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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石言作品:秋雪湖之恋(中篇小说)

        2016年06月14日 15时54分 

          胡石言作品 

          胡石言,1924年生,浙江平湖人,当代着名作家。曾任江苏省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协理事,江苏省文联委员。早年积极参加共产党领导的学生运动,并开始文学创作。1950年以战争时期扬州宝应县的一个村庄为背景,创作了着名的短篇小说《柳堡的故事》,表现战争中的人情与人性,获得很大成功,被翻译为英、德、印、匈各国文字,并被拍为电影。此外,短篇小说《漆黑的羽毛》、《秋雪湖之恋》分别获1982年和1983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秋雪湖之恋(中篇小说) 

          

          

          秋雪湖的芦根最清凉,可以给伤病员降火。秋雪湖的芦篾最细韧,可以编织花纹精巧的芦席。秋雪湖的芦花最洁白,比白雪还轻柔。 

          芦花全白,西风骤起的时候,秋雪满天飞舞。她们的姐妹是冬的雪花,春的柳絮。 

          秋雪湖的战友啊,你还记得那没有了秋雪的秋雪湖吗?你还记得那震颤心房的一幕幕悲剧吗?你还记得我们庄重的誓约吗?如果你还没有忘记的话,请如期在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一日去到我们大伙儿分手的地方吧! 

          我接到了这样一封诗一般的信。我怎么能不去呢?我又怎么会忘记呢? 

          一、他抱着了芦花 

          严班长黑着脸,低声对我说:“老何,今夜我们班继续抓小偷。没有你的任务,你放心睡吧。”他鞋也不脱,歪到我对面的单人板床上,“噗”地一声吹灭了桌上的煤油灯。 

          我怎么能“放心”呢? 

          我们饲养班离秋雪湖南岸不过百米,离连队倒有一里,严班长在此独立为王,管着一个副班长、三个战士和我这个下放干部,还有九条牛、四十多口猪、一群鸡和一只猫。领土有四五个篮球场那么大,上有牛棚、猪圈、鸡窝、宿舍、仓房和一片空场、几棵垂柳。领土周围环绕着水塘河沟。旱路只有一条,进口处有木栅大门。大门之内,严班长的话就是命令。 

          他要抓的小偷,实际上不过是偷稻草的老百姓,而且多半是个小男孩。今夜天特别黑,又湿又闷,叫人窝火,是发病出事故的气候。严班长又很厉害,年纪不过二十一,可是身材髙大,浓眉大眼长方脸,铜锣般的嗓子。这深更半夜从人家背后大叫一声扑上去,岂不要把小孩活活吓死! 

          老百姓小孩也真难办。我们这军队农场同西边五里的陈庄阡陌相连。农场又不可能起围墙,陈庄的孩子们到农场满田乱跑,有时候就掩进木栅门来捞几把稻草。今年稻草金贵啊!大田出了稻飞虫,收成减少,稻草大部分要上交卖给纸厂,留下的在牛棚西边堆成了两大垛。别看现在多,秋冬早春牛吃的、猪圈垫的、烧豆饼猪菜的,还有明春催芽扎草窝、莳秧打草绳,全在这里边了。囤底上省不如囤尖上省。严班长对这两大垛喷香的新稻草管得很紧,谁抽动一小把,他立刻能看出来。偏偏六天前少了一大抱。过了三天又少了一抱。这次有点怪,草垛边丢下了一小堆猪吃的野菜。严班长断定“野小孩”偷草了:猪菜篮子装了稻草,猪菜只好丢掉罗!严班长很火,木栅门夜间上锁,竟有人爬过河来偷!非人赃俱获不可!已经放了两夜潜伏哨,没来。三天一次,估计就在今晚。 

          严班长的拳头“格”的一响,这是他火气上升的征候。 

          “班长,你可不能大声吼叫。”我提醒他。我已经恢复了组织生活,是饲养班唯一的党员,虽然还是“挂起来”的干部,要紧关头拦一拦还能阻止武斗。 

          “呱咕,呱。”这是小王的信号。 

          严班长一跃而起。虽是“庄稼兵”,夜老虎的训练还有成效。班长和小王毫无声息地向草堆接近,我也蹑手蹑脚地跟进。草垛边果然有嚓嚓声响,有黑影移动。严班长猛扑过去从后腰一抱,那偷草的尖叫一声。奇怪!倒是严班长吓得倒退了好几步。 

          我把电筒照去,只见一个苍白消瘦的姑娘跪跌在地,圆睁着一双惊恐敌对的大眼睛,呲着牙,右手举起一根准备背稻草的树棍。这神情,活象我们的小黑猫。当它还养在连部伙房里的时候,遇到不文明的战士欺侮它,它就缩到水缸后面,睁圆猫眼,举起一只右爪。 

          严班长的态度出乎大家的意料。他倒赔不是地劝慰这个姑娘,很耐性地听了她的诉说(谁知是真是假),把她带来“换稻草”的野菜装回篮子,还说快回去吧,都过了寒露啦,还下河,要生病的。你从大门出去,走吧。”并亲自为她开锁。那姑娘抽泣着走了。当然,稻草严班长是一根也不给的。 

          我和严班长走回我俩合住的“班部”小草房。他点亮煤油灯,我重新钻进了被窝。他却不睡,坐在板床上发呆地看着自己的两只大硬手。真怪,他一脸懊恼,双手还微微发抖。 

          “怎么啦?不想睡啦?” 

          他紧闭着嘴。 

          “人家下次不来偷了,还生气?” 

          摇头。 

          “那你难过个啥呀?” 

          ‘‘我,我……我破坏了群众纪律!” 

          “什么?” 

          “我只当是男孩子,一抱,一只手抱住她的……胸口了。”严班长狠狠地一摔右手,猛地碰在桌子边上。 

          “你不是有意的嘛!” 

          “人家大姑娘!……我得罪了她……她家的确是贫农。她刚才说的全是实情。她哥哥莫名其妙给叫到公社学习班去了,她妈妈又生病。庄上当权的是她家的对头星。烧草一点也分不到。她家就住在庄东头,有土墙的草房,是规矩人家。过去我向陈庄的放牛佬了解过。” 

          对了,我也记起来了。夏天我们到秋雪湖的西湾放牛要经过陈庄,庄东头是有这么一户人家。那时她比现在红润丰满,很漂亮的。严班长向来一丝不苟,对这样一个可能引起战士们“活思想”的大姑娘当然要调查摸底。严樟明是我连出席全团毛主席着作学习积极分子大会的代表之—,是党支部的纳新对象呢! 

          “这姑娘叫芦花。”严班长继续说,“她妈妈真叫做骨瘦如柴!不,瘦得象芦柴棒!唉,老百姓怎么弄成这个样子,连芦柴也没有烧了!听说,几十年前这秋雪湖到处是芦苇,年年这时候,芦花白了,风一吹,飘飘地就象下雪,所以叫秋雪湖。现在呢,都叫围湖造田砍光了,粮食没有长,芦苇也没了,芦根都挖了当柴烧了,就跟我们家乡的山头上一样,毛竹、樟树都砍光了!唉,大姑娘寒露天下河……我又不能把公家的稻草……” 

          他忽然在鼻子前竖直一根食指,这是他有了新主意的表示。 

          “老何,这样!发动全班工余时间拣树枝、木片、刨花。这些,团部木工场有的是!每逢阴历三六九,给芦花家送一次。我去给芦花妈妈讲好,三六九晚上,听我们部队吹了号,熄了灯,芦花到大河边老风车脚下等。公家不要的东西总可以吧!不过……”他又思虑起来,望着我,“这任务只有你来担承担。” 

          “为什么?” 

          “黑夜里同人家大姑娘在野外相会,不好,不好的。饲养班除了你以外,我谁也不放心。都是毛头小伙子,容易招惹是非。” 

          “我就怕我们连长。”严班长稍停,又摇摇头,“我们连长炮筒子脾气是有名的。嘿,他要是知道我们班同一个大姑娘来来往往……” 

          “好,这个任务交给我吧。” 

          二、“五一六”的妹妹 

          我按期送了两次木柴,芦花都到了。第二次,将圆的月儿很明亮,我看见她接过木柴时凄然一笑,睫毛下滚出两颗泪珠。我问她,“还有什么困难吗?”她摇摇头,转身走了。 

          谁知道两天以后,阴历九月十五晚上,我们吆喝着九条牛到河滩上放过尿,进了棚,严班长正集合我们在场院里交代明天工作的时候,忽然从老柳树边河岸下爬上来一个人,跌跌撞撞地扑到我们跟前,跪倒在地:“班长,救救我!”这是芦花。她倒下来,昏过去了。 

          严班长不知所措,弯腰想扶她,却又不敢。“老何!”他想起我这个过去的老军医,急忙向我做抱麦捆的手势,“快,快!” 

          我把芦花抱到我的床上,把被子盖在她水淋淋的身上。凭我多年的经验,芦花很快被救醒过来。严班长急忙叫唤:“芦花,芦花!你怎么啦?”芦花哇地一声哭了。 

          —段叫人悲愤的故事叩击着战士们的心。 

          这两年在陈庄大队掌了权的人名叫高天禄,是个二混子,马屁精。现在拍上了革委会和军宣队的头头,当上了大队革命领导小组的组长。他对芦花嬉皮笑脸,拉扯勾引,碰了硬钉子就使绝招:不分柴草不批钱,今天竟公然抢人了,把芦花关进大队办的“学习班”,不准冋家。就芦花一个,关在大队办公室旁边的一间“招待所”里,还叫人交代芦花要“听话”。芦花看准了北墙脚下砖头酥了,送来的晚饭她照吃,吃了有力气;她有意打破了一个碗。天一黑,她用碗片抠砖缝,很快扒掉了三五块砖,逃出来了。跑出不久便有人打电筒追寻。她无处可躲,只好扑水过河逃了来。 

          “无法无天!”严班长的拳头攥得格格响,“你到公社去找你哥哥,到革委会告他!” 

          “告高天禄?”芦花大吃一惊,“公社的领导就是听信他呢!” 

          “那就告到县里,告到省里!”严班长气昂昂地,“我们也报告连部、团部。我们解放军决不会眼看着人民群众受祸害!” 

          多热忱的话啊!我们解放军,我们八路军、新四军,我们工农红军!有我们人民子弟兵出头救助,几十年来什么坏人能怙恶顽抗呢? 

          然而,芦花却不停地摇头、流泪。 

          “芦花,”我觉得有些蹊跷,“你到底有什么难处,你说吧。” 

          芦花的嘴唇动了几动,才连着哭声迸发出来:“我哥哥是打成了‘五一六’给抓走的!” 

          全班都愣住了:“反革命家属”啊! 

          整整三分钟没有人说一个字。芦花也没有想到她的这句话会把六个解放军震得目瞪口呆,她反而吓得不哭了。 

          应付这种场面还是我有些经验。“班长,我们研究一下吧,让芦花先休息。芦花,你哥哥不管有什么事,跟你没有关系。你把这房门插上,放心睡一会。你要相信,解放军对好人一定不会见死不救。” 

          “我哥哥是好人!”芦花尖声叫起来。 

          “轻声!”严班长命令她,“躺着别动。” 

          我带上了木门。 

          饲养班全班成员,在牛棚北边土坯造的饲料仓房里,背靠豆饼和糠包,开紧急班务会议。除了严班长和我,还有以下成员: 

          副班长、共青团小组长安晓宁,十八岁,高干子弟,连长曾经是他爸爸的警卫员。他家教很严,性格沉静,爱好文学,读书很多。 

          叶洪发,老战士,二十二岁,湖上打鱼出身。性情固执,说话尖刻,极爱干净,一双解放鞋能洗刷半小时。 

          储先福,二十岁,贫农孩子。家乡粮食困难,对连队伙食十分满意,吃饭又多又慢,好象是人生最大享受。迷信神仙,会起课卜卦(当然是悄悄闹着玩的)。劳动埋头苦干。 

          王美新,新战士,十七岁,很讨人喜。贫农孩子,文化不高,唱歌走调,但唱得很好听,在家乡是业余文艺宣传队的骨干。 

          “大家说话呀!”严班长说。六个人在黑暗中已闷坐十来分钟了,只有叶洪发的烟头一红一亮地照出众人模糊的忧愁的脸色。 

          我暗自惭愧,无能为力。我自己的历史问题看来已基本澄清。可是我们省军区深挖“五一六”的运动还未结束。有个别承认是“五一六”的人,说我这个后勤部副部长也是一个,目前査无实据。因此,下放农场以来,我的老部下,这个师的卫生科长兼医院院长也未敢公开来看望我,只是借口检查卫生,来过一趟,私下告诉我一些情况。我们这批干部下到农场各连队,上级有规定:不表扬,不征求工作意见,不请讲战斗故亊。所以我二十七年前曾在这秋雪湖打过游击,在芦荡过伤员的事也没有对严班长透露过。在“五.一六”问题上,我不宜当众表态。 

          战士们呢? 

          叶洪发从来不先发言;储先福一贯很少发言;王美新在女学生们来“学军”劳动时多看了几眼,受到过班长的批评,事关姑娘,不敢带头发言。 

          副班长安晓宁不忍心叫班长等着发急了:“报告!我的意见真的还不成熟,先开个头吧。我认为应该马上报告党支部。我们连当然会汇报营部、团部。这样就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上级想个办法把芦花收容保护起来……。” 

          “绝对不可能!阶级斗争呐!”叶洪发摁熄了烟头说。黑暗中,王美新也开了腔:“就是嘛!” 

          “另一种是:上级指示把芦花送回公社。”副班长继续分析。 

          “那不是送回虎口啦!”小王急叫起来。 

          “不能送回去丨”储先福也表态丫。 

          “不能让她躲到亲戚家去吗?”叶洪发说。“她要是有地方躲,也不会跑到我们这男兵窝里来了。”严班长说。 

          这话倒启发了我。秋雪湖北部半岛上有个麻疯病院,院长是我的老战友,那里可是禁区。我说我倒有个地方。我们用小船把她装上,夜渡秋雪湖,送到北湾去。” 

          门“嘭”地被推开了,芦花撞了进来:“我不去!我不去!麻疯!我死也不去!” 

          是啊,造反夺权的高潮中,麻疯病人也反对什么“刘邓路线”,有七个病人跑出来乱窜。从此,秋雪湖的群众谈麻疯而色变。 

          “不能去,”严班长说,“麻疯病院也有他们一派的人,藏不住的。” 

          大家又沉駄了。 

          “班长!”芦花一声凄绝的呼叫,“你们不能收留我吗?你们都是好人。我千思万想,只有藏在你们这里才有我的活命啊!”说着,她双膝落地,清冷的月光洒满她的肩背,象一帧逆光拍摄的照片 

          “班长!”小王热切的呼唤。 

          “班长!”安晓宁沉静的提醒。 

          月光照不到班长,但还是把他的脸用钢灰色勾出一些轮廓。他脸部的线条儿乎每一很都是刚直的。伦勃朗恐怕也没有画过这样极其黝暗然而极其强烈的头像。 

          瞒着连队党支部,在班里私藏一个“五•一六”反革命分子的妹妹! 

          我感到班长的手在抖。我抓住他的手,他握紧了我,我也紧紧地握着他。 

          “班务会暂时休会。”严班长沉着地宣布,“芦花,你还到那里去睡觉。我,要好好想一想。” 

          三、“什么是毛泽东思想呢?” 

          严班长不是一个人想,他要我陪着。 

          他在月光如水的场院里转圈;我坐在老柳树隆起的树根上守着他。 

          我知道,下连半年来,同志们逐渐形成了对我的信任。倒不是因为我的“官”比他们的团长还大,而是传说我很有神通,牛和猪都能听懂我的话。是的,有一次,木栅门忘关了,十来只两个月大的小猪跑到大田里活蹦乱跳,管大田的战士们吆喝它们不理,赶它们便四散乱跑,就是不肯回场。战七们叫我,我走到栅门口高声说:“咦?你们怎么搞的,到处乱跑,不象话,快回家!”猪娃们马上一个跟一个地跑回来了。这乍--看很神,其实是地瓜干的条件反射。这群猪娃我是一边骂一边喂,搞惯了的。 

          “五一六”问题,我却没有办法了。 

          严班长不停地转着圈,不停地自言自语。 

          当他走近时,我听见了,他在背诵毛主席语录。是在一条一条地对照吧!皓月当空,人影如画,可是从他紧锁的眉头看来,他的“带着问题学”,并没有发生“立竿见影°的效果。 

          他终于在我身边的树根上坐下来。 

          柳枝在我们面前微微拂动。在秋天的满月光下,青的柳叶是银色的,黄的柳叶是金色的,但它们都是迷离朦胧的。 

          严班长自言自语地说:“到底是应该通过自己头脑的周密思考,不要奴隶主义呢;还是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要是不向党支部汇报,还有什么加强纪律性?要是汇报了,把芦花往死里送,叫陈庄的乡亲们都垂头丧气,还算什么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我没有回答。不远的什么地方,一只蟋蟀在低声叫唤。牛棚里,老母牛“哞”了一声。 

          “老何。” 

          “嗯?” 

          “到底什么才是毛泽东思想呢?” 

          谁能想到,当“班部”的小草房里躺着一个被追捕的姑娘,她正在板床上辗转反侧,流着热泪等待班长决定她命运的时候,这位班长提出的却是这么抽象的理论问题。 

          然而我理解七十年代先进战士的心。 

          “班长,你想,既然有了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马列主义,为什么还要有毛泽东思想呢?’’ 

          不愧是学习积极分子,他想了想,便非常认真地作出了回答: 

          “这,我前不久填过入党志愿表。指导员也找我谈过。马列主义,不能象王明那样背教条,哪一本哪一页,倒数第几行,照搬照套。嗯……毛主席他们亲自调查,根据我们中国的实际情况,来运用马列主义,才对路了,才有了毛泽东思想,是吧?” 

          有点吃力,可是“对路”。一个合格的新党员。 

          我照他的口气说:“这,就是说,毛泽东思想,不能死背书,要亲自作调查,根据调査到的真实全面的情况,用马列主义的道理来分析,才能对路,是吧?” 

          严班长猛一拍大腿老何,真有你的!根据实际情况制订政策嘛!”他又竖直了食指,“我这就去找陈庄的老贫农、老放牛们。你给芦花站岗,我去调查!” 

          “深更半夜跑去,人家不犯疑?” 

          “嘿,我的朋友,绝对可靠。” 

          

          月光下,塘里稀疏的水浮莲都睡着了,我也微微瞌睡。有人把一件军绒衣轻轻地披到我背上。我睁开眼,是副班长安晓宁。 

          “班长呢?”他问。 

          “到陈庄调査研究去了。” 

          他点点头。我看手表,啊,三点半了! 

          “我来放哨,你睡一会吧。” 

          “不,我到陈庄去找他。” 

          我沿着大河向陈庄走去。月亮已经西斜,颜色也有些橙黄了。前面是老风车。这种六个帆架的、庞大的木风车现在已很少见。风车脚下横着一条大石。前夜,芦花就坐在这石条上等我。观在,石条上又有一个人,却是严班长。他双手托腮的背影,和六角风车架一起,被月光镶上丫一道淡金色的边。 

          我走到跟前,他也没有动弹。 

          “怎么啦?情况复杂?” 

          “情况很简单。什么‘五一六’,诬害!冤枉!什么革命组长,流氓!比国民党伪保长还坏!我决心收留芦花。” 

          “好极了,回去给班里统一思想吧。” 

          “等一下,有个情况,我只能给你说。”他把手上的一个泥弹“嗵”地一声丢在河心,拍了拍手指。“办了这件事,我肯定不行了!我家穷,老妈妈、小弟弟、两间破房子,本当找不到对象的。前年我入伍了,村里人说,凭我这个头、力气、勤俭,到部队入党提干大有希望,这才对上了一门亲。这事班里同志们都不知道。我不是填了党表了吗?本当再过一个月手续都可以完成了。以后即使提不了干,是党员,复员回去还能分配个工作。可现在,收留了芦花,连里迟早会发觉。副班长同连长感情好,保不定露口风。叶洪发怨我管得严,弄不好要去汇报。讨论我入党的支部大会月底月初要开,在那样的会上我还能对党隐瞒?嘿,不管是查出来,自己说出来,我入党的事肯定吹了。说不定还受个处分,提前复员。回乡分配工作休想了,对象肯定拉倒。参军带红花,回乡背黑锅。” 

          “不要想得这么坏嘛!事情即使暴露,我们可以摆事实讲道理。我们这样做,是符合毛泽东思想的。” . 

          “老何啊,你这么大的干部,怎么还是书呆子脾气?有些人心里的毛泽东思想跟你我心里的可不一样啊!我们团里的副政委在‘积代会’上讲话讲漏了嘴,说:‘现在宁可在政治上犯错误,决不能在组织上犯错误。’当时我们听了还莫名其妙,后来才辨出味道。就是说,现在宁可危害人民,也决不能得罪领导啊!这是做官的诀窍。我这么做,正好是跟地方领导唱反调,给部队领导惹麻烦呐!” 

          “那你打算怎么办?” 

          “没有什么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这个人不够硬棒,心里有苦处总想找个人讲一讲。讲过就算。走,回去把大家叫起来,继续开会。” 

          

          “我向陈庄的七位老贫农作了调查研究,查明芦花的哥哥完全是好人。一九六七年他就掩护过这里的老县长,一个非常关心群众生产和生活的赤脚县长。芦花哥哥初中毕业以后,一直在搞水稻优良品种,我们农场现在种的泰新三号稻种,就是他协助农学院的一位老师培育成功的。高天禄调戏芦花,动手动脚;芦花哥哥上去把高天禄推了个筋斗,这就成了‘矛头指向革委会’的‘五一六’了。所以我决心,一不把芦花送回虎口,二不把矛盾上交,一切严重的后果完全由我严樟明个人负责,芦花留在我们班里!” 

          一片掌声,算是鼓掌通过。可是熟悉内情的人是听得出区别来的。王美新、储先福的掌声急促响亮;叶洪发、副班长的掌声是有保留的。东边窗洞透进来的曙光,照亮了芦花满脸欣慰的泪珠。看到这,大家的鼓掌都热烈了。 

          严班长很欣赏这么三句话:严肃的态度,严格的要求,严密的组织。我告诉他这是罗瑞卿的话,他非常惋惜。他做事严密,对于芦花留下来怎么隐蔽,在大河边就想好了一套,经大家补充同意,立即行动。储先福会理发,给芦花连剪带推,长辫子变成男孩子。小王拿出他的新军装、新衬衣,芦花将就可穿。大家在牛棚一角堆起一个大萆垛,高达七尺,其实里头是空的,一边还通东墙的窗洞。我的油布、毛毯本就多余,拿进去铺好。芦花钻进洞去,再用草捆塞好,这草窝香喷喷暧烘烘。芦花到底是十七岁的孩子,再钻出来的时候,眯着眼睛笑了,嘴边第一次露出两颗米粒小酒涡。 

          班长规定:严守秘密,封锁消息,轮流站岗。重点监视连部和陈庄两条通路。其余的田埂小道、河沟水塘,凡是有本班以外的人靠近,不论谁发现,应立刻发出噜噜噜的唤猪声,芦花便马上钻洞。万一的万一,被人撞见,就说这是九连的新兵卢华,王美新的小老乡。 

          芦花需要的日用杂品,只有我到团部服务社去买才不惹怀疑:痰盂、手纸、毛巾、香皂、牙刷、牙膏、镜子、剪刀…… 

          吃饭是个大问题。虽然是生产稻麦的军垦农场,产粮却全部上交。菜金少,农活重,连队口粮严重超支。司务长、炊事班长卡得紧,除了病号饭、值班员饭之外,一律不准打回班里吃。饲养班可以不在大饭堂进餐,也得在伙房吃。早饭的馒头笼屉有监厨员关心着,要是偷拿几个藏在兜里被抓到,饲养班在吃饭问题上就信誉大减了。 

          储先福忽然说:”从今天起,统统由我值班!”他见大家不懂,解释说炊事班知道我老储肚子大,轮我值班打饭给得多。我,让一半给芦花!” 

          此话由储先福说出,是什么份量啊!叶洪发也有点感动了:“不,那要把老储饿坏的,大家轮流,我去打饭也能让他们高格贵手多打点。” 

          

          猫有思维吗?谁知道。反正有一天,伙房的小黑猫被它的妈妈大花猫领着,走过一里长的田岸,来到饲养场。也不知大母猫用什么语言或信息告知了小黑猫,这黑闺女留在装麦麸麻袋上不跟它妈妈回去了。第二天,大花猫还来看望女儿一次,衔来一只小老鼠作为补助。第三天起就完全断绝了母女关系。小黑猫曾有两次想回伙房,都被大花猫怒逐出来——妈妈又怀孕了。小黑猫终于发现,妈妈指定它的领地是食物丰富的好地方。如果跳上严班长的床铺会被打下去的话,对面老何床上是盘起小尾巴睡觉的安全场所。我挺怜爱它,叫它‘‘黑妹”。 

          自从芦花进班,饲养班的军容风纪突然整齐了。小王再不敢乱唱山歌,眼睛也绝不朝芦花那边斜视。叶洪发搞来一担石灰水,把猪圈的围墙刷得雪白。工余练刺杀的时候,储先福的杀声也洪亮了。 

          黑妹刚来的时候,瘦骨伶仃,好象养不大。现在毛色乌亮,“陆海空”统吃。田里的老鼠捉不尽。鱼游上水,排水沟入河的急水头上鱼儿攒聚,黑妹盯着盯着,一爪捞去,一条二三寸长活跳的鱼被摔到岸上。猪圈里麻雀多,黑妹伏在围墙上,有人走来,麻雀惊飞,黑妹腾空扑去,一爪就是一个。自从芦花来到,黑妹就不再蜷在我床上,它去和女伴合睡了。 

          三天部队饭一吃,芦花的脸色稍稍红润起来了。她勤快极了。一双小手象一对蛱蝶似地飞来飞去。我们藏起来的脏衣服都被她搜出来,洗净补好,其整洁的水平使叶洪发也为之叹服。猪食锅的灶台更干净了,牛吃的豆饼刨得更细了,醣化饲料发酵得更香了。 

          然而人到底不同于猫。黑妹三五天便不想娘了。芦花却整天愁盾深锁。虽然严班长告诉她,她妈妈已经知道她的下落,可是耳朵特别灵敏的安晓宁在为她站岗的时候,却听到她在草窝里低声哭泣,叫:“妈妈,你不能死啊,妈妈!” 

          四、和着泪水的饺子 

          ‘“噜噜噜噜……”王美新发出一阵清亮甜润的唤猪声。现在,这却是警报。 

          —个四十多岁、外貌强壮的汉子,穿着一条补了又补的齐胸的胶皮水裤,挎着一个篾篓,顺着河沿摸鱼虾,正在河岸下边向老柳树摸来。这些河沟两岸田里农药重,青蛙少见,鱼虾也不多。我和他搭过话:“一天能摸几个钱?”“有多有少,三毛五毛。”我曾不胜感叹:一个壮劳力,一天创造三五毛财富!现在,严班长蹲在老柳树边正在和他说话呐。是在盘问他的来意吧?忽然,严班长转过脸来,脸色青黑,望见我便连连招手。我奔过去蹲下来。那汉子正在说老太太夜里隔着木格子窗朝外说话呐!说:‘叔叔伯伯们,劳你们给芦花传个话,千万不能家来呀!我快老死的人了,生命不值一根灯草啦!她千万不能家来呀’” 

          听完壮汉的叙述,班长马上召开了第二次紧急班务会议。芦花不参加。 

          “陈庄过去的民兵副队长陈木根来报告:芦花的妈妈被高天禄关起来了,要活活饿死她!”严班长压低着声音,“芦花逃脱以后,高天禄狂叫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有串连,有后台。他派人挨家搜,四处追,找不到便回来逼问芦花的妈妈。芦花妈妈老胃病,又瘦又弱,哪经得起几推几撞,昏死在地上。一瓢冷水泼醒,高天禄宣布,把剩下的粮食刮走,反锁屋门院门,加上封条,通知四邻,谁也不准给老太婆送吃的,违者以反抗无产阶级专政论罪。高天禄猜想,总有人知道芦花的下落,总有人会通风报信,他留下话:什么时候芦花回来投案,什么时候开锁放人。” 

          全班愤怒了。争论了好久,得出几条一致的意见: . 

          一、要去救出芦花妈妈是办不到的,但是坚决不能让她饿死。 . 

          二、这事由班长和老何告诉芦花,劝她千万不能回去找死„ 

          三、到芦花家送食物要高度警惕,绝对不能暴露部队和芦花家有联系。 

          四、由班长主持开展军事民主,制订送食物的行动计划。 

          五、经副班长安晓宁提议,大家再三考虑后同意,写不署名的人民来信分别寄县、地、省革命委员会告发高天禄。到城里去发信。对这一条,班长最后一个点头。这头点得很重。我注意到,他的浓眉下面闪烁着两颗火星,好象还有什么更强烈的念头憋在脑门里。 

          没想到芦花这么野。她一听说她妈妈受这样的折磨,简直气疯了,眼泪满面,不停地说:“要死我去死,我去砸锁,我去戳死高癞子!”三天前,我们一把杀猪刀不见了,原来在芦花那里。今天她亮出来了,不知她什么时候磨的,通体雪亮,寒光闪闪。同志们当她真的疯了,要去夺下她的刀子,我急忙阻挡。她清醒呢,再野再凶,声音一直很轻,一刻也没有忘记严班长规定的保密纪律。 

          我劝她好久,没用,她硬要拼。严班长火了,桌子一拍,把她好一顿熊:“你现在穿军装了,是战士!去拼,去死,管屁用!有种跟你哥哥一样,跟坏蛋们斗到底!你不要光想着你那一家一户,秋雪湖的乡亲都在遭罪呐!”也怪,这一熊,芦花安静了,服从了。最后,大家想出一套办法去送饭食,还大胆让芦花去见妈妈一面,好叫大妈真正放心。 

          第二天天亮前,九条牛列队出发了。严班长率领的牛队,行军次序是严格的。必然是他自己骑着“疯牛”开路,其他八条牛按次跟上,绝不准抄前落后。“疯牛”其实并不疯,只是性子暴烈,动不动两眼血红要撞人。连里两次想宰了它,只因它身庞力大,一条抵两条,舍它不得。严班长本是炮班班长,就因为“疯牛”最听他的喝,才调来当牛司令的。现在他高高地骑在牛背上,人和牛一样威风凛凛。谁要是不识好歹,敢拦一拦这个牛头,准得跌个仰面八叉。可是牛司令并没有带任何武器,他挎包里装的是六个油条那么大小的发面馒头,咸甜都有,那是储先福冒险从炊事班发面团里偷来,芦花亲手蒸好的。说来可笑,储先福偷面之前,还按他爷爷传授的指法卜了一卦,据说得了个“小吉”,才敢下手的。做成油条状,是因为木格窗的方格小,得象穿梭一般丢进去。别看是支牛队,还派出尖兵,王美新奉命先走几分钟,到陈庄侦察。如无“敌情”,蛙鸣为号。牛队进庄,王美新就在横巷口放警戒。 

          东方泛起鱼肚白色,映着这支牛队的剪影。“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独特情景呵!无产阶级专政的柱石——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个班长,还有一个原省军区的后勤部副部长,一个女扮男装的“战士”,去给被革命领导小组囚禁的、重病的贫农大妈秘密送饭! 

          要在正常的年月,这是勤劳的农民老大爷开门咳嗽,拾粪抓鱼的时候。可是陈庄却非常安静,静得叫人神经紧张。牛蹄“托托”的声音都太响了。幸亏小王在叫了呱咕、呱!”——平安无事。牛队进庄了。没有人影,也没有“吱呀”开门声。前面就是芦花家东墙的木格子窗了。严班长轻捷地跳下牛背,走到窗口。牛队照常“托托”地朝前走。严班长在窗口低声声叫了句“大妈!”六个馒头便接二连三地投进窗格。严班长往前走了。第五条牛背上骑的是芦花,她早已跳下牛背,扑到了窗口。 

          “妈!”芦花声音很轻很轻,可是能叫人心房发抖。 

          “芦花!”窗里传出一声更加强烈的低喊,气息极其微弱,可是情绪极为昂奋。真象是从地层深处传上来的、受压千年、突见一丝光明的惊呼。 

          “妈!你看,我当了解放军了,我是解放军了呀!妈,你放心吧!” 

          “呵,放心了,妈放心了!芦花,好好干,听班长的话,争气,争气啊!” 

          芦花应了一声,就按规定跑开了,跟上了牛队。她双手捂着脸,肩背剧烈地抖动。突然,她好象预感到这将是永诀似地,又失魂落魄地奔回来,趴在窗上把脸向里贴了一贴,这才飞快地跑了。 

          天已经在亮了。我最后一个牵着老母牛走过窗口。原来格子窗中间半尺来宽、七寸多髙的一个木框上,玻璃已经打破,只剩下一小角。木框里,象一幅古老皱裂的油画似的,镶嵌着芦花母亲的脸。 

          这是一幅多么叫人心痛的活人像啊!恶病质!在苍白的曙色里,我这个老医生立刻看出这是晚期胃癌的征候。极端消瘦,极端枯槁,额头还带着毒打猛撞的紫黑色的伤肿。可是那双周围密布皱裥的老眼却闪耀着炽烈的狂喜的光华!“大军同志!”她望着我说,还是用的企国刚解放时的称呼,“苦命的孩子,谢谢大军搭救啊!w 

          我的眼眶里立刻漾满了泪水。 

          “嫂子,我们解放军一定让芦花过好日子^有好出息!给你争气!” 

          牛蹄“托托”地走上了陈庄西边的湖堤。东方泛红了。远处,部队的起床号响了。接着,髙音喇叭里响起了《东方红》的广播歌声,随着风力的强弱,一阵阵地回响在秋雪湖的上空…… 

          

          三天以后,牛队又去了一次,这次带去的是发面菜包子。饲养班每人都从伙房掖了一个回来。这次我没有去,也没敢让芦花再去,是班长、小王、叶洪发去的。严班长回来时满脸高兴,对芦花说,“你妈妈叫你尽管放心!”事后,他却拉我到一边,悄悄说奇怪,屋里没有响动。小王叫了比声大妈,又到门口去看过,门锁着,封条还是十宇交叉贴着,就是没有回音。你别对芦花说。今晚明晚,我还得去调查。” 

          第二天晚上熄灯以后,严班长又独自去陈庄,可是他不到十一点就回来了,把我摇醒: 

          “老何,老何!芦花妈妈死了!’’ 

          “啊!怎么死的?” 

          “闹不清。今天下午高天禄从县里回来,大发脾气,说有人胆大包天,写信到县里告他的状。他叫人把芦花家的门打开,要亲自审问芦花妈妈。一看,芦花妈妈躺在床上已经硬了。我们送了不少吃的,乡亲们也丢过饼子——” 

          “高天禄有没有发现吃剩的东西呢?” 

          “没有。我特意问了,怕他找到部队的线索。房子里什么吃的也看不到,老鼠多,全给老鼠拖走了。可是乡亲们气坏了,都说是饿死的。高天禄有点顶不住,跑公社去没有回来。” 

          当晚十一点钟,饲养班召开第三次紧急班务会议。 

          这次会议争论空前尖锐。沉静的人竟变得非常激烈,副班长安晓宁认为告状产生了影响,现在出了人命大事,正是公开斗争的时机,坚决主张向各级领导汇报,向高天禄发起进攻。“有组织的力量,才是胜利的保障!”他的诗一般的意见得到热情派王美新的支持。我和叶洪发坚决反对:现在这种年月,死一个“反革命家属”根本不算一回事。公开斗争的结果只能是全部暴露,芦花落进虎口。严班长一直听着想着,最后他竟归纳了三句很老练的话: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暴露;不到准备好后路不能公开;不到掌握足够的“炮弹”不能进攻。大家终于商定了几条意见: 

          —、死讯暂时不告诉芦花,食品每隔三天照送一次,带出去处理掉。 

          二、矛盾还是不上交,暂不向上汇报。 

          三、再一次写信向县、地、省揭发控告高天禄,还是到城里去寄出。 

          

          要在芦花面前装出一切顺利,真难呐! 

          一滴眼泪落在饺子皮上,这是储先福的眼泪。 

          今天是连队的星期日,伙房把面粉、猪肉、白菜、粉丝分给各班,让大家各尽所能。芦花看到那么多同志都帮着包饺子,又露出了米粒小酒涡。 

          “我妈最喜欢吃白菜粉丝饺子了。老储,再擀小一点。我妈最会帮人家包饺子。你们解放军来建设农场,开头就有一部分住在我们庄上。我妈包饺子就是向山东老同志学的,皮又薄,个又小,老同志都夸她包得好!” 

          芦花没有戴军帽,一寸来长的小圆顶头发披在前额。好勤快、好秀气的一个小同志啊,蛱蝶翻飞的手上迅速地出现一只只小巧玲珑的饺子。“班长,看,你看,这就象我妈包的了。她有胃病,我还要包小一点。班长,明天清早送饺子,你再带我去一趟好不好?还有老何从医院里要回来的胃痛药呢!我想自己交给她,看她朝我笑一笑。求求你.好班长,我妈只怕,难得笑几回了……” 

          严班长捧着饺子急忙转过身:“我,考虑考虑吧-一-”一颗很大的泪珠滴在饺子上, 

          五、芦花的未婚夫 

          储先福慌得连唤猪的警报也忘了,气急败坏地低声喊:“班长,班长!连长,连长来了!” 

          全班一阵大乱,芦花钻进草窝。小王刚把洞口掩蔽好,连长已巡视到牛棚来了。小王站在洞口不敢挪步,生怕背后还有破绽。大家的心都吊到喉咙口。连长望了望草垛,看了看“疯牛”,径自走出牛棚,到“班部”坐下。对严班长说叫他们都来!”全班立刻集合。 

          他会不会挖苦说:还有一位呢?我担心。可是连长没有追问。他扫视了一眼,火辣辣地开腔了: 

          “你们给我小心一点!陈庄出的事不小哇,逃的逃、死的死。县革委会还派人到我们团里,说有人在城里发匿名信攻击陈庄大队革命领导小组的负责人,为‘五一六’反革命分子及其家屑鸣冤叫屈!这写信的人嘛,还没有査到,要我们部队帮助排查。我们连队离陈庄不远,你们饲养班更近些。你们再不要随便跑到陈庄去!老何,你以前到陈庄去给老乡看病,是连里布置的,不关你的事。严樟明,以后,你们不经过连里同意,不准再和陈庄的群众来往!听到吗?”' 

          连长走后,严班长呆呆地坐了好一会,随后就开始了平时少见的行动——埋头写宇。他在一本有“奖“字的红皮日记本上不停地写。有时显然遇上不知道的宇,咬着钢笔管皱着浓眉。我想帮他。他却笑笑说这是他一个人的事。从上午九点多直到晚上九点多,除了匆匆吃饭和非他干不可的事,他始终在写,他的字体大,简直把整个本子写满了。 

          同志们已经在赶牛进棚了。严班长今天很“官僚”,完全不参加这些劳动。相反,他动作细致地把日记本用塑料薄膜包好,放在他的抽屉里;然后倒热水洗了脸和手,在他床肚里稳隐地捧出一只纸盒,放在桌上。 

          “啊!”我不禁轻声叫起来。 

          装月饼的硬纸盒。这是我在中秋节前从城里买月饼装回来的。昨天拂晓,芦花曾双手把它捧给班长。盒子里,四角放着四个胃痛药瓶中间密密地排列着小巧的饺子。芦花知道,木格窗中间方框上的玻璃既然已经打破,这月饼盒子侧竖着就满可以塞进去了。纸盒上还扎着两根奇特的“绳子”,十字交义。那是芦花用剪下来的长辫子编的细绳,编得很紧,两头扎牢。这是她妈妈几千次给她梳理过的,她要把它们留在妈妈的怀中。 

          昨天拂晓当然不能让芦花去。但是这纸盒和辫子竟没有沉到秋雪湖里。 

          煤油灯下,严班长眼睁睁地望着纸盒,好象它是有生命的东西。 

          “你打算怎么处理呢?”我有点犯疑了。 

          “你没有听出连长的声气不对吗?“他答非所问,“我觉得他有怀疑。芦花的事看来很快要爆炸了。” 

          “不至于吧?” 

          “要做两手准备啊!” 

          我们一时都沉默了。准备?谈何容易! 

          “老何,你愿意给我参谋参谋吗?我的准备,对我,是个大转弯。我……” 

          他的脸上忽然涨起了红潮,他的两只大手也颤抖起来,比抱着了芦花那晚抖得更厉害。 

          ‘‘喂,你怎么啦?” 

          “我……可能又是一次大错误……我,喜欢芦花。”他低下头,“我喜欢她。” 

          哦,喜欢!这是多么惊人而又可贵的“喜欢”啊!在婚姻缺乏爱情基础的农村青年来说,这是生平从未有过的自然萌发的爱!对严谨多思的严班长来说,这又是多么认真的爱! 

          “她,她知道吗?” 

          “没有。”他抬起头来,目光热烈,“绝对没有!我们不象城市学生兵那样的。我是想,她的妈妈过世了,哥哥看来只能冤沉海底了,好好一个家全完了。她孤苦伶仃,没处投奔。我呢,也快完了。入不了党,背一个政治错误回家。对象本来就不相识,肯定一刀两断了。我知道,芦花信服我,她心好。我这个人,我自己知道,心也不坏。我两年半寄回家去一百块钱,自己还存下六十多块,够我悄悄地带她回我老家去了。我弟弟也大了,我娘有他奉养。我家乡是大山区,往深山里一走,山高皇帝远。只要她愿意,我可以带她进山去,谁也查不到我们。我决不会叫她受罪受气的!” 

          这是真心实意的爱情,又是多么悲惨的爱情啊! 

          芦花妈妈嵌在木框里的脸。“苦命的孩子,谢谢大军搭救啊!” 

          大军啊大军,你所向无敌,扫尽了神州大地的乌云,现在却要眼看着一对勤劳善良的青年,跑进人迹罕到的深山老林里去导找他们安身立命之地吗? 

          严班长见我不回答,闷着头说我知道这样做不符合毛泽东思想。可是为了救芦花,我万般无余,只得这样做!我走以后,请你留心我的这个抽屉。我把红皮日记本放在这里面。”他抬起头来,我在他眼睛里,又看到了当他知道芦花妈妈被囚禁那夜的火星。“这上面写了我对陈庄大队的调查,对真正的阶级敌人的揭发。这跟你毫不相干。上面错别字那么多,不会是同你老何串通合作的。你只要对指导员说一说就行了。可惜!为秋雪湖的乡亲们,我造不出‘炮弹’,只有这么一颗土造的‘手榴弹’!” 

          我一时找不到有说服力的话来帮他分析。我只是说你准备揭发斗争,精神是很好的,不过整个这一步,连同芦花的出路,还是再等一等、看一看吧。选准时机很重要。你眼下绝对不要向芦花透露。” 

          “可以。”他回答得很痛快,“现在我们去把饺子沉到水塘里吧,给芦花妈妈上供。” 

          他望着纸盒想了想,解下了一道辫绳,又拣起一块磨刀的薄砖,紧紧地塞在留着的一道辫绳下,这是为了保证纸盒下沉。他又找出一块带红五角星的毛巾,雪白全新的,把解下来的一条辫绳珍重地包起来,放进挎包。 

          繁星满天,四野寂静。“班部”的门“嘎”地一声开了。严班长庄重地捧着纸盒,我跟着他,逛出门来。我们打量一番,觉得老柳树外边留有水浮莲的塘面最清净、最幽美,就缓步走去。走到老柳树旁岸沿上,严班长轻声祈祷起来: 

          “大妈,你生前我严樟明不能给你尽一点孝心,你死后我代芦花给你老人家上供吧。我向你发誓:哪怕拼着一死,也要保护你的芦花I”说着,他慢慢地双膝跪下。然后,真象上供那样把纸盒举到齐眉。蓦然间,他双手一托,纸盒远远地飞出去,“嗵”地一声响,深秋稀疏的水浮莲被浪花冲开了,在水面晃动了一会,又恢复了平静。 

          谁也没料想这时候河里会发出极低的人声:“严班长!” 

          我们都不禁一颤。“严班长!”声音很熟,是摸鱼人,前民兵副队长陈木根,他发抖地说:“芦花的哥哥要死了!” 

          

          情况又将急变。班长立刻跑步去陈庄。 

          临走前,他要我把这消息告诉芦花,告诉全班,叫大家“全副武装”,休息待命。 

          这半夜,我们六个人,连芦花在内,都不约而同地齐集“班部”,不分男女,和衣躺在我和班长的两张板床上。芦花腿边,还有那只“黑妹”。 

          直等到下一点,门“吱”地一响,严班长回来了老何,你出来一下。” 

          我们走到老柳树下。严班长问: 

          “都给他们讲了吗?” 

          “讲了。她妈妈去世也给芦花讲了。” 

          “她怎么样?” 

          “意外的坚强。她说她看到了,你捧着那只纸盒子,跪下来抛在河里,她哭过了。现在她不哭了,就是紧张得一阵阵发抖,大概是为她的哥哥。” 

          “老何啊,我真该死!”严班长突然捶了一下自已的脑袋。“前些天调查,我只注意政治情况,思想作风,没有问家庭关系。老何啊!芦花的哥哥不是亲哥哥,是她家从小收养的孤儿,是芦花的未婚夫!” 

          “唔……” 

          “也好。这一来,我办这件事心里更清白了,完全彻底了。请你叫副班长出来一下,我跟他交换一下意见就开会。” 

          第四次紧急班务会,是一次相当庄严的会议。 

          情况是:芦花妈妈一死,高天禄心里也发虚。谁知公社、县里革委会的头头都说深挖“五一六”是当前最现实的阶级斗争,不要婆婆妈妈的。高天禄回来气焰更高了,亲自到芦花家里翻箱倒柜、掘地拆墙。结果真给他搜出芦花哥哥藏着的一大堆书,据说都是农学院的反动权威的,一部分还是英文的。高天禄好象搜出了秘密电台似地送到公社,说这是里通外国的变天帐!硬把芦花哥哥麻绳吊、铁棍打,一条腿打得骨折。还算是运气,县里派来的专案组长有点文化,把英文书看了看,读不懂翻翻字典,也就弄清了全是改良稻麦品种的书。这才叫把人放了,送回大队监护治疗。什么治疗啊!就躺在泥地上,垫了半张破芦席,关在“五一六”的“牛棚”里,发着高烧!大家正要抢着发言,严班长双手一摁,说:“我还要报告大家一个新情况。芦花的哥哥名叫张犁,犁田的犁字。他爸爸是志愿军战士,在朝鲜牺牲,他妈妈后来也去世了,是芦花妈妈收养了他。他和芦花从小兄妹相称,感情很深。芦花,有一回你小腿上被毒蛇咬了一口,你哥哥用嘴给你吸掉毒水,他自己的嘴唇、舌头,肿得乌青,是吧?今年中秋节,芦花妈妈的胃病一天天加重,就叫他们小俩口,在芦花爸爸的遗像前订了亲。当时芦花妈妈说:我恐怕看不到你们成亲了。只望你们两个有情有义,白头到老,我到黄泉路上找到你们的爹爹,也好有句宽心话!” 

          在场的人谁又能忘记芦花的哭声! 

          严班长继续发言,很沉着,很有条理,带着一种大彻大悟的语调:“现在张犁同志快要被整死了。我严樟明已经下定决心,要救他出来,救活他,治好他。慢点,让我先说完。我知道大家都会赞成,又都会觉得难办!难道人民解放军还能操起冲锋枪去劫牢反狱,同陈庄的武装民兵打一仗?当然不能。怎样救法,我刚才想好了一套办法,等会我详细汇报。现在,我想先请大家帮助解决两个问题。 

          “大家注意:芦花哥哥救出后,事情就公开了。原来副班长主张公开斗争,我不同意,因为那时候我们‘弹药’不足,肯定斗不过高天禄他们。现在有了‘张犁事件’这颗炮弹,再加我们调查的整个陈庄大队群众遭罪的材料,我们可以同高天禄挑开盖子打一仗了!不过,谁胜谁败,还很难说。所以,芦花还是要有个地方藏身。我是不行了,老何和副班长家里目标都太大,不能去。请大家想想办法吧!” 

          没想到第一个站起来承担的是叶洪发。他说严班长你放心,这事包给我。过去你把我管得太严,我对你这个学习毛着积极分子有看法。我猜你是向上级讨好,想入党、提干。你对芦花很关心,我又猜你对她有个人打算。今天你什么都透亮了,我叶洪发服了。芦花要是没有别处可去,就到我的未婚妻家去,带我一封信,去住一年二年也不妨。那里是大湖小洲上的孤村野店,大革命革不到,那地址全团只有我知道。只要各位老大肯保密,部队、地方都找不到那个野描洞。路费粮票我这里全有。” 

          他这一说,大家踊跃捐献。连队虽然粮食超支,还是给各人补助过不少粮票,储先福马上拿出三十斤,还是“全国的”。 

          严班长义说还有第二个问题:谁出头?斗争一公开,全班都有牵连。照现在这个热劲头来看,到时候只怕都抢着出去承担责任。那是笨办法。毛主席教导我们:打仗无非是消灭敌人,保存自己。我们要尽量减少损失。出事情,由我—个人去承担,不要争,我是班长,又是学习积极分子。前些时候毛主席哲学着作讲用会,我的讲用稿是指导员帮着写的。这回我不论到什么会上,哪怕是审判会上,我自己来讲用!’’他拉开抽歴,拿出红日记本,“讲用稿大部分写起来了。前几天我还晃晃荡荡,生怕这样做不符合毛泽东思想。现在我清醒白醒,我们这样做,完全符合毛主席的一贯教导。中国共产党和人民解放军没有白白培养我这个跟牛屁股出身的青年。我们开窍了,有主见了,敢到台面上去斗!哪怕把我充军三千里,我也要讲它三千里。要讲得全团全县都知道真相,要讲得高天禄一伙露出原形!这当然免不了要得罪几个老爷少爷的。除了这口头讲用,明天一大早要先拿出行动来讲用。这讲用行动的水平也不低呐!所以同志们,请你们不要和我争这一份光荣,说不定革命委员会还会送我碟子那么大的一个奖章呢!” 

          六、“行动讲用” 

          一九七〇年十一月一日早上七时半。按昨夜—致通过的方案进入行动之前,全班七个人在芦花的稻草窝前集合话别。谁都淸楚,这一分手,至少有三个人:芦花、严班长和我,是很有可能再不会会和大家见面的了。 

          “我们以后就永远……”王美新几乎要哭出来,“永远见不到了吗?班长!” 

          “那要看斗争胜利不胜利,形势好不好。” 

          ‘‘好不了。”叶洪发说,“好人打好人,坏人打好人,还得打下去。” 

          “我,我算了一卦,”储先福平时是不敢公开他的迷信行为的,今天破了例。“今年是狗年,要到下一个狗年,我们的运气才会好。” 

          奇怪的是今天连班长也没有指责他。叶洪发说:“下一个狗年,要到一九八二年呐!我这把骨头不知撒哪里去了!” 

          ‘‘不会的!”储先福为他的信仰辩护,“到那时候就是‘大安’了!” 

          “我相信。”严班长说,“不是相信老储卜的卦,我相信我们的共产党、解放军!” 

          “那我们就约定,十二年以后的今天,我们再在这里聚会好不好?”副班长安晓宁忽然提出一个孩子气的动议。 

          大概因为惜别的情绪太浓吧,这动议竟被大家一致赞成: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一日,大家到此重新聚首。多么富有诗意的约会啊!最有诗意的是储先福的一句话: 

          “我老储就是要饭,也要要到秋雪湖来!” 

          

          严班长照例撑着饲养班的小木船,我照例背着红十字药箱,又到陈庄巡诊了。陈庄群众对我这老军医还有点信仰。严班长已经了解清楚,高天禄到县里去了,不在庄上。果然,接待我们的是新任的民兵连长,一个爱动手脚不爱动脑筋的人。我宣布,最近瘟疫开始流行,于是挨户检査了卫生。最后,我们来到关押“五一六”的草棚,摸鱼的陈木根“正好”今天也是放哨的民兵之一,他悄悄一指,我就看到芦花的哥哥啦:他脸烧得通红,脸上还有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两眼紧闭,干裂的嘴唇却张着,呼吸急促,一条腿肿得乌紫发亮,疮口在溃烂。他一动也不动,显然是高烧昏迷。从外表的征候来看,很有可能得了败血症。若然如此,我带来的青、链霉素基本无用,必须尽快迭医院抢救,迟几个小时就会死亡! 

          我想起严班长竖起来的食指。他的计划真妙!我立刻装作大吃一惊,又仔细看了看,马上倒退一大步,向民兵连长说了两个字:“麻疯!”民兵连长一听,第一个反应就是“呼”地 

          朝门外逃出去,还捂住彝子。这可怎么办?谁还敢碰呢?然而马上得抬走,送北湾去!哪怕丢在湖里也可以!谁抬呢?紧要关头还是求求解放军同志发扬风格吧。弄来一张芦席,我和严班长戴起大口罩白手套,把芦花哥哥卷起来,抬上了小木船。民兵连长连连道谢。仓猝间设啥慰劳,吩咐快去取烟酒。严班长正好装作“逃礼”,竹篙使劲一点,小船直向河心冲去。我拿起另一支篙子,双篙齐下,迅速向北,不一会就进了秋雪湖。到北湾去该渡湖向北,对不起,我们一个右转弯,顺着西风沿秋雪湖南岸向东去也。 

          王美新按计划在湖堤上了望,一见小船来到,他发出蛙鸣,芦花迅速翻过大堤。小船拢岸,芦花一跳上船,小船立刻继续向东,我的老部下主持的师部医院是在秋雪湖东南方向! 

          芦花扑到席筒边,探头一看,“哇”地哭开了。严班长挺厉害地说:“好好地哭什么!快替老何撑船,老何快打针!”原来打针和迅速脱离陈庄是矛盾的。现在芦花撑船比严班长还熟练,船头上浪花叮咚直响,我就把青、链霉素给芦花哥哥打上了,虽然未必管用。 

          现在抢时间就是抢生命了,可是前面还有一大关口。弯进内河去师部医院必须经过团部驻地。那里的三岔河口有一条曲拱桥,一-个码头。那里有岗哨,还有团部的干部,营连的干部,各连的司务长和给养员,经常来来往往、上上下下。任何一个该管的干部碰见,一查问,就完蛋了。严班长是想到这一层的。王美新下一步的任务便是沿河快步当尖兵,到岔河口侦察,看有没有狭路相逢的“冤家”。 

          严班长和芦花都使出最大的力气,衣服也顾不上脱,都是满头大汗。我也用船板帮着划。船很快接近了岔河口。这时候,小王却慌慌张张地沿河奔回来,喘着气完了,完了,我们连长,守在码头上!” 

          我和严班长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谁都明白,连长站在码头上决非偶然,他从没有这闲功夫。连长是完全掌握了我们的行动方案了!有人“出卖”了!一定是副班长!严班长的脸红得要冒血,如果不是握着竹篙,他的拳头一定捏得崩响。可是他忽然镇静下来,说连长一个人等着,不象是要抓人。救命要紧,冲过去!” 

          船渐渐临近三岔河口。老远就看见码头上站着一个军人,举着一具双筒望远镜在向这边观察。严班长沉静地说老何,我准备跳上码头去领罪,你同芦花撑船去医院。这事就交托你了。”看清楚了,真是连长!他已经把望远镜收进盒子。咦,他为什么向码头上面走,转到屋后不见了?是去叫人来抓我们?小船不顾一切地朝前冲。码头上却走下来一个人,副班长安晓宁!这家伙人小心不小,竟神色自若。严班长不知他背着的右手里有什么秘密武器,只做没看见,把船哗哗地撑过去。不料船近码头,安晓宁喊一声“接住”,右手一扬,一个白呼呼的东西飞向小船来,安晓宁是投弹能手,我年轻时爱打篮球,接个正着。是个布包。码头上,小安微微一笑,转身走了。 

          包里是一套身材小小的便衣,一件小号绒衣,一个塑料袋装着一百元钱和一叠全国粮票。最叫人吃惊的是一封给师部医院的住院介绍信和一纸“战士卢华”探家的通行证。 

          严班长手上的竹篙慢下来了。小船已离码头一百多米。此去医院已经不远。严班长沉重地叹了口气这么说,就不必要我护送到医院了。老何一切照计划办吧。我要回连里去开始讲用啦,芦花,请你靠岸。” 

          芦花要哭出来似地望着严班长。 . 

          严班长平静地说:”芦花,我走了。祝你们有情有义,白头到老!” 

          “班长!”芦花哭了。 

          严班长转身要上岸,忽然想起了什么,在自己挎包里摸索了一会,拿出来的是芦花编的扎月饼盒子的一条辫绳。严班长苦笑了一笑,说放在身上差点忘掉了,是你的。”说完,他轻轻一甩,把辫绳搭在芦花的臂弯里,转身一跳,就上了岸。 

          “老何,快撑!”严班长恢复了平时果断的神态,站在高高的河坝上挥着手。他雄健的体魄衬着蓝天白云。从此我脑海里的他,永远是这最后的印象! 

          七、秋雪湖又飘秋雪了 

          亲爱的老战友们,你们好! 

          接到信,我真想一气奔回到秋雪湖!这封信是安晓宁写的吧,写得真有感情!可是我到时候也许来不了。我们的钻井船很快要出海了。为了秋雪湖的孩子们永远不再偷稻草,我们要使劲开发石油。听说,我们当年分手的牛棚,现在是电灌站的楼房了。假如十一月一日我实在来不了,就请你们坐在电灌站的楼上,念念我的这封信吧。我闭着眼也能看到你们现在的模样。小王从小手大脚大,现在一定长得很高,祝贺你当上了镇上新盖的影剧院的副经理!那是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阵地,可要注意抵制各种歪风啊!再谢谢叶洪发你们两口子,听说卢华同志在你们老家养得红红胖胖地回来了。报上看到你们部里网箱养鱼很先进,秋雪湖也可以搞。小安当了我们老部队的宣传股长,你这次对我们重新聚会最热情,你是想拿我们的材料来教育部队吧?那可不行。我们那时候的做法是在党和国家的政治生活极不正常的条件下,才勉强说得过去。我说你还是多宣传今天的先进人物,还有就是帮秋雪湖的群众把两个文明搞上去。秋雪湖可以办的事多呢!我们老储现在是养羊的土专家了,一家六口收入三千多元,听了真高兴!他这次来肯定是胖墩墩的,用不着要饭要到秋雪湖了。最挂念老何了,老何六十岁了,离休了吧?欢迎你到我们油区来参覌。才不久有一批离休老首长来过了。听说老何后来分配去大西北工作了好几年,请你来给我们的青年讲讲伊利、玉门、柴达木吧! 

          对了,当时领导上一再问我,“疯牛”的木桩是谁拔起的。就是我们把芦花,还有她哥哥送走的第二天,老何没有看到过这场面,高天禄带着武装民兵檀自来搜查我们饲养场。那时候鸡飞猫叫,不知谁把我们的猪都放出来了。我们的猪也不是好惹的,顿时扎了营。我确实没有拔,敢拔的叶洪发也没有拔,可是这“疯牛”不知怎么搞的,拖着木桩就朝高天禄猛冲过去,把他顶在墙上。这一顶没有千斤也有八百。听说高天禄至今还不能下地劳动。当时这一条也被人家上了纲,所以我们连党支部虽是通过我入党了,营、团党委却不好批准。不过我对老部队输送我到石油战线是十分感激的。一九七七年我在油区入党了。 

          正写到这里,没想到来了秋雪湖的亲人!张犁同志来了!可惜我同时接到通知,正巧十一月一日中午出海。我留张犁住儿天,看看我们出海的盛大场面。张犁要不是自己介绍,我怎么认得出来呢?他的腿一点也不瘸,漂漂亮亮的一个技术副场长。卢华同志,我真为你高兴!你们的孩子都快上学了,你这个幼儿园的好阿姨要多学文化呀!张犁说:秋雪湖又飘秋雪了。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种秋雪。我的家乡山多水少。我什么东西也不需要。听说芦花做枕芯很好,你们一定要送我点纪念品,就用秋雪湖新长起来的芦花给我做一个枕头吧。我枕着它会在梦里回到秋雪湖来的。 

          

          “啊,这主意真不错!”王美新说,“等会我们大家去剪芦花吧!” 

          真如严班长信上写的,我们几个人正坐在电灌站高敞的楼上,听安晓宁朗诵这封信。北窗外,秋雪湖的面貌大变了。十二年前显得空旷的湖面上,现在整片整片地铺着白绒绒的芦花。今天西风五级,阵风六到七级,正是看秋雪的好时光。阵风起处,芦花旋舞,蓝天之下,碧水之上,无数朵秋雪在秋阳下闪着白光,无声地、浩瀚地向东飘去。 

          安晓东思索着说:“班长的这个要求意义很深。芦花虽然渺小,可是顽强。它们的生命力是摧折不了的。它们会蓬勃地长起来,远远地飞出去……” 

          “可是他为什么只要一个枕头呢?”卢华同志以女性的敏感问,“他还没有成家吗?” 

          “下面还有几句话,”小安说着念下去。 

          我这个人注定是要四海为家了。我们中国的渤海、黄海、东海、南海都有丰富的油气田,这是大好事啊!十一月一日,我和张犁在这里为胜利重逢干一杯,为远征出海干一杯。请大家和我们一同干杯吧!致 

          军礼! 

          战友严樟明 

          

          热烈的掌声,大家都在笑着,芦花也在笑着。我心里却别有一股滋味。他们谁也不知道,谁也不会象我这样,揣摩着“芦花枕芯”是不是还有别的涵义。象严班长那样的人,自然萌发的爱情一生很可能只会有一次。这一次是那么诚挚,却又是那么短暂!当他拼上全力撑船挽救张犁生命的时候,每一篙都在把这爱情深深地埋到秋雪湖的底里。然而爱情留在心底的刻痕是永远不可磨灭的。那就让他得到战友们献给他的一捧纯洁的芦花吧! 

          “千里送芦花,礼轻情意重!”叶洪发说,“走,我们剪去。” 

          大家站了起来。 

          “老何,你年纪大了,歇着吧!”储先福现在挺会关心人。 

          “是啊,是啊!”大家说。 

          “不,让我也送上一把。”我第一个走下楼去,边解释着,“他只要一个枕头,这枕头肯定是他要带了出海的。我要给他挑几束最最洁白的芦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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