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秘密总是无穷无尽,并会自然而然地被转换成情感秘密,旋律一样穿过诗行,使得眼前的风俗画面成为富有魔力的心灵回声……”这是诗人胡弦在鲁迅文学奖获奖感言中的一段话,也从中透露了他将生活转换为诗歌时的方式,或曰其写作秘密。 胡弦既是编辑,也是诗人。着名诗人吉狄马加在评价他的诗歌成就时说:“胡弦的诗歌除了对日常经验的捕捉、对细节的把握,又有很多形而上的东西,在诗歌的精神高度、诗歌技艺上,都达到了相当的水平。
胡弦出生于徐州市黄河故道上的一个小村子,曾在家乡工作近二十年,做过教师、报社记者等,现定居南京也有十几年了。像他这样的人生经历,乡愁是其心灵和创作的主题之一,而从中梳理自己的精神履历,触摸心底最温暖的那部分珍藏和感受,也是他诗歌创作的课题。像这首《节日》:
走很远的路去看一个长辈,集市和雪
在窗外摇晃,其实,车子很稳。
或者坐在桌边,和笑闹的孩子们在一起,
享受萦绕在心头的一小片宁静。
多少年月、颜色,凝结成眼前光华,
烟花和酒,仍然是个奇迹。
有人离去,有人出生,似乎
没有比这更好的幸福了:损耗
复满溢,我活在
孤单而又永恒的亲人之爱中。
……
从前,我也是河水,冲撞,寻找;现在
更像河道,不断被冲刷,却懂得了
是什么在经过,并值得捧在手中。
这几乎是经历的实录,可以清晰地看见诗人在老家辗转时的生活细节和片段。但每个词每行诗句,集市、雪、烟花、酒、废黄河铁桥、青色薄冰,无不携带着温暖的情感,使被岁月损耗的爱和幸福在一首诗中重新满溢。诗既是正在朝前滚动的生活,生活也是被他理解之后的诗。“孤单而又永恒的亲人之爱”,是这首诗的情感内核,也是诗人写作的永恒动力吧?所以他曾说过这样的话:“一个人写诗,可能既非在深刻思考,也非对语言的警觉与感知,而是一种古老的爱恋。爱,使他在质朴的声音中,寻找那种历久弥新的知觉,从而给所爱之物以别样的观照。”
每个优秀的写作者都是清醒的,也都是有使命感的。观察胡弦这几年的写作,人们会发现,山水诗占据了他写作相当大的份额。为什么要去大量写作山水诗呢?写作的目的是什么?对此,胡弦说,山水诗是中国古典诗歌的重要组成部分,山水,可以为天地立心,可以成为精神寄托,还可以从中参悟人生的哲学。但山水诗发展到现代,发生了很大的变异,多数已变成了类似“到此一游”式的浅层抒情,而人类的精神很难再穿透、投射到山水之中了。由此可见,胡弦重拾这一古老题材,一是为接续文化传统,同时也是在进行探索,寻找别样的精神呈现和新的写法。
重构山水诗歌成了胡弦的一项美学追求,他希望把人和山水之间的“精神隔断”弥合起来,以新诗的形式重建人和山水的精神契合。比如他在《通玄寺看山》中写到:大雾弥漫,朝代失踪,只剩这峰峦青郁/只有命名中/这群似是而非的动物获得了/放生的机会。毫无疑问,这是有穿越感的诗句,历史的光穿过岁月、山水,投射在这叫着各种名字的石头上。而放生,就是新生吧。诗人要寻找的,正是当代山水中新的发现和最具活力的那部分东西。但他写新山水诗,又明显有别于别的诗人。他的山水诗,似乎有意识地与能在各种商业场合朗诵的诗歌拉开距离。同时,与那种放歌式的抒发不同,他更注重沉郁静穆之美,这个行走于当下的诗人,深谙“笔墨当随时代”的道理,也深谙个性与传统的价值,他的诗,奔放磅礴者有之,更多的,是把激情内化,瑰丽和恣肆变成了收发自如的法度。读他的诗,人很容易安静下来,进入贾岛“僧敲月下门”般的静夜思索,甚或还有老庄式的哲学思考。譬如他的《临江阁听琴》:有人在鼓琴,干瘦的十指试图/理清一段流水。窗外,/涛声也响着——何种混合正在制造/与音乐完全不同之物?……乐声中,江水的旧躯体仍容易激动,仍有/数不清的漩涡寄存其中,用以/取悦的旋转轻盈如初,而那怀抱里,/秘密、复杂的爱,随乐声翻滚……
这里,自然中奔流的大江,也是时间流,是一去不复返却又独能被诗歌留住的光阴。整首诗的情感潜流暗涌却又控制得井然有序,使秘密的怀抱得到了澄明的表达。而萦绕整首诗的琴声,则暗喻长江就是一件巨大的乐器,既带给诗歌以乐感,同时使诗中的沉重之物有了应声起舞的轻盈。于是独白、理性、独特认识便浑然一体,“复杂的爱”依旧复杂,但已有效地进入了我们的情感范畴。这也正是胡弦诗歌的独特魅力所在。
胡弦的诗在语言上节制、简洁,往往在看似平淡的叙述中出现出人意料的陡转,形式上比较考究,注重细节。诗如此,他的散文也同样如此,可以说和诗歌有异曲同工的静谧和深邃的哲学思考。他的诗和散文可以参照着看,散文,也许就是他不分行的诗吧,品读他的散文集《永远无法返乡的人》,无论是故乡物事,还是沉吟山水的漫漶时光,竹子,落雪,远山,溪流,岁月,故乡的人,山川风物……你都会品读到悠远绵长的味道,清丽的色彩,是幽篁独坐琴声长的静然怡然淡然深然。诗人的心游荡在文字里,徘徊在风景外。诗人在安静的岁月里,用一颗诗心品读生活,即便是苦寒岁月的回味,亦无大悲大喜,只有静逸淡然。
诗人是一个遗世独立的发现者、叙述者,他从容、淡定、安静地书写自己的发现和感悟,他不媚俗,在繁杂的生活里保持一颗诗歌的纯粹初心。正是这种初心和对文学的痴迷,带给他可观的成就。2017年,胡弦以诗歌集《沙漏》斩获鲁迅文学奖之桂冠,对他的授奖词说:“胡弦的《沙漏》具有疼痛和悲悯的气质。他善于在词与句的联系中发现精妙的诗意,深邃的经验融入和对现实、历史、时间的复杂省思,使文本富于理趣,触摸到世界的深处。”这是对他文学探索的肯定,也是他多年坚守终于赢得的回报。
写作如“蒹葭苍苍,道阻且长,溯洄从之,宛在水中央”。诗人不懈追求,深得诗歌三味,文学三味。他的诗是大浪淘沙,是一颗诗心在琴弦上的舞蹈,也是在大自然和世俗生活中的漫游。尽管现实生活中他是忙碌的,工作,会务,传帮带学生等等,会占去大量时间,但他仍保持了一个写作者沉潜的特质。从他的作品中,我们窥见了生活之美更内在的一面。
人,应该怎样栖身在生活中?对此,胡弦有自己的看法。在阜宁县作协《庙湾》杂志首发式暨“诗歌与生活”的文学讲座中,他对“诗意栖居”这个话题做了阐释。他说,“诗意栖居”容易被进行心灵鸡汤化解读。他举了孔子的弟子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例子,强调了“心中有道”的重要性,强调了在婆娑世界的喧嚣中独守精神田园的必要性。
在这里,用胡弦的话结束本文,他说,诗意更多的是心灵的尺度,是“吾善养吾浩然之气”,是心灵世界的充盈,和一个人的财富、地位、标签式的外在处境并无对等关系。没有高标准的精神追求,人,就无法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这就是一个诗人的世界观。