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干作品
王干,着名文学评论家。江苏泰州人。先后在高邮师范、扬州师院求学。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小说选刊》副主编,中国书法篆刻研究所教授。2010 年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
让阳光叙述(中篇小说)
尘封的记忆屡屡被阳光打开:小小的蒲公英花絮在晚风中飘满了旧日的黄昏,最终落到我银色的华发上。我在寻找,我在寻觅过去岁月的痕迹。我在遗忘,我在消除过去日子的影像。我在记忆和遗忘之间徘徊,我在寻找和失落之间游移,我是她的俘虏,我是她的上帝。她啊她,她只是一双美丽的渺茫的眼睛。
四十多年过去了,这双眼睛始终伴随着我,清晨,它是绿叶上的露珠,夜晚,她是窗户上的两颗星星。我愧对这双眼睛,我不敢正视它的时候,它拼命追随着我,目光一直刺到我的耳根,可我鼓起勇气转过头正视它的时候,她又不见了,消隐在白云深处。
我常不止一次向同事和朋友讲述过这件难以忘却的往事。年轻人说我是老年妄想症,同辈人说我是老夫聊发少年狂,精神病医生说我是娜丽塔综合症,小说家说我是恋童癣,诗人说我是爱情营养不良造成的多语病。我竭力去不想它,不提它,可阳光像灿烂而忧郁的目光,时时让我叙述,时时替代我叙述。
五十年前的我,并不是一个大学教授,而是一个小学教员。当时我看过叶绍钧的小说,我觉得做一个小学教员是人生重要的起步,我带着这种美好的理想走上了课堂。
教室外,蒙蒙细雨像一根根扯不断的轻纱似的,仿佛在编织一幅中国画。这是我当时真切的感受。我并不觉得这个比喻的平常,我觉得它异常贴切地勾画了我当时的心境。不论你们青年人怎么想,我到现在仍然觉得只有这个比喻才是最合适的。教室门前的那排杨柳已被绵绵春雨染得发青,细看,可隐约发现有那么一两颗绿芽珠已颤微微地绽出了枝头。这是从我的观察日记里抄录出来的,我清楚的记得,这是3月12日这一天的记录。也就是说春天在这样的一个日子里悄悄地在我生长的长江中下游地区伸了一个小小的手指尖。这样的说法是我现在的修辞手段。一位年轻的小说家说我这样写太纯情了,我说是不是有点像琼瑶,他说当然比琼瑶要严肃,但有些女儿态。我说没办法,我只要一写到她,一写到那双令人迷茫的眼睛,我就没法不纯情,我就没法不儿女情长。年轻而新潮的小说家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奇怪,你平常教导我们写小说总是说煽情是小说的大忌,要从情感的零度开始写作,可你自己写小说却是如此的纯情,如此的不加节制。
我说这不是我在叙述。是她在叙述。她在操纵我的电脑键盘叙述,我没有办法阻止这种叙述。
她是谁?
她是谁?我也不知道。
新潮小说家看着我在电脑面前手指快速地移动,说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便不再言语。
还是回到我的叙述中来。
教室外是迷蒙的雨丝,教室内则是一双水灵灵的雨珠般透明的眼睛。
直到昨天我还想做一个王国维般的大学者,可家里的生意连连亏本,已供养不起我这样的“洋学生”,虽然还有一年高中就毕业了,就可以考取金陵大学。即使家里东借西挪硬撑过一年,我考上大学家里也是要让我前功尽弃的。望着父亲纵横密布的满脸皱纹,我本想抗拒的话一下子变成了“好吧,我马上跟你回家”。
我回到了周庄镇。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总是声称自己是扬州人,甚至在我的档案里也写着籍贯扬州的字样,其实我不是扬州人,连扬州郊区也算不上。从我家乡到扬州坐小火轮要走八个小时,现在通上汽车也要两个小时左右。这一次从《长江文艺》的三峡笔会去赶成都的长篇小说研讨会,会后一位叫田杰的老板请我们洗桑拿浴。他说那个地方有很多扬州人,有你很多的老乡。我一听头就大了.一我不是什么正宗的扬州人,二来扬州人怎么到现在还干这个事,我不是瞧不起修脚擦背的,而是他们的工作品位实在说不上有多高,更重要的是这些现在已经与按摩、“三陪”同日而语,更让人不会感到有什么自豪感。洗完澡,擦背的果然是扬州口音,但仔细盘问,二位才告知真实身份,一是安徽天长人,一是南京六合人。这两个地区都曾是历史上扬州的辖区,他们的扬州人身份和扬州口音也不可否认。而我则感到自己附庸扬州的可笑与荒诞,同时对那两个擦背的天长人和六合人充满了理解。不过,我不再说自己是扬州人。我说我是“扬中”读书的,扬州中学的名声近代因朱自清而显赫,当代则因胡乔木、乔冠华 “二乔”(毛主席语)而大振。当然,我在扬中的时候只知道朱自清。
周庄镇在地图上只是一个小小的黑点。十年以后我在新四军的作战地图上找到了大片大片的周庄镇的瓦房,还找到了我家的祖宅(那时已划为供销合作杜的仓库),还找到了我现在在小说中站立的教室。这排教室是方圆百里唯一的初级小学,我能够找到这一职业,多半跟省扬中这块牌子有关。还有一半则与父亲塞给镇长和校长的“袁大头”有关。当小学教员肯定不是我的理想。但一想到比拨算盘做买卖要更接近学者些,也就觉得这可能是回到周庄最好的选择了,更何况还有叶绍钧那样的榜样放在那里呢!
这一节课变得有些人生新篇章要开头的味道了,我有些紧张和局促。刚进教室,那一双双骨碌骨碌的眼睛调皮而挑战地盯着我,我的腿不由有些颤抖了,连忙读书,以掩怯场:“两个黄鹂鸣翠柳”,没想到由于太紧张,居然走了调,真像黄莺似的叫了一声。好在学生没有起哄.我连忙拿起粉笔在黑板上抄写,刚写了一横,粉笔又断了,我转身到讲台上,发现镇长的女儿马桂英对着门外做鬼脸,噢,原来一个女同学站在教室外。也不知多久了,她乌黑的头发上还沾着一颗颗亮晶晶的小雨珠,她身着粉红色上衣,草绿色的裤子,配上她那微微发红的鸭蛋脸,犹如一朵含苞待放的出水芙蓉呈现在我的面前。她背着一个用鱼网纺织而成的书包,右腋夹着一只紫酱色的小瓷罐。我问:
“你叫什么名字?”
“许稻香”,声音怯怯的,低着头。
“为什么迟到?”
没有回答,脸羞涩得发红。
“你为什么迟到?”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又低下头.脸涨得通红。就在抬头低头之间,我被她的眼睛惊住了,虽然只是一闪,两颗眼珠却像会说话的黑星星一样。我想我是新到的老师,对班上的情况不太清楚,就让她进了教室。
奇怪的是全班同学就她一个女生和男生坐一张桌子,而马桂英却一个人单坐。这明显是一种歧视。在这个古风浓郁的小镇,男女合坐并不意味着平等和自由。
课上我有意提问了许稻香和马桂英,马桂英张着吃糖吃多的黑牙嘿嘿地笑,许稻香回答得很流利,声音清亮,似流水淙淙。我对她印象极佳。课后问了老班主任,为什么让许稻香一个人和男生坐?你这洋学堂出来的也这么封建,老班主任先和我开了句玩笑,然后告诉我,这个许稻香是渔家的女儿,她们家的渔船四处游弋,她到校上课不免迟到。马桂英是镇长的掌上明珠,虽然和许稻香的个头差不多,可她嫌许稻香身上有“鱼腥味”,坚决不肯和渔船上的丫头坐,班主任只得破例让许稻香和男生坐一张桌子。
想不到马桂英这样欺负人,我愤愤地指责班主任:“那,马桂英也可与男生坐呀?”
这位塾师出身的老班主任点点头:“现在你是班
主任了,你想怎么调座位都行”。
我下决心明天调调位子。
晚上我在批改作业时,发现许稻香的作业本里夹了一张纸条:“刘老师,不要为我调位子.我现在的位子没有什么不好的。”字迹清秀,和作业本上的一样。世上不平等的事多,可人们习惯这种不平等,连小小的许稻香也不例外。我只得叹了一口气,不再提座位的事。
转跟几十天过去了.一天傍晚,西天的红霞像红绸飞舞,校园、人脸都印上一层橙黄色。我信步来到学校的小河边,只见河水搂着一朵朵晚霞欢快流淌着,两岸杨柳仿佛被感染了,也轻摆曼舞起来.对岸紫色的蚕豆花在清爽的晚风中传来宜人的植物蓄气,我沉醉在水乡的残照夕景里.,踱着步,想找一句古诗来概括眼前之景。
“刘老师……”
是许稻香.她腼腆地站在我的面前,手里端着那只酱紫色的瓷罐,罐里装满了水。涟涟水波漾着几缕橘色的晚霞。
“你舀水干什么?”
她轻轻地笑了笑,脸蛋上溢出两汪浅浅的酒窝,“嗯,抹讲台”,眼珠一闪一闪的,又低下头。
难怪我们班教室的讲台老是那么干净,不像其他班一碰就是一身粉笔灰,原来是有人抹洗。
“天天抹?”
“反正我带饭到校吃,到河边洗饭罐,带点水回来,顺便。”
“同学知道哦?”
她想说什么,又没说。红着脸连忙走了,大概是走得慌的缘故,那缸子里水不时会洒下几滴来,一滴,一滴,橘红,橘黄.杏黄,鹅黄……像一颗颗五彩的水晶石在她身后不断变幻……
你是不是有点爱上许稻香了?
我大吃一惊,掉头一看,原来那位新潮小说家始终站在我身后,看我投入地写小说。我有些火了,你还懂不懂真善美?还有没有一点正经?
我可不是顽主小说家。我说的可是地道的正经话,你在见到许稻香之前从没恋爱过是不是?
没有恋爱过,但许稻香是我的学生,我对她没有半点邪念。如果有邪念的话。我就不会如此执着这一段生活了。
正因为没有邪念,我才说是爱上了,倘若有其他想法,就是欲望了。
你少来一点弗洛伊德好不好,回家去吧,不要来烦我,你写你的新潮,我写我的独木桥。
新潮小说家是走了,可我自己也陷入了迷惘:这是怎么回事,我当初可是一片冰心呀。
许稻香一连几日没到校上课,我心里像掉了什么东西似的。一问其他同学,原来是她家里经济拮据.可能没有能力继续供她读书了。也难怪.渔民成年累月地浪迹湖泊,或风或雨,或寒或饥,生活全靠机遇,怎能供养一个女学生呢。不过我还是抱着一种信心去找许稻香的父母谈谈。
来到渔村时,渔民们正在捕鱼,一张透明的大网撒下来,缓缓沉到水底。水面上漂浮着几块木制的网浮子,不一会儿,渔民们把鱼网拉起,网里的水逐渐被筛掉,一只只大大小小的鱼儿飞蹦飞跳,溅得浪花雪白.……我在拉网的队伍中发现了许稻香,她那瘦小的身躯套上一层宽宽的纤板.差点给人群挤没。她发现我以后,连忙躲到人后,我喊了好几声,她才探出头来,然后在别人的催促下。将我带到她的家——一只泊在芦苇丛中的渔船。
许家的船已经好长时间没刷油了。船板和船棚上芦苇泛出灰白色.船棚上堆着一大捆枯树枝,一问,才知是他们家的燃料。稻香喊了两声,从船仓里爬出一位中年汉子,招呼我“船上坐.船上坐”。他古桐油般的面孔和腰间那条黑色的腰带至今还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脱了鞋,走进船仓,弯腰坐下。说明来意。他叹了口气。。当初让稻香读书是我,现在让她回来打渔的也是我。我们渔家很少让孩子去念书的。更不用说女孩了。起初有人就说闲话,老许想找个军官做女婿呢I连她妈也看不惯。其实他们不知道我的心思。有一次进城,我喝了凉水拉肚子。急急忙忙找茅厕·我不识男女一字,问了一个痞子,他故意指错了门,我走进去以后,被一个疯婆子抓住送到警察局打了一顿.还挂牌游街丢尽了脸。从那以后,我就下决心让子女多读书,多识字,虽然我家四个小孩全是女儿,可我们家一定要出读书人。”
他说着眼里突然闪着神奇的光.“稻香这丫头,一生下来我就让她喝了大半碗墨水,长大了,真的聪明机灵,放学回家边织网边教我们念什么‘桃花流水鳜鱼肥,斜风细雨不须归’呀,又顺口又好听。”船仓内仓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稻香急急忙忙钻进内仓;“妈.妈,我来给你水喝”。
稻香父亲脸上的神采黯然,“命苦啊,稻香她妈病了,镇上的灵姑说是痨病。我的腿几天前拉大网又跌伤了,一时半载又好不了,我们拉网的渔家要几家合起来才能拉网取鱼,不好单独行事。我只好下了狠心,让稻香回来替我们拉。一家连口都糊不了,还能念书?”
我点点头。停了一刻,我说,学校可以减免她的一部分费用,如果她继续读的话。
沉默。
我不知道我当时怎么劝说的,反正稻香父亲又答应让她到学校上学了。
我离开的时候是稻香用小鸭船送我走的。走水路可以少走很多弯路。稻香缓缓地荡起双桨,船的两旁,一个水涡套着一个水涡,生生不息,船轻轻擦着水面向前.一会儿穿过茂密的芦苇丛,一会几又钻进野鸭群.野鸭儿们乱扑乱飞.一朵朵水花溅得我像在雨中行走似的。
平常惜语如金的稻香此时却话若悬河:“刘老师,这芦花荡,一到夏天就更好玩了,站在河里汰衣服,那些调皮的小鱼在你的脚丫上游来游去,舔得你痒孜孜的,你去抓它的时候,它早就溜了,一会儿又游来,像个调皮的顽童。最傻的是螃蟹,夏天我们游泳摸河蚌,有时空河蚌里有一只螃蟹,那蟹才傻呢,它不逃跑,反死死咬住你的手,让人活捉,可手也被咬得钻心的疼。”
两只桨在她的手里轻松自如,像是她的两只翅膀,我羡慕极了,也接过来试试,划了两下,船就打起了转,她咯咯笑起来,眼泪都笑出来了。“到了秋天,这满河的菱盘都结菱角了,你随手摘几个尝尝,脆崩崩的,甜津津的。到时我摘了送到学校给你们吃。”
我说镇上有,镇上有。她说没有她摘的新鲜。她说秋天的芦花荡才美呢,芦花飘扬起来,像大雪飞舞,摘下蒲公英一吹,像仙境似的……
许稻香说的蒲公英意境几十年以后我在电影《巴山夜雨》里看到体会到,我在看这部电影时流泪不已,我觉得它应该得国际大奖,而不是那些后来被人称为人妖文化的一些电影。遗憾的是我没能在现实中看到蒲公英花絮如云如雾的美妙情景。
几日后,大概她父亲的腿好了些,许稻香又到校了。出人意料的是,马桂英竟主动请许稻香坐到一张板凳上,我心里松了~口气。
一日下午,我一个人在办公室备课,教室静得很,只有那挂铜钟不紧不慢地响着,钟摆的声音浑厚,悠扬。窗口好像有个人影一闪,我抬头看了看,那棵开得正旺的石榴好像要探进头来,我低下头来继续备课。又是一闪,我猜想,是稻香吧,可脚步声若有若无,轻了,远了。
过了好久,我合上书本,想活动活动身子,就听见窗外有人低声叫我:“刘老师”,我说进来吧。
她轻轻推门而进。
“稻香,你有事找我?”
“我想让你看看我写的这个”。
她递过一张纸,原来是她写的一首诗。
捕 鱼
妈妈撒了十次网,
捕住一条小鲫鱼。
鱼儿蹦,鱼儿跳,
我和妹妹嘴巴翘,
“鱼宝宝,还很小,
鱼妈妈半夜睡不着。”
好妈妈,网一松,
鱼宝宝回家了。
我说写得挺清新的.可诗要讲究韵律和格式,并借给她一本薄薄的《宋词选》和臧克家的《泥土的歌》,她说下次一定写押韵的给我看,我说诗主要靠灵感,灵感来就写,不要硬写。诗是写出来的,不是给出来的。
可没想到那押韵的诗给她带来灾难,使她被赶出了校门,事情是这样的,
马桂英和许稻香坐到一起的原因是期中考试临近,她让许稻香帮她的忙。可考试的时候,许稻香装着不知晓的样子,做好一题用纸盖好,任凭马桂英踢脚拉膀子。马桂英情急之下,赶紧向另一同学发出求救信号。可另一同学传给马桂英的纸条被许稻香截住了,当即交给了监考的我,我收回了马桂英和她 “搭档”的试卷,并狠狠批评了她们。
这下可捣了马蜂窝,因为考试作弊在这个学校是司空见惯的事,很多人读书并不是想学到什么知识,而是为了混一张文凭,特别是那些女生更是为了出嫁时多一份嫁妆。学校对考试作弊持不闻不问的态度,像我这样的愣头青才会去收试卷。考试一结束,马桂英便伙同几个人围住许稻香用最恶毒的话攻击挖苦她,“渔船上臭婊子,讨好博情,自己偷考,倒打一耙”,还和十几个男女生一起捏着鼻子围着许稻香转,齐声高喊“腥气”、“腥气”,“滚出去”、“滚出去”,好像许稻香是一个稀有动物似的。
许稻香忍无可忍,念了一首打油诗:
爹妈打渔靠双手,
偷吃扒拿才怕丑。
考试做贼还骂人,
倚官仗势是小狗。
教室里哄堂大笑。
马桂英无言以对,脸色煞白.便猛扑上来揪许稻香的辫子,可用力过猛,自己也倒下来.正好被教室里的桌腿上一根铁钉划破了脸,顿时血流满面……马桂英疼得哭了起来。许稻香也吓得哭了起来……
根据当时的情况,应该处分马挂英,可校长等人却说许稻香来历不明,考试作弊,诬赖他人,殴伤同学.谩骂镇长,理应除名。决定明日当众开除许稻香以正校风。还斥责我不辨是非,坦护打手,动机何在,应停课反省。我据理力争,却遵到哄笑和嘲弄,校长把我叫到校长室:“本镇学堂小,只容小僧,道行高深者,可徙大庙。”
晚上。我失眠了,铜来覆去睡不着,天还乌黑的时候我便起了床,在校园里踱来踱去,数着天空尚未消逝的星星。走近我们教室时发现有一片亮光,我怀疑自己看星星时间长了花了眼,揉揉眼睛,再看。是灯光,是烛光,许稻香在教室里看书,烛光快要烧到她的刘海,她一点也没感觉.
我叫了一声。她抬头看我。看我不说话,连忙申辩:“桂英脸上不是我抓的。”
我木然不知所措。
“她也怪可怜的,脸上要留下一个疤。”
可怜的孩子,到现在还想着别人.我马上想到校长阴森森的面孔和同事们幸灾乐祸的样子,决不能让孩子的心灵投下阴影,一个女学生被当众开除是多么残酷的打击,更不用说蒙冤受屈的许稻香了。我强作镇静:“你怎么这么早到校来啊?”
“我爸爸起早收网去了。我醒得早,就和他一起出门了,到校预习功课来了。”
我不知道怎么开口,半晌,只好直说:“稻香,你,就,退学吧。”
“刘老师。你说什么?”
“你,退学。”
“我,退学?”
我无力地点点头.
她说不出话来,想了半天.说:“刘老师,你就再让我上一段时间。我知道你替我缴了学费,等放暑假了,我去捉鱼还你。”
可怜的孩子误解我了,望着她眼帘上的泪珠,我神经质地大叫起来:“你早点走吧!”
她失望地垂下了头,夹起书包,慢吞吞地离开了。
我的身后,出现了血红血红的早霞。
回到家里,父亲劈头盖脸打了我两个耳光,“畜牲!这么多年的书白念了,给你娶亲你不要,现在闹出丑闻,祖宗的脸都给你丢光了。”我莫名其妙,“什么丑闻,什么丑闻?”
“看吧,看吧,你做的好事。”父亲拿出学校写来的信“刘公子与女生关系暧昧,有伤乡风民俗,适小学校要减员,刘公子乃才高八斗之人,可另徙高枝不再委屈。”
无耻的中伤!这帮小人!看完这不文不白的流言,我的肺都气炸了,我不顾家人的阻拦,冲出了家门,要去找镇长校长这帮小人说理去,怒斥他们的男盗女娼!
可当我在小镇的石街上行走的时候,那些店里、行里、铺里的老板和伙计在我背后指指点点,还有人用一种奇怪的目光跟踪我,临近学校时,几个女生也不打招呼,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我。这些目光像一盆盆冷水从头冲到脚.让我冷静下来,我在学校栅栏似的门前停下脚步,我是来找他们论理.还是为一个饭碗来乞求,在这个被扭曲的环境里.每个人都会遭到扭曲,我一个人能把这个扭曲的世界扭回来吗?
我终于没有跨进校门.
一个寒冷的夜晚,我将这些事记录下来,想控告这些人。但我很快否定了这种幼稚的想法,黑暗正如一张网,每一处都联结一起,并不是一两个恶霸刁吏造成的。我失业了,父亲让我学生意,做帐房先生,我又不愿,便将在场州读书时买的《呐喊》、《彷徨》找出来看,期望能找到我的出路。记得我在中学读书时经常听那些我认为不务正业的同学大谈鲁迅是青年的导师,当时我不以为然,我信奉的是胡适、王国维这些大学者.待我重新读完鲁迅的两本小说,我发现.我才有些读懂鲁迅先生的作品,我从闰土身上似乎看到了许稻香的影子,我的眼睛似乎一亮,造成这些人物的悲剧命运的根源在哪里,鲁四老爷们的背后有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这张网就是鲁迅先生哀叹和愤怒所在.带着疑问,我写了一封信给旧日的同学,请他们寄一些进步的报刊给我.解答我的难题,帮我寻找出路。这出路当然不是找个饭碗.而是更高的冀求和理想。
“后来呢?”
那位新潮小说家饶有兴趣地问我。
我说后来正好一个同学带人投奔解放区,收到我的信以后就通知我前去。自此我就参加革命了。
新潮小说家哈哈大笑:“原来您老先生是因为一个小女孩才革命的呀!”
我说:“你呀,真是一点正经也没有。”
新潮小说家说:“你也不要不好意思,这没有什么不好的,有人为了一个女人连江山都丢了,你为了许稻香参加革命可说是因果相当。遗憾的是你没能成为一个周树人、叶绍钧那样的小说家,也没成为胡适那样的学者,倒成了一个社会学教授。还是有点种瓜得豆。”
我不再理会小说家的胡说八道,我想的与他说的不是一回事,我是无功利的追忆,他是俗不可耐的消解。我珍惜我人生中这一段美好而又忧伤的记忆,并不是为人生的轨迹作注,而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
夜晚,我眼前老是浮现着那双挥之不去的黑星般的明眸。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出现了,递给我一朵蒲公英,我一吹,缕缕花絮四处纷飞,雪似的洒满了天空,那颗黑星若有若无,依稀渺茫,闪着神奇的光。我想把这思绪般的花絮理清,可怎么也理不清,我还是耐心地理呀理,……我走向了眼睛。
原来是嵌在窗户上的两颗星星。
1995年6月30日盛暑三稿干鸡鸣寺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