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拥抱尊严
——评曹学林中篇小说《菜花灿灿》
黄显宇
树要皮,人要脸 。这句大俗话道出了一个普世的价值观,人既然活着,总要追求尊严,拥抱尊严。
是的,尊严,比阳光还要珍贵,即便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芸芸众生,弱势群体,也绝无例外,感同身受,这是人的一种本性和本能意识。
菜花、碌碡和细头,这是我市作家曹学林发表在2010年12月号《安徽文学》上的中篇小说《菜花灿灿》里的三个主要人物。他们为了追求各自这样那样的尊严,演绎了一场“借种生子”的喜中有悲,悲中有喜的荒唐活剧。
菜花是村里一个漂亮女人。做姑娘时被坏人奸污过,这事知道的人并不多,她却自卑自贱,下嫁给了自已并不相爱且比自己大十几岁的又精又刁的细头,这让谁不为她叫屈!她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安于所谓的天命。婚后十几年,吃苦耐劳,安分守己,从来不跟任何男人牵扯,乃至断然拒绝过队长会计的伸一腿。
但是,令人诡异和匪夷所思的是,她竟然和村里一个既无权,又无势的穷困潦倒的光棍汉碌碡走到了一起。是她堕落了吗?不。原来,由于细头十几年的无用功,菜花反被细头骂成了“不下蛋的母鸡”。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农村,要是被诟为绝后代,男人固然脸上无光,女人就更是低人一等。为了摆脱这种困境,赢得所谓人的尊严,本分的菜花竟然作出了非本分的决定,同意按照细头主意,“钓鱼借种”,一步一步地犹抱琵琶半遮面,袒胸露乳地撩拨碌碡忍无可忍的“性趣”,并且终于花好月圆,她“真的有了”。对菜花来说,这当然是莫大的喜事。她总算圆了一个女人结婚生子做母亲的完整的美梦;总算对渴求摆脱绝后困境的细头有了一个交待;也总算把自己背负的无用之女、不孝之人的黑锅化为神马浮云。说到底,因为“真的有了”,她便自以为不再比人矮一截,从此便赢得了可以扬眉吐气的做人的尊严。我们当然可以因此而为她高兴,为她祝福。同时,我们也不能不指出,就菜花而言,与其说这是喜剧,不如说更是悲剧,因为她为此付出的代价实在太沉重了。不必说对不起碌碡,虽说给碌碡带来了一时的“性福”,但终究有损于碌碡的名声,更给他带来了一世的苦恋;也不必说对不起细头,虽说细头是幕后的策划者和推手,但毕竟给细头套上了绿帽子,有伤于细头的自尊心;更不必说对不起自已,虽说自己渴求不做无用之女,不孝之人,这当然情有可原,但是,自己毕竟开放了不愿也不应该开放的门户;而更沉重的代价还在于,她尽可以在自已织造的虚幻的面纱里,尽情陶醉和享受来之不易的母亲的尊严,她却并没有意识到或者假装不知道,纸是包不住火的,面纱经不起点破,在人们的心目中她再也不是一个受人尊重的规矩女人了。赢得了虚荣,失掉了本真,得不偿失,二律背反,这就是菜花的一个令人唏嘘感叹的悲剧性的宿命。平心而论,对于她的失身,我们不能用世俗的眼光去蔑视和非议她,也不能从道德的角度去苛求和责难她。要知道,作为一个身不由己的弱势个体,她之所以“门户开放”,实在是出于无可奈何的被开放,是在公婆的脸色,丈夫的责难和邻里的议论这诸多有形无形的压力构成的“强权”强奸下被开放,犹如当年鲁迅笔下的祥林嫂是在神权、政权、族权和夫权的层层逼迫下,一步一步走向悲剧一样,菜花的悲剧也是在诸如神权、族权和夫权这些旧的意识和习惯势力的因袭下,一步一步地被开放,被悲剧。
纵观菜花的人生经历,我们不难发现导致她走向悲剧的一条清晰的路线图。青春时期,被坏人奸污,这是她悲剧的源头死水。由此自卑自贱,下嫁给自己并不相爱的细头,这是悲剧的发展。为了拥有一个女人起码的尊严,屈服于习惯势力的裹挟,配合细头钓鱼借种,引来碌碡破门而入,这是悲剧的高潮。喜得贵子以后,坚决与碌碡断绝单独往来,并在看到碌碡生死未卜时,顿然昏倒,这是悲剧的结局。作为一个悲剧的受害者,当她美梦成真以后,尽管同原本就不爱的细头只有婚姻没有爱情,尽管跟半路新欢碌碡没有婚姻,却有爱情,但是,在爱情和婚姻不可兼得的天平上,她毅然悲剧性地选择了坚守婚姻,忠于细头;乃至碌碡渴望探视本属自己的宝贝儿子时,不管当初怎样与碌碡激情四射了一场,也不管现在怎样与碌碡“藕断思恋”,她竟不肯给碌碡单独见面的机会,在感性上要做到这一步,绝非轻而易举,在理智上她却实实在在真的做到了。这就足以表明菜花不是不要面子的放浪之人,而是一个自尊自爱的正派女人。也足以表明为了坚守一个女人弥足珍贵的操守这条核心防线,在生理上菜花固然被失身,但是,在心理上她却没有失守,在道德上她却没有失落。于是,我们也就有理由为她荣当母亲的山寨版喜剧给以理解,给以包容;也就有理由对她先后被奸污被借种的两次失身的悲剧给以谅解,给以同情;甚至更有理由对她在喜得碌碡贵子后,既感激碌碡,又苦恋碌碡,但仍坚定地闭关自守,防范和拒绝与碌碡单独相见的正剧,给以赞许,给以赞叹。应该说,继续维持与不爱的细头不咸不淡的婚姻,拒绝与相爱的碌碡品尝有滋有味的爱情,这不能不说仍然是菜花人生的一大缺憾和不幸。但也正是透过这种缺憾和不幸,才更深刻地揭示了菜花追求本分做人的人性美和心灵美,也才让菜花在新的层面上,赢得了人们新的同情和新的尊重,从而为她赢得了新的真正的尊严。
跟菜花一样,为了拥抱尊严,碌碡作为被钓上钩,插足菜花和细头夫妻俩之间的第三者,其人生的经历同样悲中有喜,喜中有悲。与底层芸芸众生相比,碌碡这个穷困潦倒的光棍汉更是一个等而下之的小人物。他的生存状况不理想,感情生活不完满,亲人相继去世后,孑然一身,孤苦伶仃。30而立时,家徒四壁,债台高筑,偶有前来相亲的女方见状无不掉头就走。后来有一外地寡妇携带一子跟他同居一年,终因太穷,又不告而别。及至40不惑,关于谈婚论娶,他则心如死水,毫无“性趣”。从此倾心卖苦力,帮短工,成了队里和乡邻广受欢迎和怜悯的光棍汉兼打工者,作梦也不敢想到有一天会跟菜花交上桃花运。俗话说,相求不如相遇,在菜花袒胸露乳式的不时“挑性”下,终于跟菜花情投意合,互利双赢。对碌碡来说,能尽情享受这从未有过的甜蜜和“性福”,当然是一件值得高兴的喜事。然而,偷情是一柄双刃剑,乐极会生悲。可不是,他并不相信或者佯装不相信,菜花对他只是垂钓借种。诚然,在不同的感觉中,菜花对碌碡也确实已有“性趣”,但她毕竟深知偷情养汉在农村是会被人骂为坏女人的。何况她本来就恪守本分,从不胡来,当她一旦得计以后,势必“严”归正传。事实也的确如此。确信“真的有了”以后,为了维护自己的形象和尊严,她就毅然决定“从今天开始,跟碌碡断绝关系”。而碌碡势必在享受了一时的“性福”和甜蜜以后,陷入一世的思恋和苦恼。这就是碌碡喜忧参半令人同情的凄苦命运。
这里需要指出的是,碌碡作为一个无辜的第三者,他不是一个胡作非为的无赖和流氓,他的人品是值得首肯的。他老实憨厚,为了自己跟菜花的“性福”一场,他深深反省和内疚。他责备自己对不起菜花,毁损了菜花的名誉;他责备自己对不起细头,毁损了细头的自尊;他还责备自己对不起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丑事,在村里让自己丢丑。为了维护菜花和细头的尊严,也为了维护自己不再出丑的尊严,即使明知自己离不开菜花,也明知菜花未必能离开自己,在得知菜花“有了”以后,便发誓跟菜花断绝往来,本身就是被损害被边缘化的悲剧性的小人物,为了自己的尊严,更为了他人的尊严,坚持讲理性,讲道德,这就是人性化的碌碡,一个生活在社会底层,却追求高尚人格的小人物;一个没有文化却追求遵循传统文化规范的小人物;一个自己尊严被损害却又不愿去损害他人尊严的小人物。
碌碡的命运是令人同情的,碌碡的人品是令人尊重的。艺术的真实来自于生活的真实。现实的农村中,类似碌碡这样充满人性光彩的小人物并不鲜见,他们几乎是一个被遗忘被边缘化的弱势群体,社会理应给他们以关注和温暖,人们理应给他们以关爱和温情。可以说,这也正是作者从碌碡这个小人物的典型形象上所要释放的人文关注。
进一步探讨,我们还不难发现,在碌碡这个艺术典型上,还潜伏和承载着令人不能不深思远虑的人文和社会信息。据有关资料表明,由于重男轻女等种种原因,我国婴儿男女出生比例明显失调,若干年后,将有数千万“王老五”在游走。他们当中难以避免的“碌碡”们将难免会给社会带来新的纠结和问题。对此,我们应该引起足够的重视,保持清醒的认识。从这个意义上讲,碌碡这个艺术典型还有着不可小觑的警示作用,还有着不可忽略的社会意义。
细头是作品中不可或缺的又一个悲剧性人物。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是作者刻画细头形象的一个基调和底色。就说哀其不幸吧,结婚十几年,开花不结果,这对于生活在以无后为不孝的农村环境中的细头来说,当然是一个有失体面的遗憾和不幸。虽说造成不幸的原因归之于生理缺憾,并非是人品的差池,人们决不至于从道义上非议他。无奈细头竟不以为然。生理上的不幸导致了他心理上的不安,不要说在邻里面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甚至在菜花面前也像换了个人样,长得高,却矮下去了一大截,腰再也直不起来,话再也硬不起来了。为此,他不惜死要面子,又不切实际,明知自己不能生育,也明知众人知道他们夫妻不能生育,却偏偏要强行生育,这就必然导致他自欺欺人,“借种下蛋”,也必然导致他在自己织就的虚假的幻影中,从生理上的不幸走向心理上的不幸,再走向人格上的更大的不幸。喜得贵子以后,人们固然真心实意地为他高兴,向他祝贺,但毕竟成了人们含沙射影戏谑的对象,也毕竟成了人们茶余饭后打趣逗乐的笑料,这种人格上的损伤就远非生理上的缺憾所能比拟了。这就是细头的悲剧和不幸。而悲剧的制造者正是细头自导自演,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人们又怎能不为之扼腕叹息。
再说怒其不争吧。细头又精又刁。精则点子多,未必是坏事;刁则捉弄人,就肯定不是好事了。精和刁一旦撮合到一起,细头就难免走上旁门左道,做出损人不利己的荒唐丑事。这就必然会引起众怒:一怒他不争当有德性的好心人,却爱耍奸使滑,坑害他人。有一次,为了多称斤两多赚钱,竟昧着良心将水泥掺进猪食喂猪崽,结果是自讨没趣,赔了钞票又坏了名声。二怒他不争当有血性的好男人,却诡计多端,自取其辱。死精就死精吧,别人除了哀其生理上的不幸,谁也不会责怪他德操上不行。他却移花接木,自欺欺人,到头来不仅毁了菜花形象,损了碌碡名声,更使自己成了邻里众人心目中不屑一顾的缩头乌龟。这种不伦不类的悲喜剧,也只能由细头自作自受吞下这颗苦涩的果子了。
小说中一些或聚或散的邻里众人,他们是菜花、碌碡和细头这三人一台戏的看客,他们是来打酱油的。着墨不多,看客们的言谈举止,无不跃然纸上;逢场作戏,看客们的音容笑貌,无不栩栩如生。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又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对菜花、碌碡和细头各自所扮演的角色,看客们无不洞若观火,心知肚明。但是,为了顾全他们三人的面子,看客们不愿去捅破那层窗户纸,更没有人去刻意挑明真相。他们没有恶意的冷嘲,只有善意的戏谑;他们没有妖魔化的热讽,只有人性化的包容。即便是在茶馆里,茶客们旁敲侧击,笑话连篇,充其量也不过只是跟细头打趣逗乐而已,绝无中伤之意。即便是在细头和碌碡为母猪配种的现场,看客们也只是站在远处隔山打炮,有讪笑之情,而绝不贴到近处去点破隐私,无恶炒之心。甚至,该同情时就同情,该祝福时就祝福,其心态是平和的,其胸怀是大度的。他们不失为是一群颇具人性光彩的有品位的旁观者。
《菜花灿灿》在写作上也颇有特色。作者精于捕捉细微末节刻画人物形象,就连在茶馆里跟细头打趣的一个比细头还精的茶客,也是先把撒在桌上的烧饼屑全拣到嘴里才开口说笑话。这个令人忍俊不禁的细节把茶客的精啬勾勒得多么传神。而作者更擅长的还是用比比皆是的排比句式,深刻而又细腻地揭示人物微妙的心理活动。菜花、碌碡和细头围绕“借种”的三角周旋,既简单又纠结;既给力,又排异,他们各自在思想感情上的折腾和博弈,是相当矛盾和复杂的。为了各自名不正言不顺的所谓尊严,他们自求,又自疚;他们自喜,又自忧;他们自荣,又自羞,内心世界可谓风生水起,很不平静。作者犹如一个熟练的手术师,剥笋似地层层深入,剔骨入髓,把他们矛盾的思想,复杂的感情和起伏的心理活动,解析得淋漓尽至,十分到位。菜花在确信自己“真的有了”以后,文中连续用了三层分句,叠加6个“有了”,着力揭示和渲染菜花“真想遇见一个人就告诉一个人”的兴奋和喜悦之情,这简直与当年祥林嫂逢人就说“我真傻”的悲伤之情有异曲同工之妙。至于碌碡得知菜花“真的有了”以后,“让他惊喜,让他兴奋,更让他后怕,让他不知所措”,乃至冷静下来以后,警告自己“要忘掉这一切,忘掉菜花,忘掉孩子”,感情碰撞的火花闪耀的是甜蜜,是苦恼,更是可贵的人性美。而细头则想到碌碡心里就好像吃了苍蝇,很不是滋味,同时又“感谢碌碡,佩服碌碡,人穷色不穷”。瞧,既自取其辱,又自我麻醉,细头这样一个患得患失者的形象就历历在目。作品中类似这样洞微烛幽、入木三分的心理描写,不仅真实地再现了菜花、碌碡,甚至包括细头在内,他们人性上的或缺憾,或淳真,也丰满了人物有血有肉的多维形象,从而深化了小说的内涵,给读者留下的印象也更真实,更为可信。
最后,小说的结尾既别出心裁,又耐人寻味。当碌碡从充满沼气的粪池里被众人抢救上来时,脸色发紫,眼睛嘴巴紧闭,是凶?是吉?给读者留下的便是见仁见智的揪心的悬念。而菜花看到碌碡此情此景,顿时昏倒过去,更是给读者留下了丰富联想的空间。此时无声胜有声。正是这个既出乎读者意料之外又合乎菜花情理之中的情节,把菜花的人生经历推上了一个新的平台,把菜花的道德操守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度。这也再一次证明菜花对碌碡的情投意合是真诚的,深厚的。联想和对照菜花怀孕以后,坚决与碌碡断绝单独往来,也再一次证明菜花确是一个自尊自爱的正派女人。而跟碌碡断绝了往来,却断绝不了真情,以至不由自主地顿时昏倒,更进一步证明了菜花是一个重情重义的端庄女人。惟其如此,他才能既维护与细头没有爱情的婚姻,又深藏与碌碡没有婚姻的爱情。这样,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有品有德的菜花形象,就活脱脱地站到了我们的面前,让我们如见其人,如闻其声,让我们更从她的身上,看到了我们中华民族妇女的传统美德。菜花也终究从悲剧性的人生中,赢得了受人尊重的真正的同情和尊严。难怪作者画龙点睛,用“菜花灿灿”这个充满阳光,充满色彩的清香靓丽的标题,寄托对菜花人格的认可,寄托对菜花人品的肯定,更寄托对菜花的人性化的赞美。
《菜花灿灿》不失为是作者的一篇关注社会底层命运和情怀的上乘之作。
(中篇小说《菜花灿灿》,作者曹学林,发表于《安徽文学》2010年第12期、姜堰文联《罗塘》文学丛刊创刊号)
(黄显宇,中国科普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泰州学院高级讲师。出版有《求索》等诗歌、散文、科学文艺、评论专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