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在我记忆里充满灵性,如一幅素装的水粉画,从我记事起至今,它就在我充满无数浪漫的故事里神游。
家乡的老街传说中其实是一条水街。
记载中的“安仁八景”其“塘港分流”、“虹桥灯影”、“独木雄风”、“莲沟落月”均构勒水街的影子;至于没有专章记载、详细叙述,可能是由于水街很短没有形成商贾之势,或另有生意兴隆的旱街争了它的风光所致,具体到底是什么原因,还无法解释。
关于家乡水街模样的版本在传说中也存在多种。
家乡的水连着长江、运河及通海水系,是名符其实的水乡。水乡的水街大多是沿袭着江南古镇的模样,不过家乡的水街虽然长度不长,其水面比江南要开阔许多,这便于苏北大船的来往通行自如。
不管哪种版本,家乡水街的内涵与共性的东西基本占多,这为我印象中的水街提供了蓝本基础,我就会极力地想从记忆深处还原它的表情并肆意让它眉飞色舞起来……
水乡的河流像一条银色的项链,家乡的老街似颗明珠被串连在那链里。
当原野上的绿风伴随着天际而来的碧波涌进老街,老街上的店铺货行就会依次顺着一块狭长的水镜两岸分别排开,你可以摇一条小木船从乡下来,从塘港河或者海沟河来任你随便,在饱眼两岸繁华和喧闹之后,随意把船靠在哪边的石级码头上。随意去谈你的生意,看你要约的买卖,船梆无需上锁,船也不必雇人看着,它会在等你的时间里蛮有情致的随波摇摆。
如果你有兴致走上虹式石孔桥,那是传说中的水街上唯一的虹式石孔桥,你可倚着栏杆自我“包装”将军阅兵的气势,让许多造型别致的木船在你检阅的水街上来往游弋,你也可以装扮文人气质,尽情欣赏女人们身着各种漂亮衣服在石阶上淘米、洗菜、洗衣戏闹的姿态和情趣。
那种风格是约定俗成的,是冲动后的嬉笑,是定格中的慢镜头。
我在开始对文学感兴趣的时候,曾经仔细研究过美术作品《烟柳画桥》,我肆意在无可非议的色调中,掺进故乡老街那舞动的旗幡、古式招牌来映现美学范畴里深远的历史性,尽管后来水街消失,我终没有找到确切的依据。
江南的诗意蕴含着她的烟柳画桥,富庶繁华,温柔多情;而江北的水街是否也能滋养里下河地区的风物与人情,孕育着江北不同的个性与魅力呢?
如果用散文的风格来叙述水街,那胜景鱼米乡,小桥流水中存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遍地黄花稻香的故乡,自古就有多少文人骚客为之倾倒迷醉!
春天来了,遍野翻腾的金黄,随风涌进老街,姑娘的辫子开出了满街的芬芳,榨油机就预备吱吱地响了;夏天到了,乡下的戏船开进来了,用葵扇摇动故事的奶奶携着孙儿孙女,老少爷们喝着酒,在水街两边紧紧围着《玉堂春》或者《打鱼杀家》把个纯情的老街弄得哭哭笑笑。规矩人家刚过门的媳妇,在阁楼上不时地把甜甜的笑抛到戏台上小生的脸上,用手帕把泪水蘸到自己的故事里。
当中秋圆月静影沉璧,总让多情的暗香浮影洒落在水街两岸石板上。于是,贡月的小桌上面摆满月饼、苹果、藕夹,小孩子们在烛光中唱着:“月儿光光,快来我家,嫦娥姐姐快找吴刚……”当雪花准备把老街打扮成银装素裹时,嫁娶的红船已开始在水街上穿梭不停。从腊月到正月,老街上爆竹声不断,顽童捅红窗抢喜钱吵闹不断,男人和女人的笑声不断,老街疯狂地旋转起来。到了正月闹元宵,大红灯笼高挂两岸,水街上舞龙船锣鼓喧天,石板上走着兔灯、老虎灯,把个百年老街疯癫成三岁顽童。
夜深人静时,高烛映照老街,我常凝视烛光流下的红泪,我记得母亲曾拍着水街边的小树对我说:“你们是好朋友,看谁长得高。”于是我每天都来看它。
在以后的几年里,水街发生了几次重大变故。
先是“文革”中女教师在“被革命”中畏罪自杀,她的双眼在水街上若隐若现;后是水街被土填成街道;再后来,东头的新娘不小心淹死在街后的大河里,不知从什么地方传出谣言,说水街上淹死的女鬼在寻找映在水里的新娘,于是住老街上的嫁娶都一律改在夜间进行,“新娘夜里带”就从老街上流传下来。
倒是这一传统的娶亲方式,成了证明老街人身份的唯一骄傲和慰藉。
风雨多年,我依旧思念着家乡的老街,然而现实中的老街已被冷落在现代化城市的角落,它缄然不语。那些繁华中心虚假的招牌、张开血红大嘴的酒吧、裸露的KTV、扭动着狂暴的肉欲加剧了老街的悲哀。
面对种种猥亵的行色,我心里除了痛苦还有什么?
我没有半点反对现代文明的心胸,除了怀念家乡印象中的水街还是怀念。
什么时候,久违的大红灯笼,会再高高挂起,重现我心中那幅水街红妆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