恶的。 他一把抓起桌上搪瓷缸子, 朝着母亲砸过去, 里面有母亲刚刚为他倒的茶水, 缸子应声落地, 水渍从母亲脸上往下滴。 时空片刻凝固, 母亲下意识地伸手捂住被砸中的额头, 两条黑黑如蚯蚓般的东西, 顺着她指缝蠕动。 母亲不哭了, 程大英和程二英同时冲向母亲, 她们紧紧抱住她, 哭着问她怎样了?
父亲,在数千年中国传统文化中他有至尊的地位,他是一家之主他不可违抗,而母亲则从来卑微,在男权意识极强的社会里,女人则只有顺从和委屈。这段文字的画面感异常生动,人物关系的描写显示了季玉的文字功力,干净利落,富有张力。
就是这样软弱的女人,当意识到女儿的婚事有诸多不确定因素时,会挺身而出,退婚这个场景,季玉如此写道:
一一“她二奶, 男方条件到底怎样, 你心里最清楚。 我们不想高攀, 更不想耽误男孩子婚事, 结婚还有离婚的, 这门亲事我们家不做了, 礼金该退多少就 多少, 我们一分钱不赖。” 母亲出奇地沉着、 镇定。 瘸二奶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瞪着眼睛死死 地盯着母亲, 这还是那个全大队闻名的连男人跟人上床都不敢放一个屁的施玉莲吗?
这段文字的描写是季玉赋予一个母亲的美和力量!
依然是写这个软弱无能的母亲,下面这段文字给我的阅读带来了更大的冲击:
一一父亲上了床, 双脚伸进被窝的同时, 感受到一股暖流, 让他很不自在。这是来自母亲身上的体温, 他小心地摆放好脚的位置, 不想碰到母亲。 母亲 的双手摸了过来, 在她摸到他的脚后, 她把他的脚固执地焐到怀里。 他感受 到两只乳房的鲜活, 他感受到母亲一直奔向自己的渴望, 他想任由母亲搂着 的, 可是又有一种力量逼迫着他抗拒。 他抽出脚, 甚至蹬了一下, 以示拒绝 或厌恶。 然而, 母亲不管不顾又一次摸索到目标, 又一次以相同的姿势紧紧 搂抱着他的脚。 父亲屈服了。
这是爱吗?那个暴君一般的男人,那个瘦小无能的母亲,死心塌地地爱着一个不爱他的男人,在别无选择的生活环境中,女人依然无私地爱着这个伤害她的男人,而季玉给出的这个细节真的高明,这是作者的一个理想的较为艺术的结局:父亲屈服了!男人的最后妥协,季玉的文字给这个扭曲的男人留下了一点人性之光。把一个人写死容易,让一个无赖良心发现就有了起死回生的意义。比如《悲惨世界》比如《死灵魂》比如《罪与罚》哪一部名着不是用文学来救赎生命与生命之间的善与恶?美与丑?作家的温暖和怀疑,于文学而言具有双重意义。
其实我们每个人不都这样吗?一个人活不过百年,在千回百转的人间,我们为爱而生,虽然这爱是如此珍贵和稀缺,但是犹如黑暗中的光芒,给我们以希望…
一一乡下人再坏, 再不地道, 大多数人的本性是善良的, 尤其对遭遇不幸的,或者是比自己弱势的, 他们绝对有无限的同情心, 他们会不计前嫌伸出援助之手。 关于这点有人专门研究过, 大概属于精神自慰和自娱范畴。
这是季玉对她的岔溪乡的厚爱。
再说阅读过程,《源乡》的人物,事件,一个接一个,节奏感极强,对于一部长篇小说而言,如此密集地安排这些细节,完全源于作者本身对生活的体验,更多来自她对乡村生活的熟悉。书中很多场景农活人物对话妙趣横生,仿佛一册连环画,使得这部35万字的小说更具可读性。
季玉是个诚实的作家,她书中呈现的岔溪乡和岔溪乡的人们的生活如此真切,她对故乡的描写不是揭露不是批判而是同情和悲悯。季玉的性格特点中含有悲剧的成份,她见过太多的人生疾苦。她的生命起点是“岔溪乡”,她的人生感悟和认知从此开始,她的岔溪其实也是我们的岔溪:野蛮陋俗、愚昧无知。诗意的田园风光并不能代表所有的中国乡村。从鲁迅先生的《故乡》到刘震云的《故乡天下黄花》到莫言的《生死疲劳》余华的《活着》陈忠实的《白鹿原》梁鸿的《出梁庄记》及魏微的《一个人的微湖闸》再到季玉的这部《源乡》,中国乡村的文化特点和差异因地理环境时代不同而千姿百态。他们是中国乡村的变迁史和风物人情史。是一部漫长的还在行进中的活化石!
这一回季玉是在为她生活过的岔溪乡的人物立传,在写作过程中她必须一次又一次把自己的情感再扔回那种泥淖中去再一次经受生活的蹂躏和摔打,所以说,作家的每一部作品都是其自身的心灵史。
一一当一座座厂房和沿街的住宅小楼接二连三地拔地而起, 当一拨又一拨省、市、 县领导走进岔溪调研视察, 当媒体记者走马灯似的来来往往, 岔溪人从睡梦中猛地惊醒并发现, 他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岔溪,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已经成为全省工业经济重镇——— “苏北小温州”
21世纪后,此情此景在苏北的乡村随处可见,乡村的小城镇化建设铺天盖地起来,从七零年代到新世纪,不过短短的几十年的时间,《源乡》里的岔溪,程氏家族的变化,“我”的成长,几乎代表了一个时代的结束和另一个时代的开始,从乡村写到城市从农民写到官场,从家庭写到社会。
一一时间有时候非常快, 快得如一眨眼。 有时候又非常慢, 慢得如睡不着觉的午夜, 翻来覆去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一一“都回家挺尸去,明天还要上早工,留点精气神回家上床折腾去。”
各家各户都在忙年。 发面、 蒸米糕、 蒸包子、 蒸卷子, 腌制咸鱼咸肉,添置新衣、 新鞋等。 农村人对于过年, 一直有他们固有的执念, 一年辛苦到 头, 再穷不能穷过年。 花生、 瓜子、 豆腐, 都是要置办一些的。 特别是猪肉, 即使没条件杀一头整猪, 起码买一个猪后腿, 最不济也得买一个猪头或两三 斤肋条肉腌着
在过年前读到这样的文字,尤其亲切。
《源乡》的另一写作特点:“去词语化”,尽量生活化,口语化。说时间太快不用白驹过隙,用一眨眼。说时间慢不用度日如年,这种放弃词语而尽量采用口语化生活化的写作给小说带来了非常透彻亲切的质感。
大概三年前的某个冬天下午,我和季玉从一群聚会的朋友中溜出来站在萧湖边闲聊,也是彼时才知道她的这部长篇小说已近完稿。那会是初冬,湖中荷花枯萎河水澄澈,那个时辰我眼前的季玉,异常冷漠,她叙述她的这部长篇小说,她说到了书中的人物父亲母亲程大英程二英程三英等等,看出来她对那些人物带给她的爱和悲悯难以忘怀。她对他们有一种欲说还休的复杂情感。我肯定是理解她的,我们站在湖边听着河对岸孩子们放学路上的嬉闹声,汽车的喇叭声……文学的意义有时候就是欲说还休的这种状态。
在《源乡》里,季玉毫不隐蔽地把小说的背景设定在具体的时间指针上:
一一如果以一个年份观察社会巨大变迁,那么1976年毫无疑问值得首选。这一年可谓“天崩地裂” ,流传千百年的“地动山摇皇帝换朝”的谶语,在坊间甚嚣尘上,人们陷入世界末日般悲痛中、恐慌中、麻木中……
1990 年寒假, 程三楼做了两件震惊程家庄的大事。第一件事, 他在岔溪工业园区办了一个教学用品厂, 据说总投资 200 万元。 这个数字把程家庄人的眼珠子都惊得凸出来了, 嘴巴有没有张成 “O”形, 无须考证, 关键是程家庄人无法想象, 200 万的钱用猪草篮子装, 用笆篓装, 要装多少下? 另外, 让他们夜不能寐的疑惑是, 程三楼怎么就有这么多钱了? 就是抢银行, 银行也不可能准备这么多钱让他抢吧?
一一整个 20 世纪 80 年代, 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初始阶段, 处于百废待兴最好的发展机遇期
1985 年春节来得比较迟, 这是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特殊年份。对父亲、 母亲而言, 这个年份是标榜他们这辈子最大功德的年份, 他们 终于大功告成, 生下了一个 “带把子” 儿子, 为传承程氏血脉贡献了一位法 人代表。
这之前季玉在近三十年的创作经历中,出版的长篇小说七部,而这一部应该看作是她的代表作,无论从年龄从生活阅历,季玉已进入了一条宽阔的河流,两岸风光旖旎,河水回旋,
日出日落中她能笑看风云雨雪,不再纠结于一些人生必须要经过的险滩或死结。在此书出版之前的两个月,她大哥离去……而在乡村,她的父母在长寿中日渐老去。她有心疼也有悲悯。有一回她在我们的小群里留言:真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疫情三年,我们都有太多的情绪要表达,但遗憾的是,作家原本一直向内生长的心灵在经过漫长的压抑后却找不到一个出口。写作就成了唯一的孤独之旅,她是自省和救赎,当我们把自己从庸常中拽出来时才发现那些潜藏在我们生命里的斑驳陆离的事物,一边腐朽着一边又闪着光芒……
刘季 2023年1月14日于板闸雨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